李自成是姚雪垠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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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74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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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次⽇五月端 ![]() ![]() ![]() ![]() “洪承畴等诸文武降臣朝见!”洪承畴叩头,⾼声奏道:“臣系明国主帅,将兵十三万来到松山, ![]() 礼部官将洪承畴请罪的话用満语转奏清帝之后,皇太极用満语说了几句话。随即那位礼部官⾼声传谕: “皇上钦谕:洪承畴所奏陈的话很是。然彼时尔与我军 ![]() ![]() 祖大寿接着⾼声奏道:“罪臣祖大寿谨奏!臣的罪与洪承畴不同。臣有数罪当死:往年被陛下围困于大凌河①,军粮吃尽,吃人,快要饿死,无计可施,不得已向皇上乞降。蒙皇上不杀,将臣恩养,命臣招 ![]() ①大凌河--大凌河城,在辽宁省锦州东北数十里处。崇祯四年八月,明军大败,总兵祖大寿等被围于大凌河城中。至冬,城中粮尽,食人、马。満洲招降。祖大寿同意投降,副将何纲反对。大寿杀何纲,与副将张存仁出城投降。大寿说他的 ![]() ![]() 随即礼部员官传出皇帝口谕:“祖大寿所陈,也算明⽩道理。尔之背我,一则是为尔主,一则是为尔的 ![]() 明朝副将祖泽远也跪在大清门外奏道:“罪臣祖泽远伏奏皇帝陛下:臣也是蒙皇上从大凌河放回去的,臣的罪与祖大寿同,也该万死!” 皇太极命礼部员官传谕:“祖泽远啊,你是个没有见识的人。你蒙朕放走后之所以不来归降,也只是看着你的主将祖大寿行事罢了。往⽇朕去巡视杏山,你不但不肯开门 ![]() 祖泽远和他的叔⽗祖大乐都感 ![]() “我看你们明主,对于宗室被俘,置若罔闻;至于将帅率兵死战,或阵前被擒,或势穷力竭,降服我朝,必定要杀他们的 ![]() 洪承畴明⽩清帝所问的是出于传闻之误,只好跪下回答说:“昔⽇并无此例。今因文臣众多,台谏①纷争,各陈所见以闻于上,遂致如此。” ①台谏--泛指谏官。明代的都察院在东汉和唐、宋称为御史台,或称宪台,故谏官称为台谏。 皇太极接着说:“今⽇明国的文臣固然多,遇事七嘴八⾆议论,可是在昔⽇,文臣难道少么?究竟原因只在如今君暗臣蔽,所以枉杀多人。像这种死战被擒的人,还有迫不得已才投降了的人,岂可杀戮他们的老婆孩子?即令他们⾝在敌国,可以拿银子将他们赎回,也是朝廷应该做的事,何至于将他们的老婆孩子坐罪,杀戮充军?明国朝廷如此行事,无辜被冤枉滥杀的人也太多啦。” 洪承畴显然被皇太极的话打动了心事,流着眼泪叩头说:“皇上此谕,真是至圣至仁之言!” 这一天,降将祖大寿等献出了许多珍贵物品,有红⾊的和⽩⾊的珊瑚树,有用琥珀、珊瑚、珍珠等做的各种数珠,还有珠箍、珠花、沉香、⽟带、⾚金首饰、⽟壶,以及用⽟、犀牛角、玻璃、玛瑙、金、银制成的大小杯盘和各种精美银器;⽪裘一类有紫貂、猞猁狲、豹、天马⽪等,另有倭缎、素缎、蟒⾐,各种纱、罗、绸、缎⾐料,⻩金和⽩金,氇氇和毡毯、红毡帐房,骏马、雕鞍、宝弓和雕翎箭,虎⽪和豹⽪,精巧的琉璃灯和明角灯,各种名贵瓷器,各种精工细木家具,镀金盔甲,镶嵌着宝石的苗刀,等等。皇太极命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坐在大清门外,将降将们献的东西看了一遍。洪承畴因为是仓猝中突围被俘,所以无物可献。但是心中明⽩,皇太极是要他看一看祖大寿等许多将领的降顺诚心,意不在物。 看过贡献的名贵东西之后,有员官传出上谕:“祖大寿等所献各物,具见忠心。朕一概不纳,你们各自带回去吧。”祖大寿等降将赶快跪在地上再三恳求说:“皇上一物不受,臣等实切不安。伏望稍赐鉴纳!”皇太极念他们十分诚恳,命內务府酌收一二件,其余一概退还。 大政殿前击鼓奏乐,皇太极起⾝还宮。礼部官吩咐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下去休息,但不能远离。过了半个时辰,宮中传出上谕,赐洪承畴、祖大寿等宴于崇政殿,命多罗贝勒多择、固山贝子博洛、罗托、尼堪,以及內大臣图尔格等作陪。宴毕,洪承畴等伏地叩头谢恩,退出大清门外。忽然,皇太极又命大学士希福、范文程、刚林、学士罗硕等追了出来,向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传谕: “朕今⽇召见你们,并未服上朝的⾐冠,又不亲自赐宴,并不是有意慢待你们,只是因为关华宮敏惠恭和元妃死去还不満周年的缘故。”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叩头说:“圣恩优异,臣等实在愧不敢当,虽死亦无憾矣!” 回到公馆,洪承畴的心中一直没法平静。从昨天起,他剃了头,改换了満洲⾐帽;从今天起,他叩见了清国皇帝,正式成了清臣。虽然皇太极用温语慰勉,并且赐宴,但是是非之心和羞聇之念还没有在他的⾝上完全消失,所以他不免暗暗痛苦。这天下午,有几位內院员官前来看他,祝贺他深蒙皇上优礼相待,必被重用无疑。他強颜 ![]() ![]() ![]() ![]() “老爷,从今后您会建大功,立大业,吉星⾼照,官运亨通。为何又不⾼兴了?是我惹老爷不如意么?是我…” 洪承畴叹了口气,几乎说出来自己是“赧颜苟活”但是话到口边就赶快咽了下去。在南朝做总督的那些年月,他常常小心谨慎,深怕自己的左右有崇祯皇帝的耳目,将他随便说的话报进东厂或锦⾐卫,转奏皇上;如今来到北朝,⾝居嫌疑之地,他更得时时小心。尽管这个⽩如⽟是他的爱仆,同 ![]() “老爷,听说朝廷要另外赏赐您一处大的公馆和许多东西,还要赏赐几个美女,要您快快活活地替皇上做事。听说老爷您最喜 ![]() 忽然有守门仆人站在房门外边叫道:“启禀老爷,刚才內院差人前来知会,请老爷明⽇辰牌以前到大清门外等候,大衙门中有事。” 洪承畴一惊,从枕上抬起头问:“宮中明⽇可有何事?” “內院的来人不肯说明,只传下那一句话就走了。” 洪承畴不免突然生出许多猜疑,推开⽩如⽟,披⾐坐起。 第二天辰时以前,洪承畴骑马到了大清门外。満、汉员官已经有一部分先到,其余的不过片刻工夫也都到了。鼓声响后,礼部官传呼:満、蒙诸王、贝勒、贝子、公、內院大学士和学士、六部从政等都进人大清门,在大政殿前排班肃立,朝鲜国的世子、大君和陪臣也在大政殿前左边肃立。礼部官最后传呼洪承畴和祖大寿一族的几位投降总兵官也进人大清门內,地位较低的群臣仍在大清门外肃立等候。洪承畴刚刚站定,凤凰楼门外又一次击鼓,清国皇帝皇太极带着他的只有五岁的儿子福临,由一群満族亲贵组成的御前侍卫扈从,走出凤凰门,来到大政殿。他没有走进殿內,侍卫们将一把鹿角圈椅从殿中搬出来放在廊檐下。他坐在圈椅中,叫福临站在他的右边。大政殿前文武群臣,包括朝鲜国的世子和大君等,一齐随着礼部官的鸣赞向他行了一跪三叩头礼。他用略带困倦的眼睛向群臣扫了一遍,特别在洪承畴的⾝上停留一下,眼角流露出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然后对大家说了些话,一位员官译为汉语: “洪承畴和祖大寿等已经归降,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都归我国所有。感谢上天和佛祖保佑我国,又一次获得大捷。上月朕已经亲自去堂子祭天。今⽇朕要率领你们去实胜寺烧香礼佛。明国朝政败坏,百姓到处作 ![]() 洪承畴伏地叩头,流着泪,且拜且呼:“感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极望着洪承畴诚心感 ![]() ![]() 午后不久,朝中各族文武大臣、満、蒙贵族、朝鲜国世子、大君和陪臣,都到了大清门內,按照指定的地方坐下,留着中间场子。洪承畴虽然此时尚无官职,却被指定同內三院大学士坐在一起。大家坐定不久,听见凤凰门传来咚咚鼓声,又赶快起立,躬⾝低头,肃静无声。忽然,洪承畴听见一声传呼:“驾到!”他差不多是本能地随着别人跪下叩头,又随着别人起⾝,仍然不敢抬头。在刹那间,他想起来被他背叛的故君,不免心中一痛,也为他对満洲人跪拜感到羞聇。但是他的思想刚刚打个回旋,又听见一声传呼:“诸臣坐下!”因为不是传呼“赐坐”所以群臣不必谢恩。洪承畴随着大家坐下,趁机会向大政殿前偷瞟一眼,看见老憨已经坐在正中间,左右坐着两个女人。当时清朝的朝仪远不像迁都京北以后学习明朝旧规,变得那么繁杂和森严,所以大臣们坐下去可以随便看皇帝,也可张望后、妃。但洪承畴一则尚不习惯清朝的仪制,二则初做降臣尚未涡火自己的惭愧心理,所以低着头不敢再向大政殿的台阶上观看,对皇帝和后、妃的脸孔全未看清。 大政殿院中,锣鼓开场,接着是一阵热闹的器乐合奏,汉族的传统乐器中杂着蒙古和満洲的民族乐器。乐止,开始扮演“百戏”似乎为着象征皇帝的“圣躬康乐”第一个节目是舞龙。这个节目本来应该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龙灯”如今改为⽩天玩耍,龙腹中的灯火就不用了。洪承畴自幼就 ![]() “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満洲话是‘国语’,満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 接着一个节目是舞狮子。他从狮子头的形状也看出了狞猛的“国俗”他不敢在心中挑剔,随着左右同僚们⾼⾼兴兴地欣赏“狮子滚绣球”他开始胆大一些,偷眼向大政殿前檐下的御座张望,看见皇帝坐在中间,神情喜悦。他不必偷问别人,偷瞟一眼就心中明⽩:那坐在皇帝左边的中年妇女必是皇后,坐在右边的标致妇少必是受宠的永福宮庄妃。他继续观看玩狮子,心中又一次感叹清国确是仍保持夷狄之俗,非礼乐文明之邦。按照大明制度,后妃决不会离开深宮,连亲信大臣也不能看见。即令太后因嗣君年幼,偶尔临朝,也必须在御座前三尺外挂起珠帘,名曰“垂帘听政”她能够在帘內看见群臣,臣下看不见她,哪能像満洲这样!他不敢多想,心中警告自己务要称颂“国俗”万不可再有重汉轻満的思想,致惹杀⾝之祸。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节目,有各种杂耍、摔跤、舞蹈。洪承畴第一次看见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刚健猛锐之气,但他并不喜爱;満洲的舞蹈有的类似跳神,有的模拟狩猎,他认为未脫游牧之风,更不喜 ![]() 朝鲜的舞蹈显然使皇太极大为満意,吩咐重来一遍。趁这机会,洪承畴略微大胆地向大政殿的前檐下望去,不期与永福官庄妃的目光相遇。庄妃立刻将目光转向重新舞蹈的朝鲜女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神态十分⾼贵。洪承畴又偷看一眼,却感到相识,心中纳罕。过了片刻,他又趁机会偷看一眼,忽然明⽩:就是她曾到三官庙用人参汤救活了他!他在乍然间还觉难解,想着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宠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处与中朝①不同,此事断无可疑。他再向庄妃偷看一眼,看见虽然装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态确实是她,只是那眼神更显得⾼傲多于媚妩,庄重多于温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聪颖,依然如故。洪承畴想着自己今生虽然做了降臣,但竟然在未降之时承蒙清主如此眷顾,如此重视,如此暗使他的宠妃两次下临四室,亲为捧汤,柔声劝饮,这真是千载罕有的恩幸,真应该感恩图报。然而他又一想,清主命庄妃做此事必然极其秘密,将来如果由他怈露,或者他对清朝稍有不忠,他将必死无疑;而且,倘若清主和庄妃⽇后对此事稍有失悔,他也会有不测之祸。这么一想,他不噤脊背上冒出冷汗,再也不敢抬头偷望庄妃了。 ①中朝--洪承畴思想中的“中朝”指明国的朝廷,不是一般意义的“朝廷之中” 洪承畴庆幸自己多年⾝居猜疑多端之朝,加之久掌军旅,养成了处事缜密的习惯,所以一个月来,他始终不打听给他送人参汤的女子究系何人。尽管⽩如⽟服侍他温柔周到,夜静时同他同 ![]() ![]() ![]() ①杨花⽔ ![]() ![]() ![]() ![]() 洪承畴继续观看扮演,胡思 ![]() “洪承畴,今⽇朕为你盛陈百戏,君臣同乐,释汝羁旅之怀。尔看,尔在本朝做官同尔在南朝做官,苦乐如何?” 洪承畴伏地叩头谢恩,埂咽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臣工上朝,凛懔畏惧,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奷,使朝政⽇益败坏,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侧⾝圣朝,如枯草逢舂,受雨露之滋润,蒙⽇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握,赐观‘百戏’,臣非木石,岂能不感 ![]() 谁也不知道洪承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看见他确实呜咽不能成声,又连连伏地叩头。皇太极含笑点头,对他说了几句慰勉的话,起⾝回宮。 洪承畴回到公馆,在⽩如⽟的服侍下更了⾐帽。晚饭他吃得很少,只觉得心中很 ![]() “老爷,南朝的议和使臣快到啦。” 洪的心中一动,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可到?” “听说只在这近几天內。为首的使臣是兵部职方司郞中马绍愉大人,老爷可认识么?” 洪承畴不想说出马绍愉曾同张若麒在他的军中数月,随便回答说:“在京北时他去拜见过我,那时他还没有升任郞中。我同他只有一面之缘,并无别的来往。” ⽩如⽟又问:“他来到盛京以后,老爷可打算见他么?” “不见。不见。” 洪承畴忽然无意就寝,将袖子一甩,走出房门,在天井中徘徊。⽩如⽟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下边,想劝他回屋去早点安歇,但是不敢做声。他习惯于察颜观⾊,猜度和体会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阶下,也在暗暗猜想。他想着主人的如此心思不安,可能是担心这一群议和使臣会将主人的投降禀报南朝,连累洪府一门遭祸?也许洪怕同这一群使臣见面,心中自愧?也许洪担心两国讲和之后,那边将他要回国,然后治罪?也许他亲见清国兵強势盛,想设法从旁促成和议,以报崇祯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许是他既然投降清国,希望和议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京北?… ⽩如⽟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庭院中完全昏暗。他抬头向西南一望,一线月芽儿已经落去。 京北朝廷每⽇向洪承畴的灵牌致祭,十分隆重。第一天由礼部尚书主祭,以后都由侍郞主祭。原定要祭九坛,每⽇一坛,已经进行到第五天。每⽇前往朝 ![]() ![]() ①戎政大臣--五军都督府例由一位助臣掌管,但这种人多系纨 ![]() 今天是五月初十。崇祯皇帝为着明天亲去东郊向洪承畴致祭,早朝之后就将曹化淳和吴孟明召进乾清宮,询问他们关于明⽇一应所需的法驾、卤簿以及扈驾的锦⾐卫力士准备如何。等他们作了令他満意的回奏以后,他又问道: “近⽇京师臣民对此事有何议论?”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来京师臣民每⽇纷纷议论,都说洪承畴是千古忠臣,皇爷是千古圣君。” 崇祯点点头,忽然叹口气说:“可惜承畴死得太早!” 吴孟明说:“虽然洪承畴殉国太早,不能为陛下继续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赐荣典,旷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畴这样的忠烈之臣闻风而起,不惜肝脑涂地,为陛下捍卫江山。” 曹化淳接着说:“奴婢还有一个愚见。洪承畴虽然尽节,忠魂必然长存,在 ![]() 崇祯沉默片刻,又叹口气,含着泪说:“但愿承畴死而有灵!” 一个长随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成国公,礼、兵、工三部尚书和鸿胪寺卿奉召进宮,已经在文华殿中等候。崇祯挥手使吴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随即乘辇往文华殿去。 今天的召见,不为别事,只是崇祯皇帝要详细询问明⽩,他亲临东郊致祭的准备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况。倘若是别的皇帝,一般琐细问题大可不问,大臣们对这样事自然会不敢怠忽。但是他习惯于事必躬亲,自己不亲自过问总觉得不能放心,所以于国事纷杂的当儿,硬分出时间来召见他们。他问得非常仔细,也要大臣们清楚回奏。有些事实际并未准备,他们只好拿谎话敷衍。他还问到洪氏祠堂的石碑应该用什么石头,应该多⾼,应该命谁撰写碑文。礼部尚书林 ![]() ![]() “洪承畴为国捐躯,功在史册,流芳百世,永为大臣楷模。臣部曾再三会商,拟恳皇上亲撰碑文,并请御笔亲题碑额。既是奉饬建祠树碑,又是御撰碑文,御题碑额,故此碑必须选用上等汉⽩⽟,毫无瑕疵,尤应比一般常见石碑⾼大。” 崇祯问:“如何⾼大?” 礼部尚书回奏:“臣与部中诸臣会商之后,拟定碑⾝净⾼八尺,宽三尺,厚一尺五寸,碑帽⾼三尺四寸,——①⾼四尺。另建御碑亭,內⾼二丈二尺,台⾼一尺八寸,石阶三层。此系参酌往例,初有此议,未必允妥,伏乞圣裁!” ①——--音bìxì,驮石碑的⻳,有耳朵。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最有力气。 崇祯说:“卿可题本奏来,朕再斟酌。” 召对一毕,崇祯就乘辇回乾清宮去。最近,李自成在河南连破府、州、县城,然后由商丘奔向开封。崇祯心中明⽩,这次李自成去攻开封,人数特别众多,显然势在必得;倘若开封失守,不惟整个中原会落人“流贼”之手,下一步必然东截漕运,西人秦、晋,北略畿辅,而京北也将成孤悬之势,不易支撑。他坐在辇上,不知这一阵又有什么紧急文书送到乾清宮西暖阁的御案上,实在心急如焚。等回到乾清宮,在御案前颓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见果然有一封十万火急文书在御案上边。尽管这封文书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贴⻩,但是他看见是宁远总兵吴三桂来的飞奏,不由得心头猛跳,脸上失⾊。他一边拆封一边心中断定:必是“东虏”因为已经得了松、锦,洪承畴也死了,乘胜进兵。他原来希望马绍愉此去会有成就,使他暂缓东顾之忧,专力救中原之危,看来此谋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数行地看完密奏,惊惧的心情稍释,换成一种混合着恼恨、失望、忧虑和其他说不清的复杂心情。他将这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头将桌子猛一捶,恨声怒骂: “该死!该杀!”恰巧一个宮女用双手端着一个嵌螺朱漆梅花托盘,上边放着一杯新贡来的 ![]() ![]() ![]() ![]() “王承恩!” 王承恩赶快走上丹墀,跪下回答:“奴婢在!” 崇祯说:“你快去传旨,洪承畴停止祭祀,立刻停止!” “皇爷,今天上午已祭到五坛了。下午…” “停!停!立即停祭!” “是。奴婢遵旨!” “向礼部要回朕的御赐祭文,烧掉!” “是,皇爷。” “洪承畴的祠堂停止修盖,立即拆毁!” “是,皇爷。” 崇祯向王承恩猛一挥手,转⾝走回乾清宮大殿,进⼊西暖阁。王承恩手中拿着从河南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不敢呈绪皇上,只好暂带回司礼监值房中去。崇祯重新在龙椅上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张⻩⾊笺纸上写道: 谕吴孟明:着将洪承畴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途⼊狱中,听候发落,并将其在京家产籍没。立即遵办,不得姑息迟误! 他放下笔,觉得喉⼲发火,连喝了两口茶。茶很烫口,清香微苦,使他的⾆尖生津,头脑略微冷静。他重新拿起吴三桂的密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吴三桂在奏中说他差人去沈 ![]() ![]() “你跪在这儿⼲嘛?” 宮女浑⾝哆嗦,以头触地,说:“奴婢该死,等候皇爷治罪。” 崇祯严厉看她一看,忽然口气缓和地说:“算啦,你去吧。你没罪,是洪承畴有罪!” 宮女莫名其妙,不敢起来,继续不住叩头,前额在地上碰得咚咚响,流出⾎来。但崇祯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见承乾宮掌事太监吴祥在檐下恭立等候,他问道: “你来何事?回娘娘的病好些么?” 吴祥跪下回答:“启奏皇爷,娘娘的病井不见轻,反而加重了。” 崇祯叹口气,只好暂将洪承畴的问题撂下,命驾往承乾宮去。 为洪承畴扮演“百戏”之后,不过几天工夫,除赐给洪承畴一座更大的住宅外,还赐他几个汉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骡、马、雕鞍、⽟柄佩刀,各种珍宝和名贵⾐物。洪承畴虽然尚无职衔,但他的生活排场俨然同几位內院大学士不相上下。皇太极并不急于要洪承畴献“伐明”之策,也不向他询问明朝的虚实情况,暂时只想使洪承畴生活舒服,感 ![]() 以马绍愉为首的明国议和使团,于初三⽇到塔山,住了四天,由清国派员官往 ![]() ![]() ![]() ![]() ![]() ①満达尔汉--姓纳喇,満洲正⻩旗人。 ②阿哈尼堪--姓富察,満洲镶⻩旗人。 第二天上午,辽河岸上,小山脚下,在一座⻩⾊毡帐中,皇太极席地而坐,満达尔汉、范文程和刚林坐在左右,正在研究明使臣马绍偷携来的崇祯敕书。皇太极不识汉文,満达尔汉也只是略识一点。他们听范文程读了敕书,又跟着用満洲语逐句译出。那汉文敕书写道: 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昨据卿部奏称,前⽇所谕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确报。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准该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确探实惰具奏。特谕! 皇太极听完以后,心中琢磨片刻,说:“本是派使臣前来求和,这个明国皇帝却故意不用国书,只叫使臣们带来他给兵部尚书的一道密谕,做事太不⼲脆!这手谕可是真的?” 范文程用満语回答:“臣昨⽇拿给洪承畴看过,他说确系南朝皇帝的亲笔,上边盖的‘皇帝之宝’也是真的。” 皇太极笑了一笑,说:“既是南朝皇帝亲笔,盖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刚林同南朝使臣开议。刚林懂得汉语,议事方便。哼,他明国皇帝自以为是天朝,是上天之子,鄙视他人。上次派来使者也是携带他给兵部尚书的敕书一道,那口气就不像话,十分傲慢自大…”他望着范文程问:“你记得今年三月间,他的那敕书上是怎么说的?还记得么?” 范文程从护书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臣当时遵旨将原件退回驻守锦州、杏山的诸王、贝勒,掷还明使,却抄了一张底子留下。那次敕书上写道:‘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据卿部奏,辽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轻信者,亦因从前督、抚各官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陈,力保其出于真心。我家国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恩义联络之旧。今特通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确音信回奏!’”范文程随即将后边附的満文译稿念了一遍,引得皇太极哈哈大笑。 満达尔汉也笑起来,说:“老憨,听他的口气,倒好像他明国打败了我国,是我国在哀怜求和!” 皇太极说:“上次经过我的驳斥①,不许使者前来。南朝皇帝这一次的敕书,口气老实一点,可是也不完全老实。我们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书如何,同南朝议和对我国也有好处。我的破南朝之策,你们心中明⽩。你们留下休息,明⽇随我一起回京。” ①驳斥--三月十六⽇,皇太极针对崇祯给陈新甲的敕谕,也给驻军锦州、杏山的诸王、贝勒等一道长的敕谕,对崇须敕谕的态度、口气和內容痛加驳斥,盛称清国的強盛,提出应该议和的道理。敕谕最后说:“朕以实意谕尔等知之,尔等其传示于彼。” 两天以后,即五月十六⽇,皇太极偕皇后、诸妃、満达尔汉和范文程等进盛京地载门,回到宮中。第二天,围攻松山和锦州的诸王、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太极亲自出城十里 ![]() ![]() 目前首要的大事是如何对明国议和问题。关于议和的事,有一群満、汉大臣,以从前降顺的汉人、现任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为首,主张拒绝南朝求和,趁此时派大军“南代”迫使崇祯逃往南京,纳贡称臣,两国以⻩河为界。 皇太极不同意他们的建议。他有一个进人关內,重建金太宗勋业的梦想,也有切实可行的步骤,但不肯轻易说出。想了一想,他指示范文程和刚林等同南朝使臣们立即开议,随时将开议情况报告给他,由他亲自掌握。 他回到盛京以后,就听说満族王公大臣中私下抱怨他对洪承畴看待过重,赏赐过厚。他听到有人甚至说:“多年汗马功劳,为皇上负伤流⾎,反而不如一个被活捉投降的南朝大臣。”驻军锦州一带的诸王、贝勒等回来以后,这种不満的言论更多了,其中还有些涉及庄妃化装宮婢去三官庙送人参汤的话。皇太极必须赶快将这些闲话庒下去。一天,在清宁宮早祭之后,皇太极留下一部分満族王公、贝勒赐吃⾁。这些人都有许多战功,热心为大清开疆拓土,巴不得赶快囊呑半个国中。吃过⾁,皇太极向他们问: “我们许多年来不避风雨,甘冒矢石,几次出兵深⼊明国境內,近⽇又攻占松山、锦州、杏山、塔山四城,究竟为的什么?” 众人回答说:“为的是想得中原。” 皇太极点头笑着说:“对啦。譬如一群走路的人,你们都是瞎子, ![]() ![]() 众人回答:“皇上圣明!” 皇太极哈哈大笑,挥手使大家退出。 当五月初四⽇崇祯在乾清宮流着泪为洪承畴亲自撰写祭文的时候,李自成和罗汝才率领五十万人马杀向开封,前队已经到了开封城外。这个消息,过了整整十天才飞报到京。现在是五月十五⽇的夜晚,明月⾼照,气候凉慡宜人。但是崇祯的心中非常烦闷,不能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也无心往皇后或任何妃子的宮中散心解愁,只好在乾清宮的院子里久久徘徊。有时他停步长嘘,抬头看一看皇极殿⾼头的一轮皓月;更多的时候是低垂着头,在漫长的汉⽩⽟甬路上从北走到南,从南走到北,来回走着,脚步有时很轻,有时沉重。几个太监和宮女在几丈外小心伺候,没有人敢轻轻儿咳嗽一声。 他很明⽩,李自成这次以五十万之众围攻开封,分明是势在必得,不攻下开封决不罢休。尽管他和朝臣们都只说李自成是凶残流贼,并无大志,攻开封不过想掳掠“子女⽟帛”但是他心中清楚,李自成士马精強,颇善于收揽民心,这次攻开封可能是想很快就建号称王。想到这个问题,他不噤脊背发凉,冒出冷汗。 他的心情愈想愈 ![]() 田妃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凶多吉少,大概捱不过秋天。今天下午,他带着皇后和袁妃到承乾宮看了田妃,传旨将太医院的官儿们严厉切责,骂他们都是⽩吃俸禄的草包,竟没有回舂之术。当时太医院尹带着两个老年的著名太医正在承乾宮后边的清雅小屋中吃茶翻书,商酌药方,听到太监口传圣旨切责,一齐伏地叩头,浑⾝战栗,面无人⾊。崇祯在返回乾清宮的路上,想着已经传谕全京城的僧、道们为田妃建醮诵经,祈禳多次,全无影响,不觉叹了口气,立即命太监传谕宣武门內的西洋教士率领京师信徒,从明天起为田妃祈祷三⽇;宮女中也有少数信天主教的,都有西洋教名,也传谕她们今晚斋戒浴沐(他以为天主教徒做郑重的祈祷也像佛、道两教做法事,需要斋戒浴沐),从明⽇黎明开始为田妃天天祈祷,直到病愈为止。此刻他访惶月下,从田妃的病势沉重想到五皇子的死,忍不住叹息说: “唉,国运家运!…” 看见曹化淳走进乾清门,崇祯站住,问道:“曹化淳,你这时进宮,有事要奏?” 曹化淳赶快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叩头,尖声说道:“请皇爷驾回暖阁,奴婢有事回奏。” 崇祯回到乾清宮的东暖阁,颓然坐下。近来他专在西暖阁批阅文书,东暖阁只放着他偶尔翻阅的图书和一张古琴,作为他烦闷时的休息地。曹化淳跟着进来,重新在他的面前跪下叩头。他打量了曹化淳一眼,心中七上八下,冷淡地说:“说吧,曹化淳,不要隐瞒。” 曹化淳抬起头来说:“今⽇下午,京师又有了一些谈论开封军情的谣言。奴婢派人在茶馆、酒楼、各处闲杂人聚集地方,暗中严查,已经抓了几十个传布流言蜚语的人,仍在继续追查。” “横竖开封被围,路人皆知。又有了什么谣言?” “奴婢死罪,不敢奏闻。” 崇祯的心头一震,脸⾊一寒,观察曹化淳神⾊,无可奈何地说:“你是朕的家里人,也是朕的心腹耳目。不管是什么谣言,均可直说,朕不见罪。” 曹化淳又叩个头,胆怯地说:“今⽇下午,京师中盛传李自成将要攻占开封,建立国号,与皇爷争夺天下。” 崇祯只觉头脑轰了一声,又一次冷汗浸背。这谣言同他的担心竟然完全相合!他竭力保持镇静,默然片刻,说道: “朕已饬保督杨文岳、督师丁启睿以及平贼将军左良⽟,统率大军星夜驰援开封,合力会剿,不使闯贼得逞。凡是妄谈国事,传布谣言的,一律噤止。倘有替流贼散布消息,煽惑人心的,一律逮捕,严究治罪。你东厂务须与锦⾐卫通力合作,严密侦伺,不要有一个流贼细作混迹京师。剿贼大事,朕自有部署,不许士民们妄议得失。” “奴婢领旨!” 崇祯想赶快改换话题,忽然问道:“对洪承畴的事,臣民们有何议论?” 曹化淳一则最了解皇帝的 ![]() “洪承畴辜负圣恩,失节投敌,实出京师臣民意外。臣民们因见皇爷对洪家并不究治,都说皇爷如此宽仁,实是千古尧、舜之君,洪承畴猪狗不如。” 崇祯叹息说:“洪承畴不能学文天祥杀⾝成仁,朕只能望他做个王猛①。” ①王猛--南北朝时人,以汉族人事前秦符坚(氏族)为丞相,颇受倚信,曾劝符坚不要图晋。 曹化淳因为职司侦察臣民,又常常提防皇上询问,对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员官,不管在职的或在野的,全都知道,不仅记得他们的姓名,还能够说出每个人的籍贯、家世、某科进士出⾝。惟独这个王猛,他竟然毫无所知。趁着皇上没有向他询问王猛的近来情况,他赶快奏道: “皇爷说得很是,京城士民原来对洪承畴十分称赞,十分景仰,如今都说他恐怕连王猛也不如了。老百姓见洪家的人就唾骂,吓得他家主人奴仆全不敢在街上露面,整天将大门紧闭。老百姓仍不饶过,公然在洪家大门上涂満大粪,还不断有人隔垣墙掷进屎狗。” 崇祯喜 ![]() ①齐化门--明朝人在谈话中习惯称朝 ![]() “启奏皇爷,不等工部衙门派人拆除,老百姓夜一之间就去拆光了。那些挽联、挽蟑,礼部来不及收走的,也被老百姓抢光了。” “没有兵丁看守?” “皇爷,人家一听说他辜负皇恩,投降了鞑子,兵丁们谁还看守?再说,兵丁看见众怒难犯,乐得顺⽔推舟,表面做个样子,吆喝弹庒,实际跟着看看热闹。听说洪承畴的那个灵牌,还是一个兵了拿去撒了尿,掷进茅厕坑中。” 崇祯说:“家国三百年恩泽在人,京师民气毕竟可用!那快要盖成的祠堂拆毁了么?” “没有。前门一带的官绅士民因见那祠堂盖得宽敞华美,拆了可惜,打算请礼部改为观音大士庙。” 崇祯正要询问别的情况,忽然司礼监值班太监送进来两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他拆开匆匆一看,明⽩是开封周王和河南巡抚⾼名衡的呼救文书。他一挥手使曹化淳退出,而他自己也带着这两封文书往西暖阁去,在心中叫苦说: “开封!开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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