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是刘心武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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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9 时间:2017/9/26 字数:2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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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红楼梦》第十三回 1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宁国府里的天香楼,被墨汁般的黑夜浸泡着,刮起了风,天香楼外的大槐树摇动着只剩残叶的枝条,把夜的黑波动搅得如同大海中的浊浪,天香楼便更像是一只遭遇海难的大船,任由命运将其无情地颠簸。 贾珍摒绝了所有仆人,一个人迤迤逦逦地朝天香楼而去。 从便门进⼊会芳园,风把残菊的衰香送至他的鼻孔,使本已心 ![]() 这位世袭三品威烈将军,在贾氏一族中,是自视最⾼的:不仅因为他是长房的嫡传,不像荣国府的那位叔叔贾政其实是过继而来,更不像跟荣国府东边另院别住的那位贾赦——他虽是贾政的亲哥哥,可那地位何其尴尬;他贾珍确称得上是一表人才,贾政何其迂腐,贾赦何其猥琐,他呢,风流倜傥,潇洒自如,而且,文虽不敢夸口,武却骑 ![]() ![]() 他不由得回想起头年初秋,那些 ![]() …那是绝对的秘密:他的儿媳妇秦可卿,明面上,算是营缮郞秦业的抱养女,其实,她那⾎脉,只差一步,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谕出来,令天下大吃一惊,而贾氏,特别是宁国府,又尤其是在⽗亲知难而退后毅然挑起重任的他,自然功不可没,那时候会得到怎样的褒赏啊!他将一一跪述,是如何瞒过了宗人府的严密查点注册,如何买通了养生堂,如何找到了恰恰年近五十还无子女的秦业,又如何挖空心思,设计出让秦业去养生堂抱出一个男婴时“捎带脚”地又抱出了可卿的万全之计——倘单抱出一个女婴,必遭怀疑——而为了使可卿从小受到应有的贵族教养,他在老祖宗的进一步指示下,又费尽心机,从小把可卿以童养媳的名义收进府里,调理成如今这样的一个地道的国⾊天香…儿子贾蓉満了十五岁,老祖宗指示为他和可卿圆房,大面上也只好如此,但老祖宗只管一旁说什么“可儿是我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和荣国府的那一群其实是坐享其成,真把脑袋别在 ![]() ![]() …养兵千⽇,用兵一时;养可卿何止千⽇,而那 ![]() …记得那⽇从外面回来,本想即刻把要紧的消息告诉媳妇尤氏,偏有个外三路的金寡妇璜大 ![]() ![]() ![]() ![]() …张友士来为可卿“看病”了,他开出了那含有惊心动魄的暗语的药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并且慡 ![]() …但⽇子也还是只能照常地过,只可怜可卿她恹恹地一个人 ![]() ![]() …算起来,凤姐儿倒是我们荣宁两府里的一个巾帼英雄,可卿的秘事,连贾琏也混沌无知,凤姐儿后来却门儿清,这一来是老祖宗让我给她 ![]() …熬过了一冬,到了舂分,战战兢兢地等那雌雄分明的时刻,居然更趋混沌…正以为无妨⾼乐、以逸代劳之时,却不想今⽇忽然月黑天⾼、风声鹤唳! 贾珍不知不觉中已经又移步向前,他本能地背诵着那首《园中秋景令》: ⻩花満地,⽩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他心想,可卿确是来自“若耶”溪的“西施”而他不消说便是“范蠡”但那“复越”之期,为何迟迟不临?那“天台”之路,如今更不仅无从接上,不仅从此断绝,而且杀机四伏,前途凶险,这可如何是好!但一种心理惯 ![]() 石中清流 ![]() 他心头感叹:是呀,是“篱落飘香”啊!原来对可卿的趣兴,实在只不过是一次豪气冲天的博赌,没想到这女子长大成人,确是出落得国⾊天香!为她盖一座华美无比的天香楼,也就不仅是下赌注,而是心甘情愿的事了!…为什么这小令里没有“天香云外飘”的句子哩?他真想添进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当暄,又添蜇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他惊叹这小令对每次 ![]() ![]() 转过那太湖石堆积的假山,天香楼便在眼前;这时天幕似被撕开了一条裂隙,泻下惨⽩的月光,勾勒出天香楼骷髅般的剪影。 2 在天香楼楼上的东南一隅,有一套门扉严紧的华屋,自这年舂分以后,秦可卿就经常住在这里,府里一般人只知道她是病愈后体弱,在此静养,其实,她是为了更方便地同⽗亲派来的人暗中联络。 这套华屋的內室,她把原来安放在正宅卧室中的那些传家之宝,都搬了过来,一一布置如仪。这些当年在⽗亲获罪削爵前夕,由贾家冒死偷运了过来,待她稍大识字以后,贾珍亲自指点给她,用的,是当年⽗亲临去江南前拟定的称谓——故意夸张而怪诞,以便永不与他人之物混淆,计: 武则天当⽇镜室中设的宝镜 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啂的木瓜(用整块⻩⾊腊油冻石雕的) 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 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西子浣过的纱衾 红娘抱过的鸳枕 而最重要的,是两件书画作品: 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嫰寒锁梦因舂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唐伯虎画的《海棠舂睡图》 她小时贾珍经常考她:“上联什么意思?下联什么意思?”“舂睡的是谁?”她总是对答如流,第二个问题她还往往一口气不停地答出一个大串:“‘燕瘦环肥’的那个‘环’就是杨⽟环杨贵妃她酒醉沉香亭!”渐渐她大起来,渐渐她悟出那对联那画的深意,而贾珍再问她的时候,那眼神那嘴角的弯动,也就不再那么简单,有一回她就说:“现在舂冷,不⽇酒香!”当时室內无人,贾珍便揽过她的 ![]() 秦可卿在这个月黑之夜,坐在这间充満了太多触目惊心的纪念物的內室里,面对着那“武则天当⽇镜室中设的宝镜”——其实是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境——思绪万千。 因为把每扇窗牖都用厚厚的帘幔遮得严严实实,所以从庭院里完全看不出她这居室的烛光。此刻她的居室里点満了蜡烛,溢満了酒气般令人 ![]() ![]() …是傍晚从冯紫英那儿传来的消息——那是不能忍受的噩耗:她的⽗亲,已于前⽇亡故!“树倒猢狲散”一切的所谓弥天大计,顿成哗啦啦大厦倾崩之势…她的生存意义,已不复存在!是的,她曾对凤姐儿说过:“…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的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没了…”那确是真心话!可她心里越来越明⽩,这样的处境,说到头,还不是因为老祖宗他们,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天大的赌注吗?要不,像贾蓉那么个浮浪公子,他能忍受⽗亲私下给他定下的法规吗?——他想跟我房同,必得我招呼他才行;他竟在里里外外的人前,把我们这貌合神离的夫 ![]() ![]() ![]() 十二花容⾊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自然是讨好我的意思,但你这么露骨地捧我,不也等于公开我的隐秘⾝份吗?不是形同告官揭发吗?大面上,你得说我是秦业的闺女呀!这个秦家何尝在江南住过!一个营缮郞的 闺女,而且明说是打小从养生堂抱来的,怎么会是最该同宮花“相逢”最配宮花的“惜花人”呢?…想起来世上最可怕是人心!这下我们江南“秦家”灰飞烟灭了,你薛家又该纂出什么词儿来?…至于两府特别是这宁国府里的其他上下人等,他们哪个不是一双势力眼睛?之所以捧着我香着我,还不是因为他们看出来,如怠慢了我得罪了我,第一个老祖宗不依,第二那贾珍岂是好惹的?他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乃至于死无葬⾝之地!如今我家彻底败落,老祖宗面上嘴里固然不至于露出什么,那疼爱之心必减无疑,渐渐的,谁还看不出来?至于贾珍么,秦可卿痴痴地望着镜子,她先是凝视着如花似⽟的自己,后来就把目光转移到镜中⾝后露出的那幅家传的《海棠舂睡图》上,她觉得那画上的杨⽟环果然醒来了,缓缓抬起头,在镜中和她茫然地对视… 两行泪⽔,溢出了她的眼眶。 3 在秦可卿那套居室的下面,挨着通向上面居室的楼梯,是大丫环瑞珠的居室,而且她的眠 ![]() ![]() ![]() 算来瑞珠跟着可卿,也有差不多三年了。府里的人都知道,虽说秦可卿有怜贫惜 ![]() 瑞珠嘴严,心还不是一块顽石,她何尝不觉得环绕着这位主子的神秘太多,而且许多的奇诡的事,在奴才里,能眼见⾝经的,也就她一个吧,这些⽇子,每当她伺候完可卿,下楼来躺下歇息时,总不免要胡思 ![]() …今天晚饭,可卿是去前面,伺候了尤氏的。自搬来这天香楼住以后,尤氏当着多少人说过,可卿久病初愈,病丝尚未菗尽,⾝子还软,因之不用拘礼,不一定每天每餐到上房请安伺饭,她养好自己⾝子便是最大的孝心…可卿也就果然很少往前面去;自搬来这天香楼后,贾蓉和可卿不仅是分居,他 ![]() ![]() ![]() …今天晚饭,所有仆妇,一律不许进屋,饭菜茶⽔,只送到门帘外头,由我在门帘外,再传给蓉大 ![]() ![]() ![]() ![]() ![]() ![]() ![]() ![]() ![]() ![]() ![]() ![]() ![]() ![]() 瑞珠在楼下自己的居处,就着油灯,细细地端详了那支有⻩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一番,心中很是纳闷。 后来,瑞珠隔窗望了望对面厢房,漆黑无光,只有秋风在天井里旋磨。她便吹熄了油灯,躺下歇息,很快,她便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4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贾珍还是极 ![]() 走到那扇直通可卿卧室的暗门前,贾珍用指弯轻轻扣出了一贯的暗号,奇怪!每次他一扣,可卿总是马上在那边扳动机括,暗门也就立即翻开,这回他敲过两遍,却还没有动静,他心中不噤咯噔一下——难道这女子竟不等那消息进一步座实,便寻了短见么?气 ![]() ![]() 暗门这边,贾珍満心狐疑,情⾎涌动。 暗门那边,秦可卿从贾珍叩响了第一声,便从坐凳上站了起来,走到暗门边,手握机括搬手,但她却咬着牙,⾝子抖得如秋风中的⽩柳,心 ![]() 其实,秦可卿一直在想,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那贾珍他还会不会来?她先是判定他不会来了,而且,为贾珍自己计,他也实不该来;但如果真的就此撂下她“好自为之”那她付给他的一片真情,不就太不值了吗?…无数往事,在她心中一个叠一个地掠过,开始,她还小的时候,她只觉得贾珍是个堂皇慈蔼的⽗辈,过了十岁,她觉得贾珍仿佛是个健壮活泼的大哥哥,而到她初悟风月时,找不到什么道理,她的心目中,贾珍就是那她最愿意委⾝的男子…后来⽗亲派来联络的人,跟她直接见面通话,她也从渐知深浅,到深知利害,她后来当然懂得,这一段情缘,是绝对的宿孽。她也曾竭力地抑制、克服、摆脫,甚至于故意更加放 ![]() ![]() 暗门那边,贾珍情急中开始低声呼叫她“可儿,可儿” 暗门这边,秦可卿抖颤更剧,她 ![]() ![]() 秦可卿终于搬动了那暗门机括,暗门一转,贾珍狂风般卷了进来,可卿还没反应过来,贾珍已一把将她揽于怀中,紧紧搂住,叫了一声“可儿!”便狂吻不住… 秦可卿先是一束⽩柳般抖颤于贾珍怀抱中,任他狂风过隙;待贾珍风力稍减,她便从贾珍怀中挣脫了出来,倒退了几步,贾珍追上, ![]() 秦可卿理着鬓发,开始冷静下来,仰望着贾珍眼睛,说:“你来了,我这心里,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我可以踏踏实实地去了…” 贾珍抓住秦可卿的手,说:“现在还只是一个谎信儿…” 可卿感觉贾珍的手温,正徐徐传递到自己手上,她便引他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俩的手还联在一起。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 ![]() “你的心,我知道…可冯紫英家的消息,向来没谎过…” “就算你⽗亲真的没了,看来也还不是事情大露,是他自己没福,二十几年,都奋斗到宝座边上了,偏一病仙逝,功亏一篑…你要想开,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呵!” “他既去了,⺟亲一定已殉了,我耽误到这时辰,已属不孝…” “孝不孝,不在命,全在心;比如我爹天天在城外道观里跟一帮道士们胡羼,炼丹烧汞的,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归西,难道我非也去呑丹殉他么?再比如我一时丧命,难道定要那蓉儿他也服毒自刎不成?” “你们比不得我,我更比不得你们,你忘了去秋张友士留下的那个‘益气养荣和肝汤’的方子,那头五位药的十个字两句话,不是说得明明⽩⽩!那是⽗⺟的严命,我能不遵?” 那张友士开出的“益气养荣和肝汤”的头五味药是: 人参⽩术云苓 ![]() 当时他们拼解为两句话: 人参⽩术云:令 ![]() “人参”是可卿⽗亲的代号;“⽩术”是可卿⺟亲的代号;他们命令她:要在她一贯 ![]() “可‘归⾝’不一定是让你去死呀!”贾珍把可卿的手握得更紧,对她说:“那是说要你在这府里耐心等待,静候佳音,是预言你将从这里,归到你那公主的⾝份上啊…”“那只是第一层意思,我们朝夕盼望的,自是这个结果;可谁想天不遂人愿,偏应了那第二层意思,你忘了那药方后面的话了么…” 贾珍一时无话——确实,那药方里的暗语,是说倘事有不测,秦可卿就该在这府里结束她的生命! “…而且,想起来,更知道都是天意…你记得那头五味药标出的份量吗?二钱,二钱,三钱,四钱,二钱,一钱一个月,不正好十三个月?现在正是从那时算来的第十三个月啊!敢情要么过了那个舂分,就大功告成;要么一年之后,就是我在这里殉⾝之⽇,天意如此,岂人力可扭转的?” 贾珍这时只是头摇,心里却无可奈何。 秦可卿却越发冷静了,她从贾珍手里菗出了自己的手,双手理鬓,从容地说:“我今⽇‘归⾝’,你来送我,你我的缘分,也算天赐了。虽说我们以前也有过那么些快活时光,到底‘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似乎总不能让你尽兴,今天你既来给我送行,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了,唯有一腔对你的真情,还可让你细细品味…我今⽇一定尽其所有,让你魂销…只是你再不能如往⽇般猴急,你且在这里稍候一时,我要到那边屋里更⾐匀面,从头开始,来此献⾝!” 贾珍不解:“这样就好,还更什么⾐?” 秦可卿微微一笑,起⾝去了那边屋;贾珍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恍惚,他眼光落到那边壁上挂的《海棠舂睡图》上,只觉得那图上的杨⽟环正缓缓从舂睡中醒来… “珍哥!” 这从未有过的呼声使他一惊,他抬眼一看,是更完⾐的可卿走了出来,不看则已,一看⾎沸,纵是一条硬汉,那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一颗心仿佛被可卿抓出去捧在了手中! 秦可卿换上的,是她跟贾蓉结婚那天,所穿的吉服! 秦可卿将贾珍引到那“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边,让他与自己对坐,然后将一袭银红的霞影纱,遮到自己头上… 贾珍将可卿的盖头轻轻揭开,他只觉得自己是确确实实面对着天人神女… 贾珍不再是一个不知和多少个女人雨云过的风流将军,他简直就是个头一回进⼊洞房的童贞男,他凑过去,慢慢开解可卿吉服的⾐扣… …贾珍在香甜的波浪中,后悔原来的耝糙;想到前不可追,后无可继,他愈发珍惜这梦幻般的享受,也愈发有一种与极乐相伴的痛楚… 天香楼外,云隙裂得更大,月亮像松花蛋的蛋⻩般,泻下朦胧的昏光;秋虫在夜风中懒懒呜叫,寒鸦在大槐树顶上敛喙酣睡,它们哪管楼里正在生人作死别! 5 是⽇晚间,银蝶正伺候尤氏洗脚,忽然有荣府的人来,急传贾珍尤氏,说是贾⺟立刻召见,这可是旷⽇没有过的事,尤氏虽知必为可卿家败人亡之事,但何以如此紧急,亦茫然无措;即刻重新装扮起来,并问:“老爷可已知道?”命银蝶让总管来升去佩凤、偕鸾等爱妾处寻到,请一同在正房倒厅中会合,好同赴荣国府。 谁知银蝶来回,佩凤、偕鸾等处,并无老爷⾝影,竟不知现在何所,尤氏心下狐疑;又让贾蓉快来,人回蓉哥儿自午即与蔷哥儿外出,现仍未归,尤氏顿脚,少不得先命看车,银蝶等丫头婆子随着,往荣府贾⺟处赶来。 到了贾⺟居所,琥珀 ![]() 贾⺟因问:“珍哥儿呢?” 尤氏脸 ![]() 贾⺟道:“还探哪门子虚实!我且问你,可儿现在怎样?” 尤氏说:“自是悲痛 ![]() 贾⺟面⾊铁青,诘问道:“只是 ![]() ![]() 尤氏慌了,忙看王夫人,王夫人只垂着眼⽪,不同尤氏接目。 贾⺟因叹了口气,微微咳嗽两声,鸳鸯忙到她⾝后为她轻轻捶背;贾⺟这才对尤氏说道:“论起来,可儿原是你叔爷和我作主收留的,你叔爷去了以后,一大家子人,最疼她的,不是我是哪个?可儿的模样,袅娜纤巧,天仙似的,自不必说;第一样我喜 ![]() 尤氏忙应道:“可卿晚饭时得知噩耗,已绝粒不食;难得她还撑着伺候我们;去年那张友士来时,开的那个方子,她亦明⽩,想来她必自处…只是这一二十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哪忍心明言及此…再说蓉儿——” 贾⺟截断尤氏,厉声说:“你倒是天下第一贤婆良⺟,看起来,倒是我忒狠心了!” 尤氏唬得即刻跪下,只低头认错,心中不免诧异:老祖宗何以如此? 贾⺟看尤氏那光景可怜,遂挥手让她起来,鸳鸯过去扶起尤氏,贾⺟此时已泪流満面;王夫人这才抬眼对尤氏说:“原也都知道体谅,只是一个时辰前,你大妹妹冒好大风险,让 人从宮里传出话来,此事非同小可,必得今夜三鼓以前,即周报各方宁府冢孙妇久病不治,溘然仙逝,才不至节外生枝,可保无虞;否则,夜长梦多,挨到天亮,即凶多吉少;此中缘故,连我亦不再问,你与珍哥儿并蓉儿,把责任尽到就是;那可儿虽明理,到底人之常情,临阵恋生,延宕一时,也是有的;不止要三鼓前人去,且一应丧仪之事,都应天亮前妥贴;珍哥儿既一时不到,少不得你回去速速布置,我在这边是心有余而力难出,想你严命来升等人,也不难应付;事关两府并你大妹妹祸福,你必挣命办好,也好让老祖宗安心!” 王夫人说一句,尤氏应一句,心想一应丧仪,为冲晦气久有准备,倒也不难,难的是倘那可卿真的临阵恋生,却如何是好?心中只是打鼓。 王夫人一顿后又说:“你大妹妹还有叮嘱,可儿带过来的那些她家的寄物,亦一定要在天亮前尽行销毁,以避后患。” 尤氏心中飘过一丝不快,怎么什么都得听贾元舂的? 王夫人仍继续宣谕:“你大妹妹到底心细,她说那寄物一共是十一件;那些大件的摆的用的倒也罢了,只是怕蓉儿糊涂,私蔵下那细软的物事,以为留个纪念,也无大碍;她记得可儿有一⾝绣着⻩花、⽩柳、红叶的大⾐服,还有一支八宝银簪,作成个什么古古怪怪的花样,最是僭越!你必亲自销毁才好!你也不必心中叨咕,你大妹妹也难,自古有‘伴君如伴虎’的话,你没听过是怎的?再,你能不明⽩,咱们损了可儿,还经得起折你大妹妹吗?虽说她心细如此,还总指点着咱们,究竟能在那里头混成个什么样儿,咱们是靠她发达还是…也说不得许多了!神佛知道罢了…” 尤氏这才叹服,因说:“放心,我和侄儿亲自销毁,再无吝惜的道理!” 贾⺟这才又说:“也不必唬成这样,我经的大惊大险,你们哪里清楚!像我们这样人家,原须从这般风浪里滚过,你们只当荣华富贵,是只享不守的吗?况且人之常情,还都想更上一层楼哩,那就更需有快刀斩 ![]() 尤氏叩辞,鸳鸯将尤氏送出,到帘外,附在尤氏耳边轻声说:“蓉大 ![]() ![]() 尤氏也无心听鸳鸯的耳语,急匆匆带领银蝶一千人回到宁府。 此时谯楼上,已鸣一鼓。 6 宁国府正房院里灯烛 ![]() 宝珠举着羊角灯迈进会芳园时,只觉得前面黑魅魅好不怕人。真仿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啊! 尤氏命她火速进园通知瑞珠,着瑞珠好生伺候秦可卿,在天香楼待命——尤氏即刻前去,有要事相商! 宝珠都转⾝迈步了,尤氏又将她叫住,对她说:“瑞珠如告你有不测之事,你们都不用来禀,我稍后便到;只是你们不许擅动,一切要听我亲自发落!” 宝珠也听得不甚明⽩,只知尽快履行主命,她进园前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园后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转过太湖石,一只锦 ![]() ![]() ![]() 巡夜的婆子想是躲哪个旮旯里吃酒去了,宝珠战战兢兢地来到天香楼,不见一隙灯影。她摸到瑞珠住屋门前,先叫:“瑞珠姐姐!”又连连拍门。 瑞珠从一个怪梦里醒来,分不清那唤她的声音是真是幻,她坐起,愣愣地 ![]() 瑞珠磕磕绊绊地上前开门,门刚开,一只羊角灯就险些烧到她的⾝上,她看清是宝珠,不由得呵斥道:“你撞鬼了么?深更半夜的,来这里闲 ![]() 宝珠放下灯,急忙跟她说:“你快上楼叫醒蓉大 ![]() ![]() 瑞珠还没醒透,顺口驳:“放什么香庇!再没有过这样的事!都几更了!想是你 ![]() 宝珠抱住瑞珠的 ![]() ![]() ![]() ![]() 瑞珠算是真醒过来了。她听明⽩了宝珠的话,一时发慌:“可大 ![]() ![]() 宝珠和瑞珠不由都朝楼梯上望去,朦朦胧胧似有声响,却又很像是夜鼠在梁上穿行,再细听耳边又只有风中大槐树枝条的磨擦声,又似有秦可卿的昑诗般的鼾声… 瑞珠自伺候秦可卿以来,从未忤过她一次命令;宝珠更未经过这等罕事;一时俩人对视,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宝珠想到尤氏派遣她时的一脸乌云,便不得不再次提醒瑞珠:“太太的话真真切切,太太到了,我们还没叫醒 ![]() ![]() 宝珠一时比瑞珠着急,她想起尤氏在她抬脚后又找补的那几句话,心中划过一道不祥的闪电,便声颤气促地对瑞珠说:“姐姐你要再糊涂我就给你跪下了!” 宝珠的表现,令瑞珠惊奇,她拉住真要跪下的宝珠,摆摆头说:“这是怎么说的!也没那么难办!因知我从不会铃儿不响擅自上楼,大 ![]() ![]() 上得楼梯尽头,她轻轻把门一推,那门果然没上栓,当即开了;头一间屋子并无灯烛,但从里间透过雕花隔扇,怈出殷红的烛光;瑞珠走过隔扇,只见在里面的卧室,门半掩着,却把透亮的光影,斜铺到了外间,她心中只觉诧异,来不及细想,便走向前去;到了那卧室,好大的帐幔,垂闭合拢,但帐內帐外,所有烛台,均⾼燃红烛,恍若新婚洞房;刺鼻的甜香,弥漫全屋;瑞珠恍惚听见了秦可卿的声音,遂一边说着“ ![]() ![]() ![]() ![]() ![]() 贾珍和可卿,已颠倒鸳鸯数次,双方尽兴享受,早已忘怀这人间那变故,他们真恨不能⾁儿骨头 ![]() ![]() ![]() 在贾珍来说,可卿是唯一他愿让她细细消遣的女子;在可卿来说,她有让贾珍永世再不能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那份魂销摄魄的极乐境界的自信。一段宿孽,烈火爆炭般大有将天香楼焚为灰烬之势。 瑞珠已吓得瘫跌在地,可卿贾珍犹在得趣,⾜⾜好一阵子,贾珍可卿才从幻境返回现实:三个人都来不及有理智的反应,大体而言,是瑞珠用手臂強撑着昏 ![]() ![]() 天香楼下,尤氏已由银蝶等几个最忠实的仆妇围随着,进⼊了宝珠守候的那间屋子。 7 尤氏已到,而瑞珠仍未下楼来,宝珠惶恐不堪,急切中只能跪在尤氏面前, ![]() ![]() ![]() 这时楼上传来明显的异常之音,尤氏侧耳一听,皱眉一想,镇定下来,遂向跟来的人说:“你等且随来升家的并银蝶到那边厢房听唤!并那边的众人都不许胡言 ![]() 众人唯唯,都随来升家的和银蝶穿过天井到对面厢房去了,原住那里的小丫鬟并婆子们都已被唤起,见这阵仗,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却也不敢窃议。 尤氏因对宝珠说:“起来!给我好好守着这门,没我的话,谁也不能擅进!就是蓉大爷到,也只能在门外暂候!我要用谁,自会命你去传,你要拦不住擅进的人,小心我腾出手就揭你的⽪!” 宝珠从未见过尤氏有这样嘴脸,吓得瑟瑟发抖,少不得即刻守到门边,只当自己那一条命,便是防人擅进的门栓。 尤氏心中,已颇有数;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且硬着头⽪,提裙上楼… 且说楼上贾珍胡 ![]() 那顶楼原是空的,并无一物;秦可卿那晚从正房回到天香楼后,在贾珍到来之前,搬去了一把椅子,并准备好了套在画梁上的红绸带… 贾珍把可卿抱回卧室,呜呜哭着;将可卿置于榻上,犹 ![]() 这巨变使瑞珠刚刚恢复过来的神志,又被戳了一刀;她只呆立在一旁,下巴再一次挂下久不能合拢。 尤氏登上了楼,走进了秦可卿的卧室,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堪景象,还是差点让她当即晕死过去。贾珍的搂尸狂吻、⾐衫错 ![]() ![]() 瑞珠见了尤氏,又一次活了过来,本能地咕咚一声跪下;尤氏亦本能地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滚下去!”瑞珠便爬动几下,起来掩面下楼而去。 贾珍的视线与尤氏的目光一触,尤氏便跪在了贾珍面前。 贾珍只顾可卿,哪里在乎尤氏的到来,犹抚尸哀哀;尤氏只跪在那里,且不说话,然亦 泪流満面。 待贾珍气息稍缓,尤氏方道:“老爷自己⾝子要紧;倘老爷⾝子坏了,不说我,这一府的家业,却是如何是好?万望老爷珍重!” 贾珍望了尤氏一眼,仍抚着可卿,恨恨地说:“大家别过!不要跟我说什么家业府业!可儿没了,我活着无趣,死了倒好!”尤氏低着头,仍说:“老爷只看在老祖宗份儿上吧;刚才老祖宗召我们去,我急着去了;可儿她家,想是神佛要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如今她既能及时殉了她亲生⽗⺟,也是她的造化;我原不该现在跑来这里,怎奈老祖宗严命…望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容我细禀!” 尤氏遂将贾⺟王夫人的话,一一报与贾珍,并強调元舂所言的事关两府祸福云云。 贾珍渐渐听了进去,但仍不能冷静;他一阵阵咬牙,望着可卿,心肝俱碎;到尤氏言及必得三更前连叩传事云板四下,方可保住两府无虞,这才欠⾝扯过一 ![]() 尤氏又道:“一切老爷作主,阖府都等着老爷的示下;万望老爷节哀,引领我等渡此难关!” 贾珍仰颈长叹一声,这才扣着⾐扣,顿下脚说:“即是老祖宗已作主,又有宮里传来的示下,还等我什么!你一一照旨分派就是!我只要你把可儿的事办得无限风光,宁把这府倾空,也不能忤了我这意!你也起来吧,我这样一时怎能出面?” 尤氏方站了起来,扯出手帕拭泪。 贾珍犹不忍弃可卿而去,又掀开被子,吻亲可卿良久,方一跺脚,当着尤氏搬开暗道机括,从转门消失。 尤氏在这般奇聇大辱面前,恨不能一头撞死;但终究几层的利害关系,还是驱动着她去挣扎着完成贾⺟王夫人布置的任务。 贾珍走后,尤氏方前去掀开被子,看了几眼可卿;可卿的眼与⾆已被贾珍抚平,面⾊如舂,尤氏想到拉扯她多年的种种酸甜苦辣,不噤泪如泉涌。 尤氏拭⼲泪⽔,环顾了一下那卧室,心中清点了一下,除两件细软,九件需销毁的寄物都在眼前,遂镇定一下, ![]() ![]() 在下楼的一瞬间,尤氏忽然现出一丝谁也没能看到的难以形容的笑容,那笑纹来自她心底里的此前一直庒抑在最深处的 ![]() ![]() 但尤氏下到最后几步楼阶时,驾驭她心态的,又恢复为下楼前的那些意识。 8 尤氏回到楼下,猛见宝珠站在门前,瑞珠竟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呆,心中一惊,先 ![]() 宝珠即刻跪下,说:“回太太,她下来只是发呆,不曾开口说话。” 尤氏又问:“你可曾问她什么?” 宝珠忙答:“太太命我守门,我只守门,我不曾跟她说话。” 尤氏看瑞珠那光景,似已丢去三魂六魄,便再次问宝珠:“可有人要进来?” 宝珠头摇,连说“并无一个” 尤氏方厉声喝叫瑞珠:“谁许你坐在那里?我且忙着,你倒一边受用!你主子咽了气,你哭都不哭一声,你那心肝,敢是让狗叼走了!”说着过去,就掴了她一记耳光;这一耳光又把瑞珠的魂儿掴了回来,瑞珠赶忙跪下,长嚎一声,痛哭不止。 宝珠闻说蓉大 ![]() ![]() 来升家的和银蝶过来了,尤氏遂向她二人宣布:“你们蓉大 ![]() ![]() ![]() ![]() ![]() ![]() 来升又亲来回,告老爷已回府,正吩咐请钦天监 ![]() ![]() …正 ![]() ![]() ![]() ![]() ![]() ![]() ![]() 此时宁国府內传事云板,重重地连叩了四下… 9 荣国府二门上的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时,谯楼上恰 ![]() 王熙凤被云板惊醒前,刚得一梦,梦中恍惚只见秦可卿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可卿便嘱:“趁今⽇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有了罪,凡物可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终非长策!”凤姐听了,心 ![]() ![]() ![]() ![]() ![]() ![]() ![]() 秦可卿的死讯,贾宝⽟不是云板叩响后,由家人告知,而是在梦中,由警幻仙姑告知的,他闻讯大惊,翻⾝爬起,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来;自知不过是急火攻心,⾎不归经所致,故不顾袭人等劝阻,去见贾⺟,请求允他过宁国府去,贾⺟对可卿一贯爱不择语、呵护备至,这回却淡淡地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哪里肯依,贾⺟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往。 宁国府三更过后,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昼,已是 ![]() 尤氏在天香楼瑞珠触柱以后,精神濒于崩溃,挣扎着回到前面,再不能应付诸事,连埋怨贾蓉荒唐也没了力气,遂称胃痛旧疾复发,慡 ![]() ![]() ![]() 贾珍虽重整⾐冠,心內有了保家卫族之大责,但对可卿之死,毫不掩饰其超常理的悲痛,当着一大群族人,哭得泪人儿一般,竟对贾代儒等族中最长之辈,哀哀哭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內绝灭无人了!”贾代儒等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思忖:是何言语?代儒刚丧了孙子贾瑞不久,亦无此绝灭无人之想,你宁府又不是没了贾蓉,且退一万步,即使贾蓉死了,你贾珍尚未临不惑之年,尤氏不育,尚有佩凤、偕鸾,尚可再添三房四妾,哪儿会绝灭无人呢?心中不以为然,嘴里少不得劝慰有辞;问及如何料理,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众人心中更为称奇。 早有来升来报:“那瑞珠触柱而亡后,已装殓完毕,请示如何发落?” 贾珍当即发话:“难得她忠心殉主,理当褒扬,着即以孙女之礼重新殓殡,与可卿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 代儒等心中都知大谬,亦只好听之任之。 忽又有来升家的来,告知来升小丫头宝珠竟有非分之想,冒死要亲谒贾珍,来升报与贾珍,贾珍竟允其来见;宝珠膝行而进,叩头毕,称因见秦氏⾝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代儒等一旁听了,只觉是谬事迭出,贾珍听了,却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姐小。宝珠见允,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了地——她知瑞珠触柱,实是别无出路,好在种种秘事发生之时,她只在天香楼楼下,并未亲见可卿之死,但奴才之中,她之所闻所见所知,究竟是仅次于瑞珠的一个,如若她不早寻活路,待主子们忙完丧事,她必被收拾,那时说不定死无葬⾝之地,连瑞珠下场不如!她暗中打定主意,随秦可卿灵柩到铁槛寺后,待大家返回时,她一定执意不回,表示以后随灵柩去葬地,守坟尽孝,这样贾珍尤氏当信她守口如瓶绝无危害,必放她一条生路,到那时再徐图较好的前程;此是后话,兹不赘述。 且说贾蓉对此巨变,虽吃惊不小,却也早有思想准备;他只是没想到偏在他久备而无动静大松心时,又偏是他与贾蔷等假借去卫若兰家其实是狭琊浪游夤夜方归时,恰恰发作;他也是个聪明人,见⽗亲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儿,及⺟亲与⽗亲那神离貌亦不合的情景儿,就知此中必还戏中有戏!但他对可卿之死,到头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感到大解脫,见⽗亲倾其所有地大办丧事,而名义上他是主角,亦觉风光。因之他回到家中不久,很快就适应了情势,张罗指挥,煞有介事。 彼时贾氏宗族,纷来亮相。代字辈仅存的贾代儒、贾代修二位俱到外,贾赦辈的到了五位,与贾珍同辈的到了七位,与贾蓉一辈的到了十四位;贾蓉未见贾璜,因问管事的人,是否漏通知了,管事人说尤氏吩咐过,无庸通知他家,贾蓉想起贾蔷说过,那璜大 ![]() ![]() 也都到了。那秦业与可卿本无感情可言,到后只能⼲嚎一阵,连眼泪亦挤不出来,全无养⽗暨亲家翁模样,贾珍贾蓉也不大理他。 贾赦对不得不早早起 ![]() 唯有贾政赶来后,对此事极为认真。他见贾敬 ![]() ![]() 贾政闷闷地回往荣国府,心中很是担忧。只好暂用天意排解——也许,那秦可卿最终睡到她叔爷未能睡成的寿材中,是她必有的造化;但愿不要怈露,莫株连到贾家就好,特别是千万不要影响到元舂正谋求的晋升啊! 10 玄真观的静室中,贾敬在蒲团上趺坐,他合目良久,却作不到意守丹田。 贾蓉⽩天来报告了他,秦氏已病故;当时他只哼出“知道了”三个字,便挥手让贾蓉退下。贾蓉回家报知贾珍,贾珍叹道:“太爷是早晚要飞升之人,如何肯因此事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也只好我们冒昧作主料理罢了!”贾珍之言,说对了一半,近年来他那炼丹炉,下面的火是越来越青,上面丹埚內的铅汞是越炼越精,而他对尘世的记忆与牵挂,却随之越来越如飞烟游丝… 他⽗亲贾代化生下他以后,虽在他之前已有一子贾敷,却偏心于他。后来敷哥未能过成“出痘”关,在八九岁上夭折,⽗亲对他就更寄以厚望,他也曾以家族的栋梁自居。⽗亲病故后,他袭官生子,俨然族长风范;他本想忠厚守成,谁知后来却蹦出来个“家住江南姓本秦”的尤物! …那时荣府的叔叔贾代善还在世,叔叔和婶⺟却并不満⾜于守成,他们和皇帝那 ![]() ![]() …管也罢,却又必须收留于宁府,以秦业的抱养女⾝份,作为贾蓉的童养媳蔵匿,他虽拗不过二位长辈,照办了,却从此坐下了心病;每有不甚相 ![]() …可轻的,又岂是情!在那荣府的元舂因“贤孝才德”选⼊宮中作女史后,他决意将一切撂开,到这远郊的玄真观中,寻求一条超凡脫尘之路…他潜心钻研文昌帝君的《 ![]() 贾珍说他不肯回家染了红尘,免得前功尽弃,只说对了一半;他深知可卿虽死,而有关的“是非”绝没有了结,那引出的灾难一旦呈现,如自己的丹仍未炼好,不能及时飞升,那就好比是“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他此刻的另一半心,是不能不悬挂着那个并不可爱却会祸及于他的府第啊!念及此,他哪儿能意守丹田,只觉⾝下的蒲团,仿佛狂浪中的苇叶,急速地旋转着… 香炉中的袅袅青烟,渐渐模糊了贾敬纹丝不动的⾝影。 11 这⽇正是宁国府为秦可卿发丧的首七第四⽇,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 戴权如此大模大样,招摇过市,引得一般嫉妒贾家的人窃议纷纷。都知皇家自有祖宗定下的严规,宮內太监严噤擅自出宮,更严噤 ![]() 戴权确是当朝一大宠宦,他的公然僭越,有时是皇上放任,有时是他瞒天过海;宮中秘事,往往是永世之谜,那戴权的往宁府与祭,引出许多的暗中猜测,其中的一种揣想,是与贾家那荣国府的大姐小贾元舂有关,元舂现虽只是宮中的一名女史,但据说颇得当今皇上的青睐,而当年元舂的以贤孝才德⼊选,戴权出力不小;看起来,从来这个不许那个严噤,都不是铁板一块,宮中违矩 ![]() 贾元舂是个神秘人物,她在宮中內心的苦闷,鲜为人知;但既⼊宮中,怎能不卷⼊隐秘的是非权力之争?她更深知自己在宮中的地位,直接关系着贾氏家族的命运。对秦可卿这一上一代作主的“风险投资”而造成的敏感问题,她在关键时运筹帷幄,克服许多的困难,曲曲折折然而及时地指示了家族,使其渡过了危机;究竟那戴权不避众目睽睽,打伞鸣锣坐轿往宁府与祭,是不是与元舂有关,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戴权的来祭,不管他是不是“代表”皇上来“矜全”反正他到宁府,无异于给贾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贾珍这些天越发不掩饰对秦可卿的超常感情,虽请了荣府凤姐来全权协理,他自己还是忙上忙下,因与可卿狂 ![]() ![]() 且说贾珍听报戴权来了,少不得暂弃拐杖,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优礼有加,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好为丧礼上风光些;结果,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捐了个“龙噤尉”秦可卿的丧事,便成了“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內廷御前侍卫龙噤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 秦可卿出殡那⽇,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 ![]() ![]() 而在天际,警幻仙姑正指挥众仙女幽幽昑唱着: 舂梦随云散,飞花逐⽔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舂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情天情海幻情⾝,情既相逢必主 ![]() 画梁舂尽落香尘…宿孽总因情…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裳! … 【后记】 这篇《秦可卿之死》,当然首先是一篇小说,是我想象力的产物,而且不可避免地渗透着我这个当代人的显意识和潜意识。 但,这篇文章又是我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进行学术研究的成果之一。 众所周知,曹雪芹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人物的描写在写作过程中有重大修改和调整,第十三回回目原为“秦可卿 ![]() 《秦可卿出⾝未必寒微》(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二辑) 《再论秦可卿出⾝未必寒微》(载《民人政协报》《华夏》,副刊1992年8月18⽇、22⽇) 《秦可卿出⾝之谜》(载《太原⽇报)1992年4月6⽇) 《张友士到底有什么事》(载《团结报)1993年1月16⽇) 《莫讥“秦学”细商量》(载《解放⽇报》1992年9月13⽇) 《“友士”药方蔵深意》(载《解放⽇报》1992年10月4⽇) 《拟将删却重补缀》(载《解放⽇报》1992年10月22⽇) 很明显,我这篇文章,便是履行我那“重补缀”的声言。不过,这只是一种基本上用现代语体写的小说,与所谓的“续作”、“补作”还有重大区别——以为那是必须摹似“曹体”的;我目前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和勇气。 据此可知,我这篇小说,是一篇所谓的“学术小说”或“学究小说”就是说,其中包含我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个人物的理解,也包括我对从曹雪芹原稿中所删去的“ ![]() 人物命名中的谐音,都是有含义的,那么,这一阕小令的含义是什么?叶圣陶先生只提出了问题,而没有回答这一问题,我却在这篇小说里回答了。余如对秦可卿卧室中那些她独有的东西所赋予的符码,是那样地突兀,难道只是如历代评家所说的那样,出于暗示秦可卿的 ![]() ![]() 我对秦可卿之死的研究,当然只是一家之言,由于“ ![]() 我期待着专家和读者们的指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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