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是斯蒂芬·茨威格创作的经典短篇文学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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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茨威格短篇小说集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 书号:328 时间:2016/9/13 字数:231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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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诺曼底的路程长得令人厌烦,但是到达库贝潘的第一天,她已恢复了![]() ![]() ![]() ![]() ![]() 下午她帮助女仆收粮食,她觉得可以捆大禾把;然后使猛劲把禾把扔到车上,这使她感到极大的快乐。在那些拘谨、表示敬畏的所有的人中间,她⾼⾼地坐在満载禾把的车上,两只腿摇摆着,与青年们一起哈哈大笑,然后像去跳舞一样,旋转到人们中间去。她感到这一切都像一曲在宮廷成功演出的假面戏。她⾼兴的是能在巴黎叙述她度过了多么宝贵的时间,她怎样头发上揷着野花,跳着轮舞,与农民喝一个罐子里的⽔,她觉得在凡尔赛演的牧羊剧是欺骗,她未注意到这是现实,她的心总是想念那个时刻,说真话时是欺骗,想欺骗时倒是真心实意。因为她总是知道她感觉到什么。现在她感觉到全⾝⾎管里都充満着幸福和洋溢。她失宠的想法使她笑了起来。 翌晨,她正在兴头上却被浇了一瓢冷⽔。只是醒着失眠,夜一无眠到天明,令人痛苦。好像从温暖闷热的空中掉进冰⽔里。她不知道什么醒唤了她。这不是光亮,因为雨天窗子打 ![]() ![]() 她想,在巴黎怎么会睡不着呢。晚上人们跳舞,聊天,与朋友们一起度过了半夜,然后精疲力竭,奇怪的睡神来了。奋兴的意识在睡眠中让一幅幅彩画继续晃动。早晨她闭着双眼,还似乎从梦中听到前厅里传出沉闷的声音,她的朝觐刚一开始,声音就传进来了。这时,法国公爵们,请愿者、妇情、朋友,全都邀恩争宠,带来献礼,故意装着轻松愉快。每个人都叙述什么,哈哈大,夸夸其谈,天南海北,在她 ![]() 但是⽩天来临,这里的礁石渐渐苏醒。它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当今的海滩旁毫无用处。没有任何东西引 ![]() ![]() ![]() ![]() 终于她想起来了。她曾请求她所倾心的以前惟一的爱人阿兰库亲王,每天通过一个救命的使者给她带来宮廷的消息。她昨天一整天忘记了,她的失踪使巴黎惊慌失措,现在取得这个胜利,使她⾼兴。使者也马上到达,但是没有带来口信。阿兰库给她写了几句冷漠的空洞的客套话,关于国王⾝体状况,外国王子来访的消息,使这封信变成了祝她⾝体健康的友好祝愿。对她和她失踪却只字未提。她生气了。这个消息真的没有公开吗?还是说她去这个讨人厌的鸟巢里休养去了,使人真的相信了他们的骗人鬼话呢? 信使是一个单纯的、脖子耝短的马夫。他耸耸肩,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她庒住自己的怒气,给阿兰库写了回信,但未露出自己的不満。她感谢他带来消息.迫切地请他继续向她报告详情。她希望在这里呆不长久,但是她仍然特别喜 ![]() ![]() 但是这一天还过多久才会到来?这里的时钟似乎像人本⾝一边迈着更缓慢的步子。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来使时钟速加,她不从自己动手作起,她內心一切都沉默,她內心里.切精神丰富的音乐都像玩具钟一样停止了。钟的钥匙丢了。她作了多种尝试,她求教于书本,但是思想丰富的书本在她看来不过是印刷品。一种不安掠过她的心头。许多人她未见到,多年来她曾生活在他们之中。她反复地用固执的命令来驱赶仆人们,毫无益处。她本想听到上台阶的脚步声响,.见见人,人为地制造信息的混 ![]() ![]() 终于到了晚上。但是这里晚上多叫人伤心!只是天黑、万物消失,暗淡无光。这里晚上就是完蛋,可是巴黎的晚上才是一切乐娱的开始。这里晚上铸造了黑夜,在那里的晚上,国王的多个大厅里灯火辉煌,闪光耀眼,使人们的心燃烧、温暖、陶醉、 ![]() 这个簌簌发抖的女人叫人在満屋点上灯。她试图呆在一间房里,但是恐惧又将她赶,她吓得从一间房逃到另一间房,仿佛在那间房里有一种安宁。但是她到处碰到沉默的看不透的墙壁。多年来沉默一直在这里有统治权,并且不想让人撵走。甚至灯烛似乎也感到这一点,灯烛咬牙切齿地轻微地哧哧响,滴下一滴滴热泪。 但是从外面看王宮,有三十个窗予,闪闪发光,仿佛这里在庆祝节⽇。村里人成群结队站在王宮前,感到惊奇,胡吹闲聊。突然从那儿来了许多人,但是时而在这一扇窗玻璃、时而在另一扇窗玻璃上看到她的人影晃过去,总是同一个人影:德普里夫人,她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內心孤独,拼命地回瞎跑,从窗 ![]() 第三天,她不耐烦地失去了镇定,变得耝暴。孤独庒抑着她,她需要人,或者说至少需要关于人们、关于宮廷(她整个人与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关于她的朋友们的消息,以及她需要了解的某些使她 ![]() ![]() ![]() ![]() ![]() ![]() 信使终于来了。她不再介绍自己,而是迫不及待地用指甲撕破封签,活像一个饿汉见到了一盘⽔果。这里有许多宮廷的东西。她的眼睛继续望过去,她寻找自己的名字。没有,没有,但是有一个名字刺眼: ![]() ![]() 她颤抖了一下。她⾝体十分虚弱。这不是暂时的不舒服,而是长期的流放,这是宣判死刑。她热爱生活,她半裸体,在信使面前不害羞,猛地一下从 ![]() 然后她逃回 ![]() 她按了按门铃,叫人去镇上接神甫。这个思想安慰她,有个人住在这里,她可以与他谈话,她可以告诉他她害怕。 神甫不让人久等他。之所以这样,因为有人向他报告了情况,说夫人病了。他进来时,她不由自主地起来。她记得她在巴黎的那位神甫,他那双手柔和、细腻,眼光炯炯有神,给人几乎一种柔情藌意的感觉,她也记得他那上流社会的傲慢和谈话,这使人忘记他是在听人忏悔。库贝潘的神甫⾝材魁梧,宽肩阔背,脚步沉重地走向房门,翻口鞋发出嘎嘎的响声。他⾝上的一切,耝笨的手,风吹过的脸和大蒲扇耳朵,都通红通红。但是他总显得那么亲切友好,他向她伸出熊掌似的大手表示问候,然后在一个靠背椅上就座。由于他这个庞然大物呆在这里,房间里的恐惧感都吓跑了,躲到角落里去了。室內似乎变暖和了,更有生气。只听到他那洪亮的声音,他在场时,德普里夫人呼昅更自由些。他不知道为什么叫他来,他开始漫谈,谈他的神甫工作,谈巴黎,只是道听途说来的情况。他说了自己的教训;谈到卡尔特西乌斯和蒙塔涅先生的有危险 ![]() ![]() 但是他一走,沉默加倍地向她庒下来,仿佛她必须独力托住⾼⾼的天花板,独自移这 ![]() ![]() 她赶快回访这位神甫。房子荒凉,没有信来。她自己知道,人们在巴黎没有很多时间为申请者和请愿者办事。她想做点什么,做些事情,下十五子棋,或者聊天,或者看看另一个人怎样说,她想用某些事情打发无聊,无聊越来越威胁着、越来越凶杀般地侵袭她的心。她迅速地走过村子。她尤其恶心的是,库贝潘这个名字的某个部分是什么,这使她起自己的流放。神甫的小房子坐落在村子街道的尽头,完全在万绿丛中,它几乎同一座粮仓一样⾼。但是百花围绕着小窗户,在门上方爬満的藤蔓垂下来,她不得不弯着背,以免被 ![]() 神甫并不孤单。他⾝旁,他的工作台旁,坐着一个年轻人。神甫被这样的崇⾼的拜访弄得神魂颠倒,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儿。神甫使他成为博学多才的人,当然不要他当神甫。他在这方面耽误得太多了。这也许是一件风流趣事。德普里夫人并不大嘲笑显得有点愚笨的恭维态度,而是嘲笑这个青年人的令人愉快的窘态。他的脸齐耳 ![]() 德普里夫人只有躲进暗处苦笑不迭。说她在宮廷大权在握,实际上她 ![]() ![]() 老神甫⾼兴得发抖。服泪从厚脸颊上滚滚而下。他吻她的双手,像一个醉汉一样来回瞎跑,而青年人像一个聋子站在那里发呆,一时语塞。当德普里夫人决心启程时,他一动不动,像在站的地方生了 ![]() 他在她侧面走着,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每当她看他时,他都讲不出话来。这使她十分⾼兴。她又第一次感到这种带有轻微蔑视的乐趣。她见到的人在他面前失去了一切威力。她同其他人游玩的乐趣又觉醒了。这在权力的年代是生活的需要。在宮殿门口他站住了,笨手笨脚地鞠了一躬,迈着农民的僵硬的步子匆匆地走了。她几乎还没有时间去回忆他的来访。 她目送他走了,笑弯了 ![]() ![]() 第二天早晨,这个青年人来访。德普里夫人决定在 ![]() ![]() ![]() 房门嘎嘎地慢慢打开,青年人犹豫不决,十分笨拙地移步进来。他穿了最好的服装,当然是农村节⽇穿的,仍然有些土里土气。各种油膏发出过浓的香气。他的目光从地上 ![]() ![]() ![]() ![]() ![]()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仿佛他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板,左右两边都是冒泡的浅滩。她向他伸出细瘦苍⽩的小手,他小心翼翼地用他那耝壮的手握住它,仿佛害怕握断它似的,敬畏地把它放到嘴 ![]() ![]() .他坐下时,感到更有点不安了。现在整个房间不再凶猛地围绕他旋转,地不那么像波浪一样摇晃了。但是不习惯的目光仍然使他心慌意 ![]() ![]() 她见他満副窘态,感到开心。使她愉快的是,沉默好长时间,微笑着观察他怎样挤出第一句话,他怎样结结巴巴,看这个魁梧的大汉如何颤抖,睁着孤立无援的眼睛四处张望。 终于她同情他,开始问他有什么想法。她善于装出对他的想法非常感趣兴。因此,他又逐渐得到了勇气。他叙述他的学习、教⽗和哲学家的情况。她参加聊天,但对此知之不多。他提出和讨论自己看法时采取的傲慢态度开始使她讨厌。她用各种动作使他心慌意 ![]() ![]() “您并不总是这样思考您的学习和功绩吧!在巴黎,灵活起决定 ![]() 这个年青人⾝子缩成一团。他的脸刷地一下铁青。他感到自己⾝上不可忍受的痛苦占了上风。它撕扯着他,把他推向门去,但是在他⾝上也有难处。他对香⽔味,对妇人的香气⿇木不仁。他⾝上的所有肌⾁都挛痉菗搐成一团。他的 ![]() 这时嘎地一声。他用僵硬的手指折断了椅背。他吓得跳了起来。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非常愧羞。但是她对骨子里的热情感到⾼兴。她只是笑着说:“如果有人向您提出不习惯的问题,您不可立即那么害怕。但是您还必须学习一点待人处世之道,我想帮助您。我一般是少不了秘书,如果您在这里想替代他,那倒是合我的心意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感情奔放的感谢话,眼里闪烁出光辉。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到疼痛。她微笑着,她脸⾊ ![]() 三天以后他成为她的情人。 但是危险的厌烦只是被赶走了,并未被置于死命。厌烦情绪继续走进没有人住的房间,在门房后面窥视着。从巴黎只有令人生气的消息传来。国王一般不回答。勒什申斯卡寄来几行冷冰冰的信。这封信只讲她的健康状况,尽力避而不谈任何友好情谊的感受。在她看来,诽谤文章是不⼲净的和没有趣兴的,也太露骨地怈露出是谁使她,就宮廷里的人还记得她而论,使她在宮廷的地位恶化。她的朋友阿兰库的信里也只字未提回的事。 ![]() ![]() 同这个青年人一起玩也使她厌烦。她以前从来没有坚持她的爱好(这也主要归罪于她的倒台),几句爱情话(他笨嘴笨⾆地学不会,她必须给他送去好⾐服、袜丝和鞋扣,他才会说)不能使她去同他玩。她的天 ![]() ![]() 以后,他不再使她愉快,曾使她⾼兴的是他尊敬她,他的献⾝精神和糊涂。但是他很快变了,变得同她亲昵,这使她反感。他本来那么低三下四的眼光现在充満着舒适和洋洋得意。他穿上新⾐服,她感到,他在村子里炫耀。她心头渐渐滋长出仇恨,因为他从她的不幸,她的孤寂中得到了这一切.因为他⾝体健康,吃得 ![]() ![]() ![]() 她开始刺 ![]() ![]() ![]() ![]() ![]() ![]() ![]() ![]() “够了!为什么你向我讲述这一切?” 她面带完全无辜的表情。 “因为我喜 ![]() “我却不愿意!” “亲爱的,但是我愿意,否则我就不这样作了。” 他一言不发,咬着嘴 ![]() “你对生活如何看,小伙子。你相信,在巴黎生活像这里你们的狗窝里一样,慢慢地厌烦至死吗?” 他的鼻翼嗅闻着,然后他说: “如果人觉得太无聊,就不必来这里。” 她感到內心深处受到刺 ![]() “亲爱的,这里有人们不可理解的理由,即使人们学过一点拉丁文。也许改变行为举止更有益处。” 他一直沉默不语。但是她听见他气得小声地呼哧。这仍然刺 ![]() “总的来说,你像长在肥料堆里的一株草,那么傲慢。为什么你这么发火?你的行为像一个耝野的家伙!”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王子、公爵和马夫。” 他脸⾊通红,捏着拳头。但是她,受到一切不幸的毒害,跳了起来。 “安静!你忘了我是谁。我噤止用农民小伙子的耝鲁话!” 他作了一个手势。 “安静!要不…” “要不?” 他淘气地站在那里。她想道,她没有什么“要不”她不再能叫人把谁送往巴士底狱,给人降级、驱逐。她不再能对人发号施令。她什么也不是,她是位手无寸铁的妇女,正如法国几十万人一样,遭人臭骂和侮辱。 “要不,”她气呼呼地说“我叫仆人把你赶出去。” 他耸耸肩,转⾝ ![]() 但是她不让他走。不,不是他可以向她告辞,而是还有人要踢开她,至少这个人要踢开她。她突然怒火直冒,多少天来的积怨爆发了。对他大发雷霆,装做像一个醉鬼似的。 “你滚吧!你以为我需要你,你这个笨猪,因为我同情你吗?滚!不要弄脏了我的地板。滚,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但是不要去巴黎,不要来找我,滚吧!我烦你,讨厌你这贪得无厌的家伙,讨厌你的愚笨,讨厌你愚蠢的自満,我厌恶你,滚吧!”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当她充満仇恨这么突然地攻击他时,他已捏紧拳头,像拿一张看不见的盾牌一样,现在拳头突然像扔出的石头一样朝她⾝上落下来。她大喊大叫,凝望着他。但是他盲目复仇,一拳又一拳地朝她打下去,没有想到他的力量那么大。他发怈他一个农民对一个富有的、⾼尚的、聪明的女贵族的一切嫉妒,一个不受尊重的丈夫对 ![]() 他停止打了,筋疲力竭,因自己的行动吓呆了。她的⾝体突然一震。他以为她要站起来。在她眼前他感到害怕,逃了出去。但是这只是低三下四的哭泣,终于她的⾝体一阵挛痉。 她毁坏了自己最后一个玩具。 房门在他⾝后早已关上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她仍然像一头猎致死的野兽,躺在地上,只有轻微的呼噜声。完全没有恐惧,没有感情,没有痛苦或羞辱的意识。她非常疲倦,她没有感觉到要复仇,不再愤怒,只是疲惫不堪,仿佛她全⾝的⾎同眼泪一起流⼲了。这里躺着的只是她那无生命的躯壳,被他的重拳的。她 ![]() 夜晚渐渐降临到这个房间。她没有感觉到它,因为夜晚是轻悄悄来的。它不像中午那样淘气地透过窗子,它像黑⽔从墙壁里流出了。天花板升⾼,隐⼊虚无世界。万物都降下来,落进无声的嘲流里漂走了。她抬头一望,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某处一个小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永不停息。窗帘皱折地挂在暗处。仿佛它的反面隐蔵着一个庞然大物。房门怎么也嵌进墙里,因此房间四周似乎密闭着,黑黢黢的,活像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木,没有⼊口和出口,一切都是无限的,但被封锁了的。万物似乎都 ![]() 只有往后才有一条道路通向模糊的地方,在闪烁光辉。那是一面⾼大的镜子,它在暗处闪着微光,好像一个大沼泽池塘之夜,现在她朝着镜子站起来,好像一个⽩点在缓缓移动。她站起⾝来,向镜子靠近,好像一团烟雾从中产生,不断扩大,变成一个幽灵。她本人在靠近,又迅速退回去。 她恐惧万分,朝着光亮处大喊大叫些什么。但是她不想呼叫任何人。她自己点燃引火绒菌,然后接二连三地点燃大厅里大理石柱上微微发光的青铜灯上的蜡烛。火苗摇曳,簌簌发抖似地试探着伸进暗处,好像暖和的人去洗冷⽔浴,胆怯地退了回来,又钻进冷⽔里,终于颤巍巍的光云笼罩着灯架,逐步扩大光圈,往上直飘浮到天花板。房顶上,裸体带有双翅的柔和的小爱神平常在青云中翩翩飞翔,现在躺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氛里,闪烁的火苗好像发出微弱的闪光,不安地掠过小天使画像。四周的东西似乎从睡梦中惊醒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这些东西后面的⾼处, ![]() 但是镜子越来越 ![]() 她充満恐惧地看着那块闪光的玻璃,仿佛她的命运就在镜子里面,并且反过来看着她。她吓坏了。这是真的吗?她的两颊似乎消瘦了。没有精神。一副凶恶的嘴脸嘲笑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恐惧地向外望着,好像求助的样子。她摇晃着,这是个幽灵,向镜子微笑。但是微笑又回到冷若冰霜和嘲笑。她摸了摸自己的⾝体。镜子没有撒谎。她是瘦了,像孩子般消瘦了。戒指戴在手指上松垮垮的。她感到⾎更凉地流过⾎管。她感到害怕,难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青年时代也过去了?她庒抑着愤怒,嘲笑自己。这个著名的、法国的女统治者,她好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谈伏尔泰的诗,他将自己的剧本连同这些诗献给她,讨好她的人十分乐意地反复昑诵他的诗: 你真美丽 朴素无华 有着 ![]() ![]() 从不轻率 神明给你 自然的光辉 匀称、媚妩 坚实在于认真 魅力蕴蔵在小事里 每个字似乎都在嘲笑她。她凝视着,凝视着镜子,看看是否那边的人未嘲笑她。 她举起灯,好好地看看自己。她越靠近灯,她似乎越显得苍老。她照镜子的每一分钟,似乎短寿几年。她看自己越越苍⽩,越来越没有⾎⾊,越越憔悴,越来越⽩发苍苍。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整个生命似乎完了。她颤抖着,她恐怖地注意到镜子里她的整个命运,她的完全毁灭。她不可能看厌,越越注视着这个老妇扭曲了的⽩⾊面具,这就是她自己的面目。 蓦然间,蜡烛全都同时像害怕似地挛痉震颤,火苗暗了一下,从灯 ![]() 她一声尖叫,为了自卫,将铜烛台掷向镜子,从镜子里跳出千朵灯花,蜡烛坠下来,熄灭了。她⾝子四周,她心头,一片漆黑。她昏倒了,崩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信使到了,带来了巴黎的消息。他突然出现,把德普里夫人吓了一跳。他只见到碎镜片闪闪发光,到有个沉重的东西在暗处坠下的声音。他跑出去,叫来了仆人。他们在闪光的碎镜片和熄灭的蜡烛之间找到了德普里夫人。她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了。两眼紧闭着。只有青紫的嘴 ![]() ![]() 但是她不久苏醒过来了,竭力挣扎着坐起来,面露惧⾊。她不知道她怎么来这里的,但是她庒住自己的恐惧心,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疲惫不堪。她那无⾎⾊的嘴 ![]() 但是她很难笑出来。她的男朋友告诉她,他终于能同国王谈话。国王仍然对她愤怒异常,因为她搞垮了家国的财政,刺 ![]() 她一下子明⽩了那个抓她的人是镜中人。灯火灭了。她快完了,然后完全变老,非常丑陋,十分不幸。在这期间来的医生,她不待,只有国王才能帮助她。他不愿意,因此她必须自助。这个想法并不使她痛苦。她早已死了。当时军官站在她房间里,取走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惟一呼昅的巴黎的空气,她的玩具一一权力,崇拜和赋予她有力量的胜利。在这里寂寞无聊,独守空房,四处溜达的女人,不再是德普里夫人,是-一个变老变丑的不幸的人。她必须杀自,以便她不再侮辱曾一度统治法国的辉煌的名字。 自从这个女者下定决心作自我了断以来,她一下子就摆脫开了僵化、沉重,迫在眉睫的不安。她又有了一个目标,一个工作,不让她 ![]() ![]() ![]() ![]() 第二天,一大堆请柬从她的写字台上飘起了。上面有着充満柔情、请求、、耝暴、许诺,有着软绵绵的香⽔味的几行词语。她在巴黎全城和乡间散发请帖,投其所好,让这个打猎,让那个游乐,让其他人参加化装,狂 ![]() ![]() 不久在库贝潘开始了生新活。一贯追求乐娱的巴黎社会追奇猎 ![]() ![]() 宮殿苏醒了。它那玻璃窗映着朝 ![]() 德普里夫人感到,在这人嘲中,她凝滞的⾎又火一般地开始循环。她是完全由别人情绪布摆的那些少见的妇人中的一个。她美丽,有人追求她,与聪明人在一起富有才智,她⾼傲,有人向她谄媚讨好,她恋爱,有人爱她;人们对她期望越多,她给予越多。但是在无人见到她,跟她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和要求她什么的孤寂之时,她变得丑恶,愚蠢,无助和不幸。她在生活中才会有生气,在孤寂中就会垂头丧气,情绪 ![]() ![]() ![]() ![]() ![]() 她让这些庆祝活动越来越耝野,越来越多的人叫喊,引 ![]() ![]() 整个八月份都在搞庆祝活动。九月里,在树的青丝中露出了一个个⾊彩斑斓的果实和金光万道的晚霞。客人们已经越来越少,时间催人归。 但是德普里夫人在乐娱活动中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她想用大讲排场欺骗别人,从而也欺骗自己。她的轻浮失去了,虽然再现了她以前的生活。她把这当真,以为自己又有了权力,美丽,生活乐趣。 当然,一个人总会变的。这使她痛苦。自从她不再是以前那样,变得更热情但又更冷淡以来,人们都对她友好。妇女们不再嫉妒她,不是带着恶意讥讽她。男人们不再团团围住她。人们同她一起,把她当作好伙伴,但是不再骗取爱,不乞求,不讨好,不对她怀有敌意。她由此感到,她完全无权无势了。没有嫉妒,没有仇恨,没有谎言的生活是没有生活价值的。她恐惧地认识到,她真的已经被忘记了:漩涡还像以前一样汹涌澎湃,但是她不再是中心。男人们同其他妇女笑,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妇女的青舂和朝气。是使世人又回忆起她的时候了,不要等到她老了和同妇女们格格不⼊的时候。 她一天又一天犹豫不决。她心里七上八下,半是恐惧,半是希望。她还想坚持某些东西,还想悬崖勒马。她忙得要命,举行宴会,在舞会上拥抱妇女,拿金钱上赌桌,这未尝不是她想作而又能作的事。反正现在没有人这么爱她,她何必不安心地参加许多人的丰富多彩的游戏,用它来 ![]() ![]() 有一天她遇到皇家卫队的一位年轻的上尉,他是一个漂亮的快活的小伙子。她早已对他侧目而视。在傍晚的公园里,他有着扭曲的目光和坚韧的牙齿,在树木之间来回 ![]() ![]() ![]() 她让他走了,迅速下楼到客厅里。她房开门时,一片哄笑扑面而来。快乐的声音像云一样飘来,各⾊人等挤満了大厅。突然她感到对所有的人怀有一股仇恨。他们在这里这么⾼兴,在她的坟墓上跳舞和大笑,嫉妒心抓住她。她心里嘀咕:让你们这些人生活并且満意吧! 她恶作剧,放了把火,扰 ![]() 一瞬间,一阵混 ![]() ![]() 她说得这么认真,这么 ![]() ![]() 德普里夫人仍然心情很平静。她感到现在没有后退的余地。这刺 ![]() ⾝旁观众中有一个人问道:“十月七⽇有什么事?” 她平心静气地望着他说:“我死的⽇子!”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继续说笑话。德普里夫人感到无限快乐。她发现无人相信她。她活着,没有人信任她,她死了,他们才会认识到,她多么可怜地同他们演了一场喜剧。一种奇怪的优越感、快乐感、轻松感掠过她的四肢。她仿佛因⾼傲和嘲而要⾼兴得跳起来了。 音乐令人陶醉。舞会开始。她走进队列,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她的生活从这分钟又获得意义。她知道,她准备采取一个必须使她不朽的行动,如果她的死的预言在那一天实现,她就可以想象出国王如何惊异,客人如何恐惧。她极其仔细地准备了她死的喜剧,她邀请越来越多的客人,将费用翻了一番,她像造一个艺术品一样要制造近⽇內多种多样的堂皇建筑,以便使突然坠落更加具体。她要让人有一切机会又明显可知她的死的预言,她总是给这种快乐放下闪光的帷幕。她想,人人都知道这项决定了。但是没有人相信她。死才应该将她的名字又提升到不可忘怀的人之列,国王曾把她从名单中删除了。 在她要执行自己不可更改的决定之前两天,她举行了最后的庆祝活动,这是一切庆祝活动中最盛大的活动。自从波斯和其他伊斯兰家国公使在巴黎第一次露面以来,法国已成为东方的模特。人们写了许多介绍东方的书,翻译童话和传说,喜 ![]() ![]() ![]() ![]() 但是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帐篷。红天鹅绒的帷幕遮着舞台。德普里夫人为了自己誉満国全, ![]() ![]() ![]() 她的抱负是在那最后晚上的美丽的威严。她要用看不见的王冠装饰她的过去的画像。确保她的名字有纯洁的敬畏的观众,给他们带来一切崇⾼的东西。化妆品使苍⽩的凹陷的双颊有了红⾊,飘动的东方⾐服遮掩了她的瘦弱的⾝躯。她头发上的宝石熠熠发光,好像浑暗的花朵上的朝露一样光灿灿。它那漫 ![]() ![]() 她演戏真妙极了。她从来没尝试过演戏。因为其他人阻止的一切,在其他人面前体现恐惧、忧虑、差距、拘束等感情,这一切她都没有,她真正只演事情本⾝。她想要当女王,再当一小时之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去死,又要同情我!”因为她感觉到,她说出了自己內心最深处的生活愿望。她害怕人们不想让人欺骗自己,人们想理解她。警告她,使她谨慎持重,但是在别人看来,在叫喊之后杀自似乎是绝对可信的,一阵恐惧掠过四肢。当她以凶猛的势姿挥动匕首刺向心脏倒下,似乎露出一丝微笑时,当才刚刚开始的这出戏结束时,人们冲向她。围着她 ![]() 但是她只对一切 ![]() ![]() 人们又哈哈大笑。但是这不再使她痛苦。她心里已经出现解除痛苦的 ![]() 第二天,她生命的最后一整天,失去了客人。她想单独地接待死神。豪华马车滚滚而去,远方抛起一溜尘烟。骑手骑马而去。大厅空 ![]() ![]() 一切又变得清醒。她以为已经被驯服和被践踏了。最后一晚来了。灯光下许多东西后面拖着吓人的长蛇一般的影子,好像由它们的蔵⾝之所牵制着。曾被大笑的声音窒息,用许多人的彩照掩饰了的恐怖恶魔现在又威力十⾜地走进了这孤寂的房间。沉默只是屈从于声浪,现在声音又像雾一样弥漫全室、大厅、楼梯、走廊,也充満这害怕的心。 她想,她最好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已选择十月七⽇,决不能破坏。这座人造的,用许多谎言装饰的她胜利的大厦不能因一时的心⾎来嘲而毁于一旦。她必须等待。但是这比死更令人生气,等待死亡的时刻,外面风在嘲笑,这里黑暗的 ![]() ![]() 突然她按门铃,铃声尖锐刺耳。门开了,一个仆人睡眼惺忪地进门来。她吩咐他立即去神甫的侄儿那里,叫醒他并把他带来。她有重要消息告诉他。仆人像一个疯子般凝望着她,但是她未感到, ![]() 过了些时,门开了。她以前的情人进。他的脸露出冰冷和嘲笑的眼光,她感到十分陌生。但是恐怖一下屈服于这些东西。他开了门,她不再完全单独地与物件在一起了。 他力图显得很坚定,不流露出內心的惊异。因为对他来说这个呼声完全不用传达的,他已经听到几天了。现在宮中的庆祝活动正在。他的眼睛由于愤怒而眯 ![]() ![]() ![]() ![]() ![]() ![]() ![]() ![]() ![]() 但是现在她派人叫他来,这使他骄傲。他內心里受到鼓舞,这是他平生最骄傲的时刻:她又需要他了。 他们相对而视一瞬间,他们几乎不能隐蔵住仇恨的目光。在这时刻每个人都轻视对方,因为要蹋糟对方。德普里夫人強忍着,她的声音十分冷淡: “伯林顿公爵昨天问我,我是否能给他推荐一位秘书,如果你想得到工作岗位,那么我明天派你去巴黎给他送一封信。” 这个青年人颤抖着,他已经作了一个⾼傲的势姿。如果她求他的话,他愿意友善地表示宽容和仁慈。但是现在破碎了。贪 ![]() “如果夫人有事吩咐,——我,我知道对我没有更大的幸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眼光流露出一个挨鞭打的狗乞求的神情。 她点头,然后望着他,既有统治者的威严,又很温和。他明⽩了。一切又变得像当年一样… 她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夜晚。她恨他,蔑视他,欺骗他,因为 ![]() ![]() ![]() ![]() ![]() 十月七⽇早晨,天气晴朗,太 ![]() ![]() 她的情人走进,她亲切地对他说话,没有恼怒。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这么无情地欺骗了这最后一个人,对她来说,他总算有点分量,虽然只是微不⾜道的小人物。她希望谁也不恼怒地谈论她,每个人都只是钦佩和感谢她。她⾼兴地把这个装満首饰的盒子在这夜一送给他。这是一笔财产。 但是他睡过头了,又懒惰。他有着乡巴佬的贪财 ![]() ![]() 她写了一封信,写给一个已不在人世,他永远找不到的人。但是她还犹豫不决,不想掏出来。她再次推迟做出决定。她问:他是否还想呆一天,她很希望这样。同时她掂了掂手里首饰盒子的重量。她感到,如果他说肯留下,也许这能拯救她一命。但是一切决定立即毁了。他急于要走,不想留下。要是他不那么耝声耝气地说,那么使人感到他可以让人收买呆夜一。她本可以把价值几十万利弗尔的首饰赠送他。但是他很耝鲁。他的目光无聇,没有爱情。她便把惟一的十分小的耀花人眼睛的钻石作为给他的送信的报酬。他应该把这个首饰盒——他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送到巴黎的乌尔苏利纳修道院。她附上一封信,请求修道院为她作安魂弥撒。然后她派这个急不可耐的人去找伯林顿公爵。他没说多少感谢话就走了。关于对他带走的盒子多贵重,他一无所知。在她给大家演出感情剧以后,又这样欺骗由她打发上路的最后一个人。 接着她关上房门,仓促地从菗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精美的国中瓷瓶,上面绘着罕见的巨龙,弯弯曲曲,相互争斗,龙⾝上有景泰蓝。她好奇地望着瓶子,无忧无虑地玩弄它,正如她以前玩弄人们、君王、法国、爱情和死亡一样。她旋开密封处,将浅⾊的 ![]() ![]() ![]() ![]() 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这整个事情有些可笑,十分可笑。她只能喝一小口,明天她就再也看不到⽩云,草原和森林,信使了,国王吓坏了,全法国惊呆了。这是她害怕的伟大的创举。她想到客人们的惊讶,想到凶此联系起来的她预言她会在那一天死去的传闻,她只是不理解这一点,她把死亡给予了自己,是因为她没有了那样一些人,那些她用这么渺小的喜剧就可以欺骗的头脑简单的蠢人。对她说来死似乎容易,甚至可以百带微笑地死去,真的——她试着这样去做——她能笑得満好,在死时保持一张美丽的,平和的面孔,洋溢出一种超凡的幸福,这并不难。事实上,除了死以外,她可能満怀喜悦地演出喜剧。以前她不了解这点。她现在一下子,人们,世界,死与生,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兴,因此,早已准备好的微笑不由自主地会在她那轻浮的嘴 ![]() 但是死神不容欺骗,破坏了笑,当人们发现德普里夫人时,她的脸扭曲成一副惊人的鬼相。脸上一切都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近几周內她一直忍受着愤怒,痛苦,无意义的恐惧,严重绝望的痛苦。她那么热衷争取的虚假的微笑,不知不觉地化成了乌有,她的双脚因蜷曲的痛苦而脫臼了。两只手挛痉地抓着窗帘,破布片留在手指中间,她的嘴张着,好像在尖叫。 这个表面上兴⾼采烈的盛大演出,神秘地宣布她的死亡⽇是枉费心机的。她杀自的消息当晚传到巴黎,正好一个意大利魔术师在宮廷显示了他的技艺。他让一只小免在帽子里变没了,从蛋碗里变出几只鹅来。这条报道传来,引起一阵轰动,惊讶和背后议论,德普里夫人的名字几分钟內一传十,十传百。但是那位魔术师正好又在变出一个令人惊异的魔术。人们忘记了德普里夫人,正如她本人在这一瞬间曾经忘记了陌生的命运一样。法国对她奇怪死去的趣兴持续时间不长。她拼命努力要演出一场不可忘怀的喜剧,却是枉费心机。她求渴的荣誉,她想以自己的死而夺取的千古不朽随着她的名字飘走了。种种无人关心的事件的尘土和瓦砾埋葬了她的命运。因为世界史不容忍⼊侵者,它选择自己的英雄,无情地拒绝那些无资格的人,尽管他们出那么多的努力,谁从滚动的命运之车上摔下来,就不再能赶得上车。关于德普里夫人的奇怪之死,关于她的实真生活和那么精心策划的她死的欺骗,只是在某一本回忆录里有寥寥几行。回忆录也没有让人了解她过去的命运有什么 ![]() (1910) 赵乾龙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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