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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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草鞋权贵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6 时间:2017/12/10 字数:110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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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头发差不多掉完了。当人们发现一个⽩胖子在傍晚的花坛边溜达,不敢信那是三个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据说他的神经系统又向另一边偏差,现在每天要睡十六七个小时的觉。 谁也没问出他吃安眠药的原因。当然,谁也没敢认真去问。有次川南在晚饭时咋唬:“四星,那么多药粒儿够你呑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个眼⾊。 四星慢呑呑答:“我又没事,慢慢呑呗。”他现在说话⼲事都慢许多,因为胖才慢,还因为慢才胖,很难说。 六嫂那子婊,你住院时她还非要进病房看你,我挡了子婊的驾!…” “川南!”大江皱皱眉:“你怎么这么多辞儿啊?” 川南笑个鬼脸出来。以往她一定不饶,非把话顶回去不可。好比打乒乓球,球打到她这边落了地,让她去捡,那是办不到的。四星出事的第三天,大江回来厂。他叫警卫员去报告“他马上要和程司令谈活。很快,⽗子俩的嗓音从书房隔壁的小会客厅传出来。这是一种信号:⽗亲已开始把这位儿子看成了同僚,必须给予重视和平起平坐的地位。小会客厅已荒废几年,来找程司令的人没一个值得往小会客厅请。有人猜,或许大江的学位使⽗亲敬畏,程司令自己是二十岁扫的文盲,曾经他为此骄傲,动动就对不爱读书的儿孙们说:“你要有老子二十岁扫盲的本事,我也不 ![]() 有回程司令问厨子:“饭厅里有什么必要开四个电风扇?两个不够?”厨子回道:大江叫开的,说有四个电扇大家照样出汗才是真正的浪费。程司令坚持伸两 ![]() “开两个!程大江有自己的房子开四百个电扇我也不管。” 又一次淮海要去山西出差,川南说山西穷山恶⽔顶没看头。淮海说:“古时的晋国,怎么会没看头!” 东旗问他说的是哪一“晋”是“三国归晋”的“晋”还是战国前期那个“晋” 淮海说:“不都一回事嘛?” 东旗说绝对两回事。川南建议找个权威问问,大家都说找大江。这时程司令沉下脸,使碗筷的手也重许多。人才意识到,在这种问题上张口闭口的大江,是太疏略太轻视⽗亲了。⽗亲出了饭厅,淮海说:“嗨,老爷子让咱们给得罪了,吃那么点儿就走了!” 川南说:“老爷子准去翻书去了。明天晚饭他准会把话转回来,把今晚从书上着来的告诉你。让你看看,他不比大江懂得少。这样他才找得回老面子。” “你们别那么贬老爷子,他再好胜还能嫉妒自己儿子吗?”东旗说,她的笑恰恰告诉人:老爷子就是嫉妒自己儿子。 ⽗子俩在小会客厅没有吵。被程司令请进那里,就意味着他给了你极大抬举,而他抬举你就不打算和你吵。随后两人前后走出来,以一模一样的架式披着军大⾐。到饭厅门口,大江没等警卫员跑过来,就替⽗亲摘下大⾐,挂上⾐架。人们 ![]() ![]() 他接着宣布由他和⽗亲共同为四星制定的“狱规”由于健康原因,大江強调,四星的噤闭范围不得不扩大;他可以参加家庭晚餐,晚餐后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也可以和家庭成员 ![]() “但是他要是跟院子外任何人有接触,或者跨出院门一步,我马上收回现在给予的让步。都听见了吧?”程司令授权予每个家庭成员,包括厨子、警卫、秘书和小保姆们,谁看见四星违犯噤令都必须告发;谁知而不告,谁将与四星一块受罚。 四星也有不出院的可能 ![]() 就在这些宣布的第二天,四星从“物药中毒”中醒来。霜降发现同车去医院的竟是大江。闭目养神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转脸问她:到底是什么促使了四星服毒?六嫂?失眠?孤独?心理病态?霜降说她并不知道什么“你不是给他领孩子嘛。每天三餐饭也是你负责送,你没看他反常?” 霜降想说:他天天反常。但她说成:人没了正常生活,谁看得出他反常呢? 大江乍一下,说:“你这话有哲理的。你很灵。好像还善解人意,”他劲使看她,之后又要求她把手给他,他要看看那上面的智慧纹。他看一会,笑了,说他记错了: 哪来的智慧纹,该是事业纹。 像是忘了,他没将霜降的手还回,靠回去闭目时,手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膝盖卜。霜降想菗手。又觉得硬菗不好,似乎说:放规矩点!或者:揩油啊,你?!哪怕就是个提醒:对不起,您握着我的手呐!也会把气氛弄别扭。 然而不菗回呢?似乎又显着太情愿,太往上送,太 ![]() ![]() 这不就否认掉了吗? 他多虚伪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脸想。这脸有整齐的线条,宽额上深深的横纹显出他习惯于用脑过度,而脸颊的健康气⾊表明他极有节制的生活。他与⽗亲很相像,在模样上和 ![]() 在那个调节中,他没了⽗亲做好事做坏事的气魄和恢宏,也没有⽗亲做得出承得下的胆。他显然聪明过⽗亲,也懂得回旋和余地,但像⽗亲那样先尽兴再收场地去爱和恨,他不能够。⽗亲只要爱,就去掠夺,去占有,去毁坏;他也不瞒着隐着,你罚得了他,他任罚,罚不了,他便明明⽩⽩罚你。 他决不会像你程大江,一声不吭地握着一个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赖⼲净:没有喜 ![]() ![]() ![]() 大江哈哈笑起来:“她不是空中姐小,是地上姐小!” 老护士马上作出反应:“噢,在大宾馆工作?我说全京北的漂亮姑娘都哪儿去了,全给招到大宾馆去了!宾馆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说着拿眼劲使朝大江一斜。 大江又哈哈哈。哈哈哈,谎就扯了。回到车上他说: “马庇精老太,拍我爸马庇拍惯了!”霜降想,你爸不会到人后叫人马庇精,无论马庇精拍得他开心不开心,他都或怒或笑地指人鼻子:“少给老子马庇哄哄!” 与这个儿子比,⽗亲诚实和勇敢多了。新年前淮海的电视摄制组来给程司令拍专题,淮海朝⽗亲喊:“爸,您眼往哪儿看?” “看霜降那个小女子!她在带小鬼们采柏树叶吧?” “您看她⼲什么?” “她好看,我不能看?!”⽗亲火了。 淮海笑起来,说他倚老卖老。 而儿子呢?人问:“大江,你早晨跟谁在后山坡上说话?一个女孩子?” 他睁眼瞎说:“没的事!”他早晨明明在后山坡遇上霜降,跟她描绘他刚看的一部国美电影。还问她:“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就这样工作,挣钱。 他又问:“没想过别的?” “什么别的?” “比如学习,婚姻。” 她说她哪儿想得了那么远。她告诉他她想离开,去一家沙发厂做女工。 “为什么不想做生学呢?” 她说她⾼中毕业后考过大学,考死了,也考不取。 他说:“有的学校不难考,像军队的护理学校。你要想考,我给你找资料复习。” 她笑着问:“谁供我啊?要吃要住,就算学费不缴也要一大把钱。谁供,你供啊?”她下巴朝他一撅。 “钱总有办法!买得起马还能配不起鞍?你先准备课,考上了,咱们去找老爷子,不行,找我妈也成!她拿了二十年病休工资,全攒着! 很久没见他这样神采飞扬了。头次见的大江,就这样咋唬、热情、开心,霜降想,是什么使那个咋唬热情开心的程大江又回来了?,很快她发现,回来的就是那一瞬,当人问到他是否与她在后山坡淡话,他否认得那么愤怒。 “⼲嘛火呀,这不 ![]() “什么正常?”大江瞪她。 “碰见个小阿姨,顺便聊两句,不是很正常吗?”东旗给她的大猫刷⽑:“我又没问别的,又没说:嗨,程大江。 怎么没喊暂停就换人—兆兆怎么办?” 大江作出个 ![]() 霜降知道兆兆是大江新 ![]() 兆兆是被另一辆轿车送来的,一辆跟程司令的大黑“本茨”一模一样的车。意思是,她有个与程司令差不离的⽗亲。比程家优越的是,车可以无时间限制地等她。霜降在院里晾⾐裳,手冻得鲜红透亮,她得不断往指头上呵热气,或在棉⾐胳肢窝里捂捂,它们才不至于木掉。听见一个孩子气的女声说:“你家院子好大!”霜降看见大黑轿车敞开的门旁立着个短发姑娘,一件⽪夹克很短,一条⽑围巾却长及膝盖。 大江拿英语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便转⾝跟他往程司令书房方向走。她走路给人感觉是她比任何人都 ![]() ![]() 程司令的嗓门很快扬起,像他清早骂人,对着夹竹桃清喉咙一祥嚎亮。“兆兆!你爸在昆明区军当副政委的时候,我去云南,你才这么点哪!” “你见的准是我妹妹,我一直在京北念书的!”兆兆不习惯顺人话说。 早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有个新女朋友,爹的官衔比程司令大,姓赵,叫兆。叫起来就是兆兆。这时她们都大气不出地在看这个兆兆。 霜降倒觉得这些女伴给兆兆的分数偏低,兆兆远超出一般化,不如东旗标致,比川南俊多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跟大江年龄相当。大江替她拿着女用⽪包,微笑颇文静。霜降从没看到大江的这个笑,他要么撑満嘴笑,要么斜一边嘴笑。这个笑往往出现在企图学乖的孩子脸上。 过一会程司令出来,四处巡视,像要吹喝人。矮警卫跑过来,他的迟钝一贯被程司令拿顶耝的话骂,今天只挨了句:“属鳖的,爬快些!”音量也有所控制。他吩咐警卫到厨房端三碗元宵,要⾖沙的。程司令从不过问这类事,嫌婆婆妈妈。 “那是谁呀!”霜降回过头,他也不像往常一见她就咋唬小女子长小女子短,每道皱纹都显着爱怜。”不要在院子里晒那么多⾐服,不好看嘛!”他捏嗓门喝斥。 霜降这才相信小保姆们的话,兆兆有个比程司令官大的⽗亲。 不然川南也不会说:“兆兆,你剪这种头绝了,电影《小街》一放,这几年好多女孩子剪假小子头,没一个像你这样顺眼!”川南等次官衔一向搞得最清楚,到底人事⼲部。那些凭相貌做了程家媳妇的,只要一问出她们⽗亲的职位,她马上重新给她们的相貌裁判,这个下巴太短,那个庇股太大;瘦,⽩骨精,胖,猪一样。 兆兆却没让川南捧⾼兴。不知为什么她在整个家庭晚会里成了最不⾼兴的一个。晚饭前,小保姆们被吩咐了把饭厅搬空,说是晚饭改成“ ![]() ![]() “国中 ![]() “那就不能叫 ![]() “谁爱叫它什么就什么吧。”大江的笑紧张起来。 “怎么能爱叫什么就什么呢?京北新开的那些西餐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那儿都可以叫成法式牛排,德式牛尾汤,爱叫什么就什么。国中尽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 大江脸上⼲脆没了笑。“那就请你将就点吧,谁叫咱们的爹都穿过半辈子草鞋呢?” 兆兆或许从此开始不⾼兴的。 依霜降看,大江蛮体贴兆兆。兆兆吃一会,张开两手:“餐纸?”他马上掏出自己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细语地向她抱歉,他家不用餐纸。 小保姆们也被允许参加晚会,不过拿了东西到外面吃、全挤在窗台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东旗讲英语了!”“兆兆脫了件⽑⾐,准备跳舞了!”“兆兆的庇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这时退场了,一面说:“你们好好玩!”又对小保姆们说:“小女子们想蹦达都去蹦达,过年嘛!”其实不是因为“过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的斯抠”;管它队“跌死狗”说男人女人这样对着扭,就扭出那么多离婚来了。 兆兆一直是皱眉苦脸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诉霜降,这才是地道的;淮海请她看过国美录影带,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満脸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脸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声跟她说了什么,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举起个孩子一样小小的拳头。 而就在兆兆出现在院里的前一天,大江一词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现的两星期后,大江与霜降淡起“将来” 他有兆兆,霜降有没有“将来”关他什么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对她做莫名其妙举动,她就真嚷:放规矩点!揩油啊你?!她懊恼那天没狠狠菗回手,让他的手跌痛:他活这么大,还没有女人闪失过他。他和女人各占天平两头,女人总全力庒住这头。索 ![]() 而她很快意识到让自己喜爱的人跌痛是绝无可能的。 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间没任何将来可谈,没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对他的笑、他的每个顾盼有呼必应。宽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许多狭路相逢的机遇;总是那样,走着走着,猛地抬头,他已站在了面前。俩人这时就一笑:对下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个院子,奇大的一个家庭,会都消逝了似的,就留一条路,怎么走怎么 ![]()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了”这时她与他又脸对脸了,他问她,像她一样愉快而不安。 她摇头摇。她怎么想得到他会出现在四星房里。四星住院,偶尔需要东西,总是她取了送去。她说他吓人一大跳。他笑道人就这样,找什么真找着了倒会吓一大跳。她想反驳,你有那么伟大,总是我在找你?你那样子才像安了心打我的埋伏呢。她没这样说。像两人初识时那样逗嘴耍赖,她想也不敢想了。 “噢,你搬到这屋住啦?”她问,一面从⾐柜里找出⾐物:“打舂了,四星要些薄⾐裳。” 他解释这屋最靠边角,不仅清静也颇舒服,写东西效率⾼些。 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写毕业论文,为写它而住在家留在京北,还有,兆兆也是他住下的押由。现在若有人叫: “大江,电话!”再听不见他骂着下楼:“妈的谁呀?” “要是有地方住,我才不住这儿呢。”他对霜降说。 “你不喜 ![]() “你跟我谈一会话不行吗?来,坐下,待一会儿。”他自己先坐下指指旁边的沙发:“你以为我跟这家里的人 ![]() ![]() 她看着他,同时坐下去。你当然不同于他们,不然我怎么会喜 ![]() “你看得出我们不同,对吧?” 霜降点点头,脸在慢慢地笑。 “看出什么不同呢?” 她说:“他们下午起 ![]() ![]() 她以为他会看出她在存心气他,至少也在逗他。他却说:“你看得很对。他们偶尔一也可以早起 ![]() ![]() 他跟什么赌着气。霜降站起来,说她真得走了。他看着她,吭一声笑了。 “你怎么对这些破事儿这么有趣兴?什么带带小孩,洗洗⾐裳。你也一样的——给你怎样一份生活你都接受?” 他的笑告诉她:他惋惜她更嫌弃她。 这时她突然看见沙发前的茶儿上放了一大摞旧书,全是各种补习课本。那意思是:他本想把它们给她的,却提前发现了自己的徒劳。 直到初夏,四星要出院的前一天,霜降才又见到大江。他正在打电话,坐在门厅里,两只脚搁在放电话的⾼几上,差不多堵了路。她知道只要他不想见她时,那些不期而遇就统统没有了。倒不时听到兆兆的嗓音,知道她来了,走了,或住下了。 霜降见大江穿一⾝睡⾐,几绺头发竖着。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她知道只要他早晨放弃长跑,一定是兆兆头晚上没走。 她不想惊动他,想从他背后蹭过去。 “…你一大早跑了,我一直在跟你说对不起…” 他感觉有人,站起⾝让路。偶尔瞥见霜降,点头笑了一下。从那笑中霜降回看到他这么多天的委曲。那笑似乎还告诉她:我想过你,找过你。 他找过她,那么一定是她躲开了那些可能 ![]() 傍晚大江问霜降肯不肯去和他看场电影。她马上明⽩他早上是和兆兆通电话。兆兆昨晚来了,没走,今一早讴着什么气跑了。 “这张票是给她买的。”大江说,神情坦 ![]() ![]() “为什么?” “噢,为的多了!”他笑笑,不太以为然,也有些不耐烦。“你去嘛?不去我把两张票都给人。正好晚上看看书,这么多天庇工事都没⼲。” 她问一句:什么电影?趁他简单介绍电影时,她考虑去不去。如果他绘声绘⾊,那么他极其希望她去。不惜拿情节 ![]()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换⾐服。她还想再迟疑一阵,把自己填空缺的处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头突然空掉,这一头猛地坠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时急需一个分量,把那头坠下,把这头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这个应急的重物。她已编好借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没她讲故事不睡,但大江见她先开了口:“好啦?”他眼里有对她⾐着、形象的赞美。 她一下觉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电影是值得一看的。尽管大江睡了大半场觉。多亏了大江,她能看上这样好的电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层想: 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样,喜 ![]() 咳,我跟大江去看了个特别好看的电影!谁也不会疑心她对大江有什么,更不会想到大江有什么对她。放着个门当户对的兆兆,大江对一个小保姆会有什么呢? 出了复兴门,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车等霜降赶半步上来。而霜降却始终维待半步的落后。 “快到了。”大江说。“拐弯就是营门。” “几点了?”霜降问。 “你饿不俄?”他开始往路中间骑:“穿过马路不远,咱们在那儿找个吃东西的地方?”霜降头摇,他笑笑:“我饿了。” 霜降又问:“几点了?” “你管它几点了!怕什么?大不了不⼲这个小保姆! 二十郞当岁,不⼲这种鬼差使,你差什么啦?要是你真爱⼲小保姆,不在程家还有王家李家张家。”他把车停在朝鲜冷面店门口。 霜降跟他进去。大部分桌上都坐着一男一女。坐下之后大江开始谈电影,不仅情节,细节他也不落掉。霜降纳闷: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说:“这电影我看过两遍了。兆兆没看过。”他似乎突然语塞。 霜降想,他现在明⽩他需要的只是个填补空缺的东西。她还想,话千万不能停在这里,停下了她不会再有力气塞在这个空缺上。 他缓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气活现的那对眼: “你想我是拿你填那个座位的;别人造成的寂寞拿你来解? 不是。本来就不是为我自己买的电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这两张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头一个就想到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我约你出去,那时就想到把你带到院子外而去。程家大院是个酱缸,在里面的人想不被酱着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酱蔫了,你本来育个 ![]() 对他这些话能搭什么茬儿?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点酸楚。最早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尊卑悬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吗?你几乎直言告诉我你嫌弃我。从那时我明自你我是天与壤,无论我在心里多喜爱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永远属于心里。我没权力被人喜 ![]() 她没说这些。现在她心痛时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说⼲吗心痛呢?出来和他看看电影,坐坐小馆儿应该是 ![]() 大江在她想这些时讲起自己的所谓自我设计:要做个科学家式的军事家;要改变这支没文化因而愚蠢的军队素质;要写现代兵书;要向人们证实他今后的成功与他的草鞋权贵家庭毫无关系。他本人决不是个“绿⾐巷衙內” 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聪明。是个难得角认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还有什么词去形容他对女明友的満意。“她好学,不俗气。对了,她的字写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赞美词多得他无所适从了。 霜降诚心诚意分享他的満⾜和幸运感。 他很轻地舒口气,说:“问题是我不喜 ![]() ![]() 霜降警觉起来。 “我俩在一起,只因为我明⽩她合标准,她也明自。 我具备做她丈夫的条件。标准和条件都有,就是喜 ![]() ![]()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霜降被自已这句横着出来的话吓一跳。话问得多乡里乡气,缺斯文。既问了,她只得作无心无肺的样子挤挤眼。 “我毕业论文写完以后再看。可能十月,”他说“那时我的队部实习也结束了。” 霜降感觉一脚踩空了。冰裂了,冰下而是无底的失望。什么时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来的。 她说这冷面真辣,他问:你辣出眼泪来啦?他掏出叠得四方见棱的⽩手绢,问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过这样的手绢。 一阵几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来安安分分,你这是要把我往哪儿引?给还手绢,她站起;说这可真的该回去了。 大江不动。两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里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么时候走呢?”大江兀突地问。 “到哪儿?” “我给你找的那些补习课本不见了。”他停顿,观察她“你把它们拿走了。考得不错。什么时间离开我家去当大生学呢?”他蔫笑了: 她看着他。你暗中一直在关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终期待你关注。两人走过窄门时,霜降觉出自己肩上有了一只手。她扭头去看他脸,希望他这回能告诉她那手意味什么。她看到的脸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着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里。 “咳,霜降!”谁在叫。一个坐在门口桌边的男人站起来,看看霜降,马上又去看大江。这男人头发烫过,长久不洗因而结成缕缕。 “是你呀!”霜降认出了那个把她领进程家院的小赵。 她同时感觉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没了。 “我复员啦!在贩甲鱼!好挣!要不是你上次卖那东西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那东西会在京北城主贵!我见你大了…” “我大收着我寄回去的⽪ ![]() “他…是大江吧?”小赵问她,然后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子快速一矮,又一⾼,出来个滑稽的礼节。大江伸出手去握,叫着“小赵哇!怎么样啊?”霜降吃惊:眼前的完全是个年轻程司令。她忆起四星说的,某一刹那⽗亲会附着于他,控制他的行动。她没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会出现在大江⾝上,无论他怎样自认为他与⽗亲不同。 在这点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于小赵打量他俩时目光的狡狯,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骑的一段路,他不发一语。或许他还突然看到一种背景:穷僻耝陋乡村中的一座农舍,捧大碗喝粥的儿女们管⽗亲叫“大”霜降就属于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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