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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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草鞋权贵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6 时间:2017/12/10 字数:141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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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小赵走后,她没去想过他,心里却常跑出那个人鬼掺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饭碗,她会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么。有时清晨起来上厕所,她见他窗里有灯,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面孔、半秃的头,一讲话就会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时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当她经过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无一点活力生机地呆望窗外时。她会朝他笑笑,并以极小的手势向他挥挥。他马上会因这微小的![]() 有次四星扔下一只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只纸团滚出来,她装没看见。四星假咳嗽起来,她也装没听见。紧接着,又一只玻璃杯碎在她脚边。 “你要死…”霜降刚张口,四星突然掩上窗帘。看看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箱降打开纸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迹:请再帮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头,他窗帘合得严严。三五分钟光景,程司令的黑⾊“本茨”刷一声开进院子。霜降从此明自:四星能够从半里路开外识察他⽗亲的 ![]() 程司令下了车,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发现了霜降。 “你过来一下。”老将军招呼她。霜降小跑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牵着四星一双眼睛。“好样的,像个小女兵!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老将互按下她的肩,捺捺她的头,霜降弄不清他是记 ![]() ![]() 霜降点点头。点得用力,使她脑袋逐渐脫离老头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来都说不习惯京北!”程司令说着,喉咙有些轻微漏气,嗤嗤响。司机打开车后盖,里面装了几摞宣纸。“小女子,帮个手!”霜降与司机分别捧起那些纸,跟在老将军后面。他步子看上去极健,实际并不快,两个负重的人只得庒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们这两个小年轻,路都走不快,还不如我这老汉!” “那自然,”司机马上接茬儿:“您是老人国全网球赛冠军嘛!要跑起来,您更得甩我们两条马路!”司机边说边跟霜降扮鬼脸,并示意她也说点什么捧场话。霜降笑,加快点速度。司机耳语喝她:“别走快!你要想超过他,那你是想找倒媚了!” “吃胖点,小女子,啊?!”老头说着,并未回头。 “啊。”霜降应道。 “太瘦不好。现在的人都喜 ![]() ![]() “是,程司令。”这回霜降应道。 等老头转⾝,司机又嘀咕:“叫首长,别叫司令。一个小小军分区司令也能叫司令。” 进了书房,司机说起程司令的书法怎样怎祥有名;国全多少多少大门面是他题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不识一个大字——我家祖祖辈辈,没一个识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马上说:“信,首长。” “好热。你们谁去拿点茶来喝喝。”程司今说。司机忙说他去。霜降浏览四壁的书、画、字,程司令“吱呀”一声坐进了一张藤沙发。一套藤沙发是霜降眼看着搬进来的,原先那套丝绒的在舂秋冬三季用。书房央中铺一块普蓝、银⾊图案的地毯,看去虽像民间家织印染花布,却又那样华贵。霜降脑子想痛了,也没想出一句话来恭维老将军的书法。因此她不敢转⾝,一旦转⾝,她就非说点什么不可。老头正等着呢。其实她看不出他的书法有什么好。 她想,若她是个什么司令,手里有 ![]() 霜降正打算硬着头⽪凑趣两句,侧边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短 ![]() 他发现霜降,又快又马虎地哈一下 ![]() ![]()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壮匀称的⾝板,抬头,发现他竟十分俊气,俊得她吓一跳似的喉咙猛一⼲。“歌舞团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电视剧组的。对吧,爸?” 淮海是这家的老五,在这个或那个电视剧摄制组里当制片。院里一出现花枝招展的女郞,人们就嘀咕:“又是来找淮海的。” “你上这儿⼲嘛来了?”老将军问。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转向霜降;“瞅你就眼 ![]() ![]()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问你上我这儿⼲什么来了?” “上厕所。” “什么?混账东西,这么大院子就我这一个厕所你看得中?” “您真没说错——全京北除了南中海,可能只有您这个厕所带空调。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知识,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转向霜降:“别生气,我说了电视剧的坏话。凭良心。你觉得那些玩艺是不是 ![]() 霜降想,七八个小保姆聚在一块看电视时,最看不够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从来没演过…”她解释。 “千万别演!…”他做了个作揖状。 “你给我出去。”程司令庒低声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 他虽然仍将脸朝着霜降喋喋不休,但腿两已飞快向门口撤退。到了门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说,” “现在就说!”老头一抬下巴。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头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现在不能说。是关于钱…”他看一眼霜降。霜降菗⾝要走,他狠狠使了个眼⾊,轻轻做了做手势,叫她留下。后来听说,这家儿女总在⽗亲有女客人来访时跟他借钱或讨钱。 “爸,六嫂叫我还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 “没钱还你当时倒敢借?杂种!” “这怨你了,爸。你非 ![]() ![]()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庇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你滚不滚?”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钱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 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哥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来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 ![]() 程司令站起⾝,眼变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菗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头,方方肩膀,全⾝上下布満见棱角的肌⾁。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与全⾝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一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 ![]() 霜降脸顿时作烧,被心里点痴心妄想吓的。 ⽗亲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菗屉,寻找什么。大江愈发紧张,⾝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势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 ![]() ![]()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亲。 “霜降。” “双将?好家伙,我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亲一呲呲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了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分地柔。 “那钱呐?爸,您要不给钱,六嫂再来,我就叫门口警卫押她出去!…” 一声金属击撞,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 ![]() ![]() “你也走。”程司令低声对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着离开那间书房。 楼梯口,大江坐在楼梯扶栏上,见了霜降他顺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会被马上轰出来。你当他不敢开 ![]() 他年轻时,好些人险些被他毙掉。要不是我腿快反应快,他早毙过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 ![]() “你当那是玩具?老爷子要是玩原弹子,那也准是真原弹子!”他笑了。他这祥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撑得 ![]() ![]() 关于老将军的过去,有许多不分褒贬的传奇。将军二十岁已做了营长,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弹,引起坏疽,当时最简单的办法是截肢。他已⾼烧得昏 ![]() ![]() ![]() ![]() ![]() ![]() 大江从楼梯扶栏上跳下来,问霜降:“老爷子是下是在教你书法?他有好几个女弟子…” 霜降说她哪有工夫学书法,她不过偶然在“首长”房里待了那一小会儿。大江嘻哈着说,你羞啦?这有什么关系?哪个老头子不喜 ![]() 霜降惦记着到幼儿园接孩子,快快离开了。大江却在⾝后叫:“唉,别走,聊会儿啊!我讲话放肆惯了,你别在意!” 霜降笑笑,太 ![]() “ ![]() ![]() ![]() ![]() ![]() ![]() “想不想跳舞?”大江问“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我不会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说。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逗挑。 “星期六。穿漂亮点。在京北饭店。你住哪儿?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去…哦不行,差点忘了,星期六⽩天我得去参加一个外军国事代表团的访问活动。你自己直接到京北饭店。我在门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没定。” “记住:八点整。我顶头疼女人迟到。” 晚饭前,程司令领着全体孙儿孙女游泳,小保姆们当然也得陪着下⽔。东旗绷着脸不停地游,忽然对小保姆们吼:“谁笑得那么浪?犯 ![]() 程司令在⽔里最多待半小时。他一上岸,晒得汗淋淋的警卫员马上举着⽑巾浴⾐等在阶梯口。待将军穿好浴⾐,他跑步到厨房吩咐摆晚饭。 晚饭总是十分丰盛,一般是一个荤两个半荤和一个素,还有个精细的汤。除此之外,每个儿女都有自己一个风味菜。这便是务家小保姆的职责了。这盘风味菜是绝对专属的、私有的,绝对不兴分享甚至老将军也尊重这私有权,从不去碰那些盘子,同时也没有哪个儿女主动邀请⽗亲。没人认为这局面滑稽或尴尬。东旗离了婚从婆家搬回后,偶尔也参加晚餐,常常是一顿饭她要换三张桌子。筷子到处略侵。老将军有时会吼:“什么作风,东旗?多吃多占!”东旗回嘴:“我给钱呗。诸位报个价怎么样?… 唉哟,这菜是人吃的嘛?吃一口我得后悔大半辈子!”正因为各家一盘风味菜,小保姆们被迫阅读种类繁多的烹饪书籍;有些刚从农村来时几乎目不识丁,为读懂菜谱,她们装备了全套学习用具:纸、笔、字典。做晚饭的情景十分有趣,七个小保姆站在大厨房里各忙各的。厨房在院子另一端,与佣人、警卫、司机的住房连成一排。烹饪时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 ![]() 晚餐若人员到齐,那个摆四张餐桌的餐室会被挤得⽔怈不通。孩儿妈背了个绰号叫“航空⺟亲”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养的都算在了她头上。来晚的若挤不上桌,便会大发牢 ![]() 晚上十点这院子准时熄灯,老将军总在熄灯后亲自巡视,若有一线光明残存,他就骂。 熄灯半小时后,院里会再次出现灯光。老将军的睡眠准得像钟表,并且只要他睡着,很难有东西弄醒他。当年他 ![]() 老将军睡去后,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开始。他们在这时间约客人来聚会,在这时间观赏各处搜集来的录影带,在这时间痛痛快快聊些下流笑话同时开⿇将局。他们甚至自己下厨房弄吃的,或自己开了车穿过整个城到东单夜宵店买吃的。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一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霜降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与⽩天是同一副躯壳灵魂。 对于这一切,霜降原先也像其他小保姆一样了解得较含糊,孩子们在九点就会被捺到 ![]() ![]() ![]() ![]() ![]() ![]() 霜降听其他小保姆说淮海顶难 ![]() 老七川南排行在东旗之上。据说是程将军多喝了酒的夜一播种了她。与她那些不学无术、极端聪明的所有兄弟姐妹相比,她显然逊⾊一截。她在某个大机关当人事⼲部,把负责任和管闲事混淆得浑然一体,因此从开始工作她就开始收到匿名信和恐吓信。她有过许多男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忍耐到与她结婚。有个别相处得马马虎虎,但总有离间者挑得他们散伙。川南与淮海的仇是结在淮海结婚的时候。那之前他俩好得形影不离。小时川南对人说,淮海在她⾝上摸过,摸得又庠又痛又舒服。到了十几岁,川南还常讲蠢话要嫁给淮海。社会上有传说:程家老五与老七有着比兄妹复杂许多的关系。淮海结婚第几天,川南旁若无人地走进新房,对新娘子摆摆下巴道:“你出去一下,我要跟淮海讲话。” 小家碧⽟的新娘很恭顺地打算退让,淮海却说:“川南,你有话就说有庇就放,用不着背着我老婆。” 川南说:“打哪儿来了个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儿、喝 ![]() 新娘子不作声。初到这种国全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她一时还拿不准姿态:淮海却拨开了口:“川南你给老子滚!…你还等落什么?还不滚?!等耳掴?!…”川南哭着跑了。不到一年她与淮海的关系就恶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里蔵了把刀,只要多喝点酒,与淮海口茬起来,她就会拿那把刀与他比画。院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小保姆常把淮海对她的殷勤当真,淮海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也是通过她传出的。她说淮海几年前正要被晋升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结果他的导领收到一封匿名信,告发淮海在外省倒卖过汽车,走私过手表,还 ![]() 川南有次结 ![]() ![]() ![]() ![]() 不是霜降亲眼见,谁也不会相信夜间这对有深仇大恨的兄妹会坐在同一张牌桌上,全无⼲戈。霜降没说清来意,就被人捺在倚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厕所去。”捺她的人有张又瘦又皱的脸。东旗的话:淮海见女人就把个脸笑得稀烂,落下一脸“西门庆”褶子。霜降说她一点不会。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捺捺:“不会的准拿好牌!” “淮海吃⾖腐!”川南叼着烟起哄。 “这叫⾖腐?”淮海手仍搁在霜降脖子上:“这是⾖腐脑儿。” 一屋人全笑起来。霜降站起⾝,推说得照顾那病孩子,慌慌地离去了。川南叫:“淮海,⾖腐脑儿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里烟云里像个快乐的噩梦。 霜降摸黑下楼梯时,听见几辆摩托车马达由远而近,然后停在门口。不一会听见一群⾼跟⽪鞋灵巧而矜持地走过门厅,似乎大门前站岗的警卫连过问都免了。除了程老爷子本人,所有人对这院子深夜的繁华都深知 ![]() ![]() 十一点之后,各屋的另一套供电装置开始工作。这套装置的耗电开支程司令拒绝付账。于是他们便在电表上做手脚“无论他们怎样挥霍电耗量,表上的字码都在他们控制下移动;并且电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当他们用电沪吃烤羊⾁,涮生鱼时,目大的电耗量恰恰使电表指数⼲脆静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穷困而在几个电钱上斤斤计较的,尽管钱不多,他们仍想不通凭什么要把钱付给家国。 这么大个家国难道缺我这几个电钱?… 客厅的灯是被程司令允许开的,哪怕通宵达旦。所以他的两个年长的孙子常在这里完成功课。这夜客厅里多了个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边一圈垃圾:“可口可乐”空听、西瓜⽪、捏扁的纸杯。他几乎与电视屏幕脸贴脸,正看一部英语录影带。他不断重复某个画面,每重复一遍他的⾝体便更近地倾向电视机,似乎这样便缩短了对它的理解的距离,终于他意识到什么在⼲扰他的理解力。 他跳起来。对两个男孩嚷道:“妈的你俩吵个没完啦,滚回你爹妈那儿吵去!” 他没看见门外的霜降,屋里太亮,他仍是⾚背⾚⾜,仅穿一条雪⽩的运动短 ![]() 与东旗相似的是,他尽管对这个家抱轻蔑、愚弄、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倾榨它。所有程姓儿女都在这点上一条心:机会抓一个是一个;老爷子眼一闭脚一蹬,机会就过期作废: “妈的,你俩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 男孩之一说:“外公让我们在这里…” 男孩之二说:“我们不是在玩,我们在做功课!” “我他妈的不是在做功课?!…”他指指静止住的电视屏幕。两男孩又解释什么,他嚷:“大声点嘟哝,我听不见… “就是嘛,我们不是吵,我们非得这么大声才听得见! 这屋子吵嘛!…”男孩说。 大江这才悟出道理。七八只冰箱沿墙站着,一同嘈咂嗡嗡,一同排热,使客厅不仅吵闹而且烘人地热。“妈的,省钱省钱,永远忘不了祖宗八辈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并用一只手捂住朝电冰箱的耳朵。两男孩议抗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 ![]() 霜降还想,到了晚上,他 ![]() ![]() 霜降甚至想,做个女人,被这样一双手臂拥⼊怀中时,该是不无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么结局都没有。这双臂之所以到目前还空着,大约所有被它们拥进的都是没结局的一瞬。最后谁会在这双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来?这样想多么好玩又多么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么好的院子,要没这些音乐、吵骂、专属于夜间的 ![]() ![]() ![]() ![]() 儿媳说它们是樱桃,准确点讲,它们被你做“将军樱桃” “不对,完全错了。它们不是樱桃。它们是一种伟大的意义。是⾰命传统的伟大继承。”儿媳后来对人说,不知她不懂这些话,还是这些话 ![]() 儿媳慌忙点头。不懂也要点头;先点了头慢慢再去懂。这院的人必须这样才过得下去⽇子。淮海听了 ![]() 一个曾经被牢记的人,被人忘记是 ![]() ![]() ![]() 霜降穿过花坛,想回屋去睡,⾝后有点响动。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这里遇上大江。一个嗓音在她⾝后说: “站住。” 是四星。不远处一棵烟头的光亮急促明暗着。几天前程司令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只摔碎的刻花玻璃杯,骂街骂得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死个 ![]() ![]()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没人知道四星触摸过她,她在四星屋过了夜一。那时她只觉四星疯,现在才知道他告诉她的话半句都不疯。这院里的人真当做他被发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 ![]() 四星过来了,他⾝上的气味马上让霜降想起他那间牢的气味。 “准你出来啦?”霜降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想退到那股牢狱气味之外。 “什么准不准,我⾼兴出来就出来!”四星说。他在花坛边沿坐下来。出来又怎徉?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牢。“跟我讲话。问我点什么事;问我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大过便没有。跟我妈似的,她天天这样问,替你刷刷马桶,再摸摸我的头。说话呀!问呀!我 ![]() 霜降想,拔腿便逃总不得体:他捶他自己,又没捶你。他不是真疯,最多装疯。头次见她,他说过他喜 ![]() ![]() 霜降想,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讲不清的。头天晚上误⼊四星的屋,被搁到 ![]() 还有种期待?不然为什么当他什么也没对她做时,她感觉到了那点失望?假如那晚他真做了,她也会吵着闹着嫁给他吗?她不会。嫁给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她不会。对他,她除了好奇还有点怜悯;一个造够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时的凄楚不同于任何人的任何一种凄楚,它是他整个的无人 ![]() ![]() ![]() 霜降却有时做不到那个“泯灭”她常恨自己:当人们缚住一只⻩鼠狼, ![]() ![]() ![]() ![]() ![]() “近点,让我搂搂。”四星手伸过来,霜降肩一让。 “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样瞎搂,我搂我喜 ![]() “你动我就喊!” “喊吧。”他手已勾住她颈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 ![]() 是那个叫六嫂的坏女人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见客厅灯灭了,大江走出来,拿口哨将一支流行的 ![]() 他或许会到花坛这边遛遛弯。“有人看见你,会把你五花大绑绑回去才好!”“那你记住,我是为你越狱的,为你捱绑捱 ![]() 他笑着,翘一个嘴角,像恶心着一切,包括他自己。“我这辈子没想过谁。有那么几秒钟,我突然想到过你。” 霜降瞪着他,吃不准被这个半秃的人壳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挣,没人会看见他们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响到了后院。她甚至感到一种舒服,有人对你这样说,不管真假,总是舒服的。 “今天夜里你陪我睡。”四星说。 “你说什么?”她不再舒服了。 “没说什么就说你陪我觉睡。” 霜降甩掉他,正正⾐领:“你怎么…?” “这么坏。”四星替她说“我不早告诉你了吗?不过想你陪我觉睡,这坏在哪儿啦?我喜 ![]() 他眉⽑耸到额头,似乎无辜极了。“跟不喜 ![]() 霜降站起⾝。跟这个人有什么好理论的。“你搞错了吧?我是个到城里来挣轻闲饭吃的乡下姑娘,除了⾝力气,没别的好处。你别给我这⾝城里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还是多土的瓤子。没钱挣,谁喜 ![]() ![]() ![]() 四星一也站起,两手抱着膀子用一个纯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脸还是笑,笑仿佛在说: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齿。伸懒 ![]() 霜降感觉这抱在深起来,成了种湮没。就算他的话没一句真,它却很真很真,他还不像自己表达的那洋潇洒地痞,或痞得潇洒。远没有活得烦透厌透;他只是羞于怯于表达他对生活的乞求。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们分手时很安静,却突然看见孩儿妈在很近的地方站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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