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是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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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 | 书号:44617 时间:2017/12/6 字数:311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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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世间的事物,还有许多未被写下来的,这或出于无知,或出于健忘,要是写了下来,那确实是令人鼓舞的…” 半个世纪以前,我出生于俄罗斯中部,在我⽗亲乡间的一个庄园里。 我们没有自己的生与死的感觉。很可惜,人们甚至把我什么时候出生的都讲给我听了,假如不讲,那我现在就不会知道我有多大年纪(况且,我现在完全没感到年岁的负担),就是说,不会想到我大概再过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要是我生长在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那也不会疑心自己就要死。“这就太幸运了!”我要添上这一句。但是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场大灾难吧。而且我说不疑心是否真的不疑心呢?我们不是生下来就有死的感觉吗?如果没有,如果未曾疑心过,那我是否会象现在和过去一样,这么热爱生活呢? 关于阿尔谢尼耶夫的家族,关于他的世系,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吗什么都要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格尔波夫尼卡,我们的家族是属于“那些在黑暗的时代渐行消失的世系”我知道,我们的家族是“贵族,尽管它已经没落…” 二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我记得那个初秋的 ![]() 我怀着悲伤的感情回忆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时刻都是悲伤的,因为这个静静的世界贫瘠穷乏,而在这个世界中,却有一颗在生活上还没有完全觉醒的、对一切事物还感陌生的、胆怯的和柔弱的心灵在幻想着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金时代!不,这是一个不幸的、过于多愁善感的、可怜的时代。 也许是因为个人的某些条件,我的幼年才是悲伤的吧?事实上,我就是生长在莽莽森林的深处。荒漠无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庄园坐落其中…冬天是无边的雪海,夏天是庄稼、花草的海洋…还有这田野的永恒的寂静,以及它的神秘的缄默…但在这个寂静中,在这草木深深之处,一只土拨鼠和云雀也会发愁吗?不,它们什么也不会问,什么也不会感到惊奇,不会感到象周围世界的人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灵 ![]() 这个时候人们在哪里呢?我们的领地叫做农庄——卡缅卡农庄。我们主要的庄园是在顿河左岸,⽗亲经常到那儿去。并在那里住很久。而农庄上的产业是不大的,奴仆很少,但到底还是有人,生活仍旧进行。⽝,马,羊,牛,工人,马夫,领班,厨娘,女饲养员,保姆,⺟亲和⽗亲,在中学读书的哥哥和妹妹奥丽娅,还有一个在摇篮中的小妹…但究竟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下完全孤独的时刻呢?夏⽇,一个暮⾊苍茫的傍晚,太 ![]() ![]() ![]() ![]() ![]() ![]() 要不我就在家里自己看着自己,依然是夏天的傍晚,依然是孤单单的。太 ![]() ![]() ![]() 三 童年时代已开始逐渐把我同生活联系起来,在我的记忆中,现在还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些人物、一些庄园生活的情景、一些重大的事件… 在这些事件中,最鲜明的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旅行,和我后来历次的旅行相比,这是最遥远和最不寻常的一次。那次,⽗⺟带我一起去那称为城市的自然保护区。当时我初次体验到幻想即将实现的甜藌,同时也体验到它万一不能实现的恐惧。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站在院子中间,站在太 ![]() ![]() ![]() ![]() ![]() 最令人吃惊的是城里的黑鞋油。在这一生中,我从未因所见到的世上的东西(我见得可多哩!)而感到过这样的 ![]() ![]() ![]() ![]() ![]() ![]() ![]() 这次出门,第一次给我揭示了人间生活的 ![]() ![]() ![]() ![]() ![]() ![]() ①埃及法老希奥普斯(元纪前三千年)的金字塔,是世界建筑学的卓越古迹之一。 四 关于我在人世间的最初岁月,我以后的回忆就更为寻常和实真,虽然这一切都依旧贫乏、偶然和零碎。我只重复我们知道的和我们记得的。我们有时甚至连昨天的事也难以记起! 我幼小的心灵开始习惯于自己的新居,发现其中有很多令人愉快的可爱之处。看见大自然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了,我注意到人们,并对他们产生各种各样的、多少有点自觉的感情。 对我来说,世界依然只局限于庄园、家庭和一些最亲近的人们。这时我已经不仅觉察到有⽗亲,感到有他的亲切的存在,而且我还看清楚他了。他是一个⾝体健壮、神采奕奕、无所顾忌、爱发脾气,但同时又特别容易息怒、宽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恶人和不忘旧怨的人。我开始对他发生了趣兴,于是我就了解他的一些事情:他从来不做事,真的,他在幸福的游手好闲中打发了自己的⽇子,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在当时不仅对于乡村贵族,就是对于一般的俄罗斯人也司空见惯。他经常在午饭前生龙活虎般的奋兴起来,吃饭时快快活活。午饭后一觉醒来,喜 ![]() ![]() ![]() ![]() ![]() ![]() 我终于也发现了我们的保姆,就是说我认清了家中的人员。我发现这个⾝材⾼大、体态端庄和威风凛凛的女人在我们的幼小心灵中显得特别亲切。虽然她经常自称为女仆,但事实上她是家里的一员,敢同我⺟亲争吵(这是家常便饭)。然而,由于她们互相爱护或者出于必要,往往争吵之后不久双方哭一场就和解了。我的两个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时都已各自立独生活,只是节假⽇才到我们这里来。另外我还有两位妹妹,我终于也认识了她们。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我还是一样地把她们同我的生活紧密地连在一起。我温情地爱着那喜 ![]() ![]() ![]() 我一生最痛苦的爱情与⺟亲有关。我们所爱的一切,我们所爱的人,就是我们的苦难,——光是这种担心失去亲人的永恒的恐惧就已经够戗!而我从幼年时代起就背上我对⺟亲坚贞不渝的爱情的重担。我爱她,是因为她赐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这种痛苦来伤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个心灵的爱来使我感到震惊,她是悲伤的化⾝:我孩提时代曾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多少眼泪,从她的口中听见过多少悲歌啊! 在那遥远的故乡,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安息在世界上,永远被世人遗忘,但她的极为珍贵的名字将万世流芳。莫非那已经没有眼睛的颅骨,那灰⾊的枯骸现在就在那里埋葬,在一个凋敝的俄国城市的坟地的小树林之间,在一个无名的坟墓的深渊,莫非这就是她——一个曾经抱着我摇晃过的人?“我的道路比你们的道路更⾼尚,我的思想比你们的思想更崇⾼。” 五 幼年的孤独生活就这样逐渐地过去了。我记得,有一年秋季的夜一,我不知为什么半夜醒来,看见房间里弥漫着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过那没有挂上窗帘的大窗口。只见一轮苍⽩和忧郁的秋月⾼悬在庄园里空 ![]() ![]() 我已经发现,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还有秋天、冬天和舂天,在这三个季节里只能偶尔外出。我起初并不记得它们,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 ![]() ![]() ![]() ![]() ![]() 这 ![]() ![]() ![]() ![]() ![]() ![]() ![]() 后来我又发现,在嫰草如茵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古老的洗⾐石槽,下面可以捉 ![]() ![]() ![]() ![]() ![]() ![]() 六 在下房后、口牲棚的墙下,长了些大巨的牛蒡和⾼⾼的荨⿇——既有“野芝⿇”也有螫荨⿇,还有一些非常华美的、深红⾊的、带有刺花冠的大葱,以及一些淡绿⾊的被称为鸦葱的东西,所有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彩和气味。我们终于也发现了一个牧童,这个牧童特别有趣,他的⿇布衬⾐和短 ![]() ![]() ![]() ![]() ![]() 不过,所有地里长的食物还是数口牲棚和马厩之间的菜园子里最丰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罗一些咸的黑面包⽪,尝尝尖部长着灰⾊粒状花蕊的绿⾊长葱茎,尝尝红⾊的四季萝卜和⽩萝卜,吃吃⽑糙的、疙疙瘩瘩的嫰⻩瓜。松软的菜畦上爬満无尽头的藤蔓,钻在里面寻找⻩瓜,弄得沙沙作响,那是多么惬意啊!…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一切呢,莫非是饿了吗?当然不是。不过我们之所以寻觅吃食,那原因连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的圣餐,接受那创造世界的⾁体和物质的圣餐。我记得,有一天太 ![]() ![]() ![]() ![]() 后来。我们逐渐胆大起来, ![]() ![]() ![]() 七 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美! 口牲棚里,整天都是空 ![]() ![]() ![]() ![]() 在马厩里,马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它们被拴着站在那里,大声咀嚼着⼲草和燕麦。它们怎样和什么时候觉睡呢?马车夫说,它们有时也躺下来睡,但这很难以想象,而且想起来也十分可怕,因为马躺下来是这样的艰难和笨拙。看来,马只有在深更半夜里才躺下来睡,通常都是站在马棚里,整天用牙齿把燕麦磨成 ![]() ![]() 车棚里,放着一些赛跑用的轻便马车,一辆四轮马车,一乘陈旧的祖⽗用过的带蓬雪橇。这一切合起来就构成各种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轮马车的后部,有一个特别有趣的、隐蔽的旅行箱。那乘带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们注意。它是从祖⽗手上传下来的东西,与我们现今的毫无相似之处。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样不停地前前后后飞来飞去,有时从车棚飞向辽阔的苍穹,有时又回到车棚的大门上来,在车棚的屋檐下,它们构筑了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起凸的燕巢,造型艺术美观,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现在我常常会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远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林和小鸟,看不到许许多多你已感到如此习惯、如此亲切和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则是特别令人珍惜的。这些“美人儿”闪电般地飞翔,不断发出幸福的呢哺声,它们的 ![]() ![]() ⼲燥棚又 ![]() ①“普罗瓦尔”在俄语就是“陷坑”之意。 八 后来我的童年生活逐渐丰富多彩了。我愈来愈注意庄园的生活,愈来愈经常地跑到维谢尔基会,我到过罗⽇杰斯特沃,诺沃谢尔基,到过巴图林诺我外婆家里… 在庄园里,每当太 ![]() ![]() ![]() ![]() ![]() ![]() ![]() ![]() ![]() ![]() 这样的⽇子我记得很多吗?不,很少,很少。现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记忆中闪现的,各个不同时期的,而且是不连贯的。我记忆中的晌午的情景是这样的:炎热的太 ![]() ![]() ![]() 九 我记得有一次到罗⽇杰斯特沃去做弥撒。 这一天一切都洋溢着非同寻常的节⽇气氛:马车夫穿上一件⻩⾊的丝绸衬⾐和一件棉绒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驾车座位上,这是一辆三匹马拉的四轮马车。⽗亲的下巴刮得光溜溜,一⾝城里人的打扮,戴着一顶带红圈的贵族便帽,帽下从鬓角到眉间露出一络黑黝黝的梳洗过的头发,透出古朴的风度。⺟亲穿着一件鲜 ![]() 田野很窒闷,酷热,在凝然不动的⾼⾼的庄稼之间,狭窄的道路上尘土飞扬,马车夫⾼傲地赶过一群群农夫和农妇,他们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着车子去 ![]() ![]() ![]() ![]() ![]() ![]() 我已经知道,我们贫穷了,⽗亲在克里米亚战争①时期“ ![]() ![]() ![]() 只有一件事情使这幸福的时刻黯然无光,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昏,几个牧童从地里赶着役马回来,飞快地跑进庄园的大院,叫喊着,说谢尼卡在疾驰中连马带人一起滚进了普罗瓦尔,一直滚到深底,滚到可怕的芦苇丛里,据说那里面就象烂泥塘一样。工人们、⽗亲和两个哥哥都跑去抢救,想把他们拖出来。整个庄园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是否能救出来呢?太 ![]() ①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国与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国联军的战争。 十一 时光流逝,⽇复一⽇,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夏变秋,冬变舂…但关于这些我能说什么呢?唯有一个总的印象,那就是,在这些岁月中我不知不觉地进⼊了有意识的生活。 我记得,有一天,我跑进了⺟亲的卧室,突然在一个不大的窗间壁镜中看见了自己(这镜子镶在一个核桃木的椭圆形镜框內,正对门口挂着)。我楞了一会,一个已经相当⾼大的、端庄而又消瘦的孩子惊奇地、甚至有点恐惧地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棕⾊的斜领衬⾐,一条黑⾊的⽑哔叽马 ![]() ![]() ![]()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记忆中的那纯然是幸福的时光,大约从这个时候起就差不多结束了——这本⾝就意味着不是一件小事。而与此同时,我在尘世间又获得了某些崭新的、真正难得的知识,思想和感情。此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闯进我的生活中来,我开始同他一起学习。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后来,祖⺟也去世了… 十二 舂寒料峭,在一个 ![]() ![]() ![]() 这种⾼度的敏感,我一生下来就有。我不仅从⽗⺟的⾝上,而且从祖⽗、曾祖⽗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独特的人们(他们曾经组成俄国的文明社会)的⾝上继承下来。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进了我的这种敏感的发展。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教养者和老师,他是完全不够格的。他飞快地教会了我抄写和阅读《堂·吉诃德》的俄译本。这本书是在我们家里一堆为数不多的书籍中偶然发现的。往后又做了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没有趣兴去了解。他同我⺟亲经常用法语讲话,顺便说说,他对我⺟亲总是十分尊敬和关切的。⺟亲曾建议他教我学法语。他很快就执行起这个任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致,但并没有坚持下去。为了让我能考上中学一年级,他在城里订购了一些要我必读的课本,随后就开始简单地要我把它们背下来。结果是,他对我影响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个方面。一般说来,他很孤僻,腼腆,但有时又格外快活,亲热,殷勤,爱讲话,相当机智,甚至存心要显露一番,滔滔不绝地讲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边狞笑,一边恶狠狠地嘟哝着,在房屋里,在院子中,急速地摆动着一双细罗圈腿,无休止地垂头匆匆走来走去。在这种时候,任何想同他讲话的人,他都会用简短的、恼怒的客气话甚至耝鲁话来回绝。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一见到我,样子就完全变了。他会立刻跑过来 ![]() 这里我想強调一下,他讲故事讲得很出⾊。面部丰富的表情,手势,迅速多变的声调,使他讲的一切都活龙活现,扣人心弦,就是朗读也可以使你听得⼊神。他按照自己的习惯,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书放在老远的地方。他经常选择能 ![]() ![]() ![]() 他给我讲了他一生中同“恶 ![]() ![]() ![]() ①此书是何作者,不详。 ②即英国作家笛福著的《鲁宾逊飘流记》。 十三 在我⽗亲的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打猎用的匕首。一我看见过⽗亲有时把⽩晃晃的匕首从刀鞘中子套来,用上⾐的⾐摆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触摸一下这平滑的、冰冷的、锋利的钢铁,我浑⾝就沉浸在一阵感快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紧贴在怀里,然后把它揷进一件东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亲的剃刀也是钢制的,而且更加锋利,但我没有发现它。直到现在我一看到任何钢制的武器,心中就 ![]() ![]()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几次爬上顶间,据传说,大约是在那里放着一把祖⽗的或者是曾祖⽗的马刀吧?我们沿着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弯着⾝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钻进去,经过屋梁、顶棚梁、一堆堆的灰尘和垃圾。顶间很暖和,也很闷人,有一股冷却了的火烟、油烟、炉子的气味。世界上有天空、太 ![]() ![]() ![]()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存在,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 我们毫无结果地搜寻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来休息。这个与我共同寻找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卷着纸烟,想着心思,低声地咕噜着什么。他是唯一了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热情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要毁坏自己的全部生活,并且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到处糟踏它。我站着,在天窗口上瞭望。现在顶间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别是在天窗的周围,顶间里凤声也并不让人觉得凶险了。不过,在这里我们还是我们,庄园也还是原来的庄园。我象旁观者一样,想象着庄园的情景,想象着庄园那平静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边,在 ![]() ![]() ![]() ![]() ![]() ![]() ![]() ![]() 是的,在那些⽇子里,最使我着 ![]() 十四 我学着读《堂·吉诃德》,此书和里面的揷图以及巴斯卡科夫关于骑士时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颠倒。我成天到晚都想着城堡、齿状城墙、⾼塔、吊桥,想着铠甲、面甲、刀剑、弯弓,还有战斗和比武。我想象着授封骑士的场面,想象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军刀在肩上狠狠一击,象初次授圣餐一样,这一击就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想到这,我就不寒而栗。在阿·康·托尔斯泰①的书简中有这样的话:“瓦尔特堡多么叫人流连忘返!那儿甚至还有一些十二世纪的用具。象你的心在亚洲跳动那样,我的心也在这个骑士的世界上搏动、跳跃。现在我知道,我原先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我认为,我也曾经属于那个世界。当我在本世纪內游览欧洲的许多英名远扬的城堡时,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惊愕:我怎么会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如此真切地了解到古堡的生活。如此准确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样的呢?那时我与维谢尔基的任何一个孩子很少有什么区别,在看到书中的揷图、听到那疯疯癫癫的流浪汉菗着马合烟讲故事的时候,心中就浮现出古堡的一切。是的,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我甚至还是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无论是卫城、巴尔别克、特维、别斯通、圣索菲亚②,还是俄国克里姆林宮的古老教堂,直到如今在我的心目中都还不能与哥特式的大教堂媲美。当我第一次(在青年时代)走进天主教教堂的时候,虽然这只不过是维杰布斯克的天主教教堂,但它的结构却使我异常震惊!那时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教堂里威严的、磨齿般的吱嘎声、哗啦声和轰隆声更为奇怪的音响了,在这些声音中混和着与之相反的声音,那是在壮阔的天庭上天使们的 ![]() 在《堂·吉诃德》和骑士的城堡之后,是大海、三桅巡洋舰、鲁滨逊、海洋和热带的世界。我无疑也曾经属于这个世界。《鲁滨逊》和《环球旅行者》中有许多图画,与它们一起还有一张已经发⻩的世界大地图,地图上标着辽阔的南方大海,以及波利尼西亚的星星点点的岛屿。它们的魅力是我一生都不曾抗拒过的。狭窄的独木舟,手持弯弓和镖 ![]() ![]() ![]() 在《土地与人》一书中有一些彩⾊揷图。我特别记得两幅。其中一幅画的是刺葵、骆驼和埃及金字塔,另一幅画的是一棵细长的、非常⾼的椰子树,一只有斑点的象斜坡一样的长颈鹿,它伸长脑袋,斜着温柔的眼睛,用薄薄的、象矛头一样的⾆尖头舐着脑袋上的羽⽑,旁边还有一只多鬣的狮子,它全⾝卷缩,腾空而起,直扑长颈鹿的脖子。所有这一切——无论是骆驼、刺葵、金字塔,还是椰子树下的长颈鹿和狮子,都画在两种颜⾊非常刺眼的背景上,一种是非常鲜亮、浓厚和均匀的天蓝⾊,另一种是鲜⻩的沙土⾊。噢,天呀。我不仅看见了多少⼲燥炎热的⽇子,多少烈猛的 ![]() ①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是俄国诗人和剧作家。 ②卫城是指雅典卫城,该城里有重要的共公建筑物和神殿;巴尔别克是黎巴嫰古代的一座城市,该城有许多著名的庙宇;特维可能是指古埃及中王国和新王国时代的首都——“百门特维”也可能兼指古希腊奥西亚的重要城市——“七门特维”;别斯通是指意大利西南的一座古代城市,它曾是古希腊息巴立斯的殖民地,世有荒 ![]() ③⽪耶尔·罗狄(1850—1923)是法国作家,《冰岛渔夫》的作者。 ④此处直接引语原文是法语。 十五 普希金给《鲁斯兰和柳德米拉》所写的 ![]() 海湾旁边有一棵绿橡树, 一条金链挂在那橡树上… 大概有人认为,几句好诗,哪怕是很好的诗,甚至是罕见的最优美的诗——都是 ![]() ![]() 那儿的森林和山⾕沉于梦幻, 那儿的海浪映衬着朝霞, 蜂拥到荒漠无人的沙岸, 那三十个英姿飒慡的骑士 从明亮的波浪中鱼贯而来, 他们海上的大伯也跟在一起… 果戈理的《旧式地主》和《可怕的复仇》给我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印象。这些作品使人永志不忘!从童年起它们就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娓娓回响,并且成为我最重要的、象果戈理所说的“生活的內容”你看这些“会唱歌的门扉”这场“极漂亮的”夏雨,它“豪华地”在花园里喧闹着,你看这些野猫住在花园后面的树林里,那儿“一些古老的树⼲被茂密的榛树所掩盖,它们好似⽩鸽的⽑茸茸的爪子一样…”而《可怕的复仇》就更妙不可言了! “基辅市区的尽头的某处。喧闹着,轰响着,这是哥萨克大尉⾼罗贝茨在大张喜筵祝贺儿子的婚礼。许多人到大尉家里来道喜… “大尉的结义兄弟丹尼洛·布鲁尔巴施也带着年轻的 ![]() 再往下看; “整个大地笼罩着柔和的光辉,月亮从山背后出来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洁⽩的贵重的大马士⾰薄纱把德聂伯河崎岖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远远地退到松柏丛林的深处…德聂伯河的中心泛着一只独木船。两个仆从蹲在船头,黑⾊的哥萨克帽子歪戴在一边,一桨划下去,⽔沫向四处飞溅,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样…” 现在卡捷琳娜轻轻地同丈夫说话,她用一块手帕抹了抹睡 ![]() ![]() 我又感到奇怪了:当时我在卡缅卡竟能这样⾝历其境地看见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灵已经能区分和识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更好和什么是更坏,什么是需要和什么是不需要!对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遗忘,而对另一些事情,我却热情,永远记得,永远铭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具有非常自信的鉴别力。 “大家下了船,山背后现出稻草盖的屋顶,那是丹尼洛祖传的住宅,住宅后面还有一座山,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个哥萨克的影子…” 是的,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庄坐落在两座山中间,在通往德聂伯河的一个狭小的溪⾕里。住宅不怎么⾼大,看来跟哥萨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间正房…墙壁上部团团围着橡木制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陈列着许多大碗和沙锅。这中间,还有长脚银酒杯,镂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礼物或者战争得来的战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挂着贵重的⽑瑟 ![]() ![]() ![]() 更无可比拟的是尾声: “在谢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爷的时代,曾经有过两个哥萨克:伊万和彼得罗…”① 《可怕的复仇》在我的心灵上 ![]() ①有关《可怕的复仇》的引文均用満涛同志的译文,个别地方和译名略有改动。 十七 我们住在卡缅卡的最后一年,我头一回得了重病,——我第一次知道这种奇怪的事情,人们惯于把它简单地称之为重病,而其实是到天国去漫游了一番。我是在晚秋时节患病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突然感到⾝心全部虚弱无力,这时人的五种感觉:视觉,味觉,听觉,嗅觉,触觉全部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感到突然丧失了生的 ![]() ![]() ![]() ![]() ![]() ![]() ![]() ![]() ![]() 后来娜嘉死了,死在我罹病后的两个月,在圣诞节节期之后。圣诞节期间过得很快活。⽗亲喝酒,每天从早到晚我们家里都纵酒作乐,家中宾客盈门…只要全家大团圆,只要格奥尔基哥哥回来度假,⺟亲就非常⾼兴。而这次哥哥也回来了,⺟亲感到很幸福。突然,在节⽇的花天酒地当中,娜嘉生病了。生病以前,她的一双结实的小腿还曾満屋奔跑,胆大包天,她那双蓝眼睛,她的叫喊和 ![]() ![]() ![]() ![]() ![]() ![]() 一舂天外婆也去世了。那是美妙的五月的⽇子,⺟亲坐在敞开的窗子附近,她穿着黑⾐,消瘦,苍⽩。突然,从粮仓后面跑出来一个陌生的农民,骑着马,他向⺟亲快活地叫喊了一句什么话。⺟亲睁大眼睛,轻轻地、仿佛也是同样⾼兴地叫喊了一声,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窗台…庄园的平静生活又突然被烈猛地破坏了。到处又掀起一阵特别的慌 ![]() ![]() 十九 那年八月,我已经戴上了一顶蓝⾊的便帽,帽边上还缀有一枚银⾊的徽章。只不过没有阿辽沙了,——此时是阿尔谢尼耶夫·阿列克谢,某男子中学的一年级生学。 我在冬天经受过的那场⾁体与精神的病痛,到了夏天就好象一点痕迹也不见了。我平静、快乐。完全与那年整个夏天里晴朗、⼲燥的天气相谐和,与我们全家那种轻松愉快的情绪相协调。娜嘉已不过是(甚至对我⺟亲和保姆来说也一样)一种美好的回忆,一个被想象为⾼⾼兴兴永远住在天国的小天使的形象而已。⺟亲和保姆闲聊的时候,还常常提起她,但限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有时甚至还带着微笑呢,她们有时也流泪,但已经不是以前的那种眼泪了。至于谈到外婆,⺟亲简直只有微笑,甚至可以说,她的死是我们全家轻松愉快的原因之一。因为,第一,巴图林诺现在已经属于我们,使我们的家境大为改观,第二,秋天我们就要搬到那边去,正如变换环境总会使人⾼兴一样,大家都暗暗⾼兴,因为这种变换常给人带来对美好事物的希望,或许还叫人不知不觉地回忆起游牧时代那种古老的生活。 ![]() ![]() ![]() ![]() ![]() ![]() ![]() 那年夏天,我一直担心要同⺟亲、奥丽娅、巴斯卡科夫以及其他的亲人分手,我害怕在不认识的,城里人⾝边过陌生的孤独生活,害怕⾝穿制服、铁面无情的老师,害怕所谓的中学。我常常一见到⺟亲和巴斯卡科夫心里就发紧,自然,见到我他们心里也会是一样。但是,我立刻又⾼兴地对自己说:还早着呢!而且未来对自己还有这样的一种 ![]() ![]() ![]() 八月初我终于被送去试考。听到台阶附近有四轮马车的嘈杂声时,我⺟亲,保姆和巴斯卡科夫的脸⾊一下都变了,奥丽娅放声大哭起来,⽗亲和哥哥面面相觑,尴尬地微笑着。“喏,咱们坐下吧!”①⽗亲决然地说,于是大家怯生生地坐了下来。“好,愿上帝保佑吧!”一会儿之后⽗亲又用更为坚定的口吻说。于是大家划完十字,站了起来。我吓得腿两发软,赶忙虔诚地划了十字。这时⺟亲 ![]() 唉呀,我居然考取了。为了这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子⾜⾜把我训练了三年。 ![]() “喏,很好,——够了,够了,我看得出。你已经知道…” 是的,哥哥是对的,事实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简单得多,一切都格外迅速、容易和轻巧地解决了。同时我还超过了什么界限呢! 到城里去的道路是很 ![]() ![]() 试考刚完,立刻就有人通知我和⽗亲,说考我取了,并让我度假至九月一⽇,我⽗亲如释重负他曾在测验我的知识的“教员休息室”里非常苦闷地坐着),我更是一⾝轻松。现在一切都好了:考我取了中学,往后还有整整三周的自由!看来,我当时一定会感到很吃惊的。因为我有生以来。一向都百依百顺,没有自由,谁知突然放我三周假,让我充分享受完全的自由。虽说只有三周,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想:谢天谢地,整整三周呵!——仿佛这三周就不会有个尽头。 “好吧,咱们现在赶快去找个裁 ![]() 我们找到了一个短腿的小个子。他的问话之快和量尺码的手法之灵活使我目瞪口呆。他每一句话的结尾都拖长语调。仿佛受了点委屈似的。后来他走进“制帽部”那儿的窗户积満灰尘,被城里的太 ![]() ![]() ![]() ![]() “那些阿马里基特人对他有什么用呢?”—— ①俄国风俗:送别亲人之前,大家都要坐静一会儿。 ②阿马里基特人是一个古老的部族,属于贝图恩族,与以⾊列族有⾎缘关系。 二十 八月底,有一天⽗亲穿上长统⽪靴,束上弹子带,肩上搭着一只猎袋,从墙上取下一支双管猎 ![]() ⽗亲穿着一件花斜领衬⾐,戴着一顶⽩⾊便帽,我,虽然是大热天,天气⼲燥,仍然穿着中学的制服。⽗亲⾝体魁梧,強壮有力,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在前面,弄得⻩⾊的麦茬沙沙作响,他吐出来的烟雾在他⾝后飘散开来。我跟在他的右后边,按照狩猎的规矩。保镖应该走在右边,我认为遵守这些规则可以得到极大的快乐。他不时吹吹口哨。鼓鼓大家的劲头,于是查尔玛微微有点奋兴,常常摇摆⾝子,抖抖卷紧的尾巴,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去嗅,在我们面前急速地窜来绕去,两边搜寻。荒漠的田野还是象夏天一样明亮和快乐。有时一丝热风完全停止下来,太 ![]() ![]() 这样我们走到了黑麦田的尽头,后来又穿过马铃薯地,经过一个泥塘,它的长形⽔面闪耀着闷热的光芒。泥塘在我们右边山坡之间的一个峡⾕里,山坡由于口牲的践踏,成了光秃的样子。山坡上,一群⽩嘴鸦伫立在开阔的⾼地上,无所归依,默默沉思。⽗亲看了一会说,⽩。嘴鸦一到秋天就打算去集会,它们现在开始考虑远走⾼飞了。此时我心中不由又生起一股别情离绪,这不仅是因为要同即将消逝的夏季告别,而且要同田野,同荒僻而可爱的边区中我感到珍贵和亲切的一切分手。除了这个天荒地远的边区之外,我在世界上还没有见识过别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幽僻的住处,我那世人不知、无人需要的幼年和童年的花朵宁静地、孤单地开放着… 后来我们靠着左边前进,沿着一望无际的、已经犁耙过的黑油油的耕地中的田埂向扎卡兹走去,这还是我们的田地。一匹枣红⾊的刚満周岁的马驹正在⼲硬的黑土块上拉着一张耙,它还是一只细腿的啂兽,尾巴 ![]() ![]() 扎卡兹是一个相当大的野外树林,属于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地主。此人独来独往,仇视整个世界,象蹲在城堡里一样,蛰居在罗⽇杰斯托沃附近自己的庄园里,由一些凶猛的牧羊⽝守卫着。他总是同土著的或者是新迁来的农民打官司,从来不与他们在工钱上取得一致意见。因此,他的庄稼往往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没有割下来,到了深秋就烂在田里,就是在雪堆下成千垛地毁坏掉。这种情况现在仍旧没有改变。我们就是沿着一片被口牲踩 ![]() ![]() 小鸟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些鸫鸟成群地四处飞翔,它们假装愤怒,快乐地吱吱叫着,发出吃 ![]() ![]() ![]() ![]() ![]() ![]() ![]() ![]() ![]() ![]() 二十一 在树林外边,树木之外,从遮 ![]() ![]() ![]() ![]() ![]() 如果这仅仅是沉思,那我在想什么呢?当然,我在想中学,想我在中学里要见到的那些奇怪的人物。这些人物被称为教师,属于完全特殊的一类人物。他们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教人,以及把生学置于永恒的恐怖之中。所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向我袭来。为什么要把我送去做他们的奴隶,为什么要我们亲爱的家园,同卡缅卡,同这个树林分离…我想到在耕地上看见的那匹正在耙地的马驹,我模糊地感觉到,世界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我觉得,那匹马驹是我的,他们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它甩了,就象支配自己的财产一样…是的,它现在还是一匹细腿的深灰⾊的小马,象其它所有的小马一样,是战战兢兢和胆怯的,但是,它却是乐观的、信赖人的,长着一双明亮的、象黑李子一样的眼睛。它只怀恋一见到它就总是怀着庒抑的喜忧和疼爱之情而嘶叫的⺟亲,在其它方面,它却是无限自由,无忧无虑的…有一天他们把这匹马驹送给了我,永远 ![]() ![]() ![]() ![]() 亚马里基特人对我有啥用呢?我常常胆战心惊,感到诧异,但我能做什么呢?一朵非常洁⽩的云彩从⽩桦林后显现出来,不时变换自己的轮廓…它能不变换吗?明亮的树林流动着,摇晃着,带着昏昏 ![]() 仿佛是要证实这一点似的,在我的背后突然砰的一声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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