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2:秋露危城是刘斯奋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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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2:秋露危城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4 时间:2017/12/1 字数:159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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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口吻,不变的表情,使⻩宗羲仍旧捉摸不透老师的心思。但对方终于开了口,毕竟是一种转机。于是,他再度![]() ![]() 在这一阵子对答当中,周围的人们始终静静地听着。⻩宗羲的话,显然道出了他们的共同心愿。所以,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缙绅首先齐声附和说:“太冲先生所言甚是,敬请先生出任此责!”说着,他们也纷纷跪到地上。 “对,对,我等都愿听先生吩咐!”更多的人哄然地表示着。随着此伏彼起的声浪,人们整片整片地弯下 ![]() 刘宗周没有立即答应。他慢慢地 ![]() ![]() ![]() 说完,他就转过⾝,大步走进门里去。过了片刻,当他重新走出来时,头上已经裹起了一块⽩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长矛。他对着大家把手一挥,大声说:“列位,请随老夫一起去面谒府尊王公!” “好啊,我们都去!我们都去!走啊!”人们狂热地 ![]() 于是大家纷纷站起⾝,拥挤着,招呼着,吵嚷着,一窝蜂地跟在刘宗周后面,朝着知府衙门的方向, ![]() “大哥,那么,弟进京应考的事,可怎么办?”走出一段路之后,⻩宗羲听见一个惴惴不安的声音问。 他微微一怔,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原来弟弟⻩宗会一直跟在他的⾝后。在周围狂热的人流裹挟之下,这位新选贡生显得那样沮丧、惶惑,不知所措。他微弓着单弱的⾝子,惊诧地仰起了⽩净的、敏感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驱往屠场的绝望的羔羊…⻩宗羲“嗯”了一声,试图说上几句宽慰话。但是,迟疑了一下之后,一种冷酷的、 ![]() 他于是重新扭过头去,死死地盯着前方,并且咬紧了牙齿…五正当地方上的士民,因京北朝廷的覆灭而陷⼊悲痛和混 ![]() 局势是如此严峻而又紧迫地摆在面前:对于仍旧矢志效忠大明王朝的那批留守大臣来说,如果不希望重蹈京北的覆辙,如果不甘心自己及其所代表的一群人的⾝家 ![]() 围绕解决这件头等大事的紧张活动,其实更早一些时候,就已经在具有决策权力的大臣圈子当中,秘密地酝酿和进行着了。譬如说,乘坐一顶四人抬的青缦官轿,由随从簇拥着,从大中桥喝道而来的这位神情严肃的大臣——南京兵部右侍郞吕大器,就是奔走得最积极的人物之一。这位四川籍的东林派员官,是个短小精悍的人。 瘦削的、肌理紧凑的脸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敏感而多骨的鼻子,配上经常紧抿着的嘴 ![]() ![]() 眼下,已经是四月下旬。天气变得相当暖和。锦缎似的 ![]() ![]() ![]() ![]() ![]() ![]() 吕大器在他的府邸前下了轿子,稍微站了一站,为的是整理一下弄 ![]() 然后,他对闻声奔出来侍候的仆人们看也不看,就抿紧嘴 ![]() 作为参与最⾼机密的一位大臣,吕大器目前所掌握的时局报情,较之一般官绅百姓,自然要来得具体而详细。譬如,关于最重要的崇祯皇帝的殉国,据确实的消息,是在三月十九⽇的清晨。当时京北的外城和內城,在一⽇之內相继被农民军攻陷。得知大势已去的崇祯皇帝,先把周皇后和袁贵妃召到乾清宮,用金杯置酒,与她们作最后诀别;又招呼太子和永、定二位王子来到御前,叮嘱了一番,命心腹太监王之心把他们从速护送出宮,到国舅周奎家中暂时躲避。这之后,外间的情势愈来愈紧迫,宮廷中的流⾎和死亡也开始了:首先是皇后在坤宁宮中自缢⾝死,接着是袁贵妃杀自未遂,被在旁监视的崇祯皇帝连砍数剑,终于得以殉节。同时被皇帝杀死的,还有好几名曾蒙“恩幸”的妃子。不过,最悲惨的还是年仅十五岁的长公主。大约皇帝担心城破之后,她会遭受“流贼”辱凌,所以特地着人召来,抚视了半天,长叹说:“你为何生在我家?”末了,一咬牙,挥剑砍去。公主本能地用手挡架。结果“咔嚓”一声,半截手臂给削了下来,人也当场昏死过去。看见这样子,皇帝也手软了,抛下宝剑,掉头而去。就在次⽇五鼓时分,这位穷途末路、心力 ![]() ![]() ![]() 看见主人回来了,两位客人立即 ![]() 吕大器不说话,只做出相让的手势,引着客人转过一道回廊,进了一个花树掩映的月洞门,来到他自己那问幽静隐僻的书房里,才站住脚步,重新同客人行礼相见。 这是由一明一暗两间小室套连起来的精致书房。外面的明问布置着桌、椅、屏、几,外带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常休息,偶尔也用来接待相知的密友。现在,吕大器领着客人走进了里面一间。 这靠墙三面都立着紫檀木书橱的里间,比外间稍小, ![]() “俨老,今⽇会议,不知结果如何?”待小厮奉上茶来,又迅速地退出之后,生得浓眉大眼,有着一部虬结大胡子的雷演祚试探地问。他是安庆府太湖人,一向在山东任职,曾以守城有功和敢于弹劾上官受到崇祯皇帝的赏识和接见。一年前因为⺟亲亡故,他照例辞职回家守制,不久前来到南京。吕大器看中他敢说敢为,又是坚定的东林派,便将他拉进自己的圈子里来,帮着办点机密的事务。 听见他发问,吕大器只顾皱着眉⽑,凝神地小口呷着茶,没有立即回答。又过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长吁了一口气,说:“难!若还是这等前怕狼后怕虎的,弟只有撒手不管了!” 雷演祚微微一怔:“啊,俨老何出此言?” 吕大器双手一摊:“一个福王,一个潞王,已经闹得不可开 ![]() 谁知今⽇会议,⾼研文又抬出个桂王来!案哐形模褪腔Р可惺楦吆胪肌T谀暇┑牧羰卮蟪贾校吆胪家幌蛞苑秸冉≈啤2还丝汤籽蒽袢从械隳涿睿骸笆裁矗鹜酰亢我杂窒氲揭盗⒐鹜酰俊?“哼,还不是斤斤于那个‘亲疏伦序’!总担心决策立‘潞’,会背上偏私之嫌,为物论所非。其实, ![]() ![]() ![]() 雷演祚“哦”了一声,眨眨眼睛,暂时不说话了。的确,决定由谁来当皇帝,这将直接关系到新权政的前途和命运,事情极其重大,半点儿也疏忽不得。可是如何解决好“亲疏伦序”的争执,又是目前令人颇为头痛的一个问题。本来,刚刚“龙驭宾天”的崇祯皇帝还留下三个儿子——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熠。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在,事情本来也就不难解决。可是时至今⽇,除了听说他们在京师失陷时已经微服出走,可能尚在人问之外,始终没有南来的音信。是否后来又遇难⾝亡,也不得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按照传统礼制,只能在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选继承人。那么就应当轮到崇祯皇帝的堂兄弟、目前已经逃难南来的福王朱由崧来做皇帝。然而,对于吕大器等东林派大臣来说,这当中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因为这位福王的⽗亲——老福王朱常洵,乃是郑贵妃所生,那郑贵妃当年仗着神宗皇帝的宠爱,曾经企图把皇长子排挤掉,而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老福王立为太子。这个 ![]() ![]() ![]() ![]() ![]() ![]() ![]() ![]() ![]() 吕大器苦笑说:“方才,姜居之也是这等说,现放着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舍近而求远,一旦被奷人抢先 ![]() 雷演祚点点头:“据小弟所得密报,福藩此番南来,一心觊觎大位。近⽇因传闻留都颇属意于潞藩,他惟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诸镇将游说,以图后盾之助,不可不防!” 所谓江北镇将,就是指目前驻扎在江淮一线的几位总兵官——⻩得功、刘良佐、⾼杰和刘泽清。这伙人一向拥兵自重,跋扈骄横,对朝廷的命令采取爱听不听的态度。如果他们当真联合起来,拥立福王,那确实不好对付。所以吕大器听了,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江北四镇意 ![]() “自然,他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尚在观望之中。但我等若仍举棋不定,难免迟则生变!” 吕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地咬着牙:“什么‘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经到了火烧眉⽑的当口,还是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块儿完蛋了账!” 说完,他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踱起步来…六在吕、雷二人对答的当儿,钱谦益静静地坐在一旁,始终没有揷口。 半个月前,他还在家乡常 ![]() ![]() ![]() 正当多数人都觉得,福王的继承资格似乎是无可争议的时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拥立潞王;并以透辟的分析,促使吕大器、姜⽇广、张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张。对此,钱谦益一直颇为得意,觉得十五年的赋闲生活,并没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胆识,在衮衮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类拔萃的。“好吧,既然你们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就是!“正是这种复苏的豪情,使他暂且把复官的考虑放在一边,开始一心一意为拥立潞王而策划奔走。当然,他又是富于阅历,老谋深算的。刚才他不动声⾊,是为着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稳妥一些。现在,他终于抬起头来。 “设若硁守‘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他慢呑呑地说“那么桂藩与潞藩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二人俱无越福藩而代之理。 ⾼公此议虽新,恐亦徒滋纷扰,而不能杜塞拥‘福’者晓哓之口!笆登槿肥钦庋切┘崾亍⽩孀诩曳ā钡奈赖乐浚且蟛徽鄄豢鄣匕蠢瞎嬲掳焓拢换嵋蛭鹜醣嚷和跚琢艘徊憔涂习招荩幌喾矗褂锌赡芤蛭怠奥骸迸傻耐巳炊艿焦奈瑁值酶住B来笃魑抟梢蚕氲搅苏庖徊悖运衬盏鼗恿艘幌率郑骸坝杂怠稹茨蓖仔匀皇且幌崆樵钢耄∥┦歉7弥两燎字巯掠 ![]() ![]() 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钱谦益也有了初步的设想。不过,由于事情非比寻常,在正式端出来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吕大器的决心和胆量。 “依弟之见,事到如今,已是有进无退。”他故作沉昑地说“列位明公只须心坚力定,绝不退让,又何愁拥潞之议不行!” 吕大器摇头摇,苦笑一声:“老兄,莫非你这些年优游林下,便忘却此间是怎样的情形?须知此间名为‘留都’,其实无非是个大、养济院。这六部四院衙门里,能办事的,打破锣儿也找不出几个;起哄挑眼的,吆喝一声就能凑起一大帮。芝⿇点小事,也会给你闹个満城风雨,众议沸腾。若是京师,还有皇上管着,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以往熊坛老任本兵,一味柔仁为事,遂至益发放纵。史公自去岁接任,专全力于整饬军旅,以备非常之变;对此辈亦只得恭谦礼让,委曲求安。 即以此番拥立而观,史、姜诸公不过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时责让 ![]() 更别说还有那等勋臣贵戚、豪帅大珰,缄口侧目,窥伺于旁,其意难测——老兄,你以为这局残棋是好下的么!” 吕大器以一个心烦的手势,结束了诉苦。钱谦益点着头,捋着胡子,始终装做用心倾听的样子。其实,这些情形他又何尝不清楚?不过,他正是要让对方充分意识到事情的难办,按照正常的做法 ![]() “那么,史公之意?”他又问。 “史公嘛,看来也十分踌躇。今⽇他说,若再想不出一统众议的善策,只好退而求其次,勉从推戴桂藩之议了。” “啊,不知史公所谓‘善策’者,何所指而云然?”听说史可法也有转向拥立桂王的意思,钱谦益倒有点紧张起来,连忙追问。 吕大器摇头摇:“这个,史公倒不曾细说。” 停顿了一下之后,这位在其前半辈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经以勇气和胆略让凶悍的敌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样震惊过的小个子大臣,双眉紧皱,咬着牙说:“哼,时至今⽇,还管他什么善策不善策,只须能把潞藩赶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么?”钱谦益侧着耳朵问,担心自己没有听清。 “我说,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么办法都成!”吕大器提⾼了嗓音。 “好!”钱谦益正是要等这一句话。他轻轻一拍桌子,随即又举起手朝吕大器虚按了一按,仿佛要凭借这个手势,把承诺坐实到对方⾝上似的“既然俨老这等说了,那么,弟倒有个计较在此——”“噢?”吕大器和雷演祚的视线都被昅引了过来。 钱谦益先不往下说。他把右手的中指伸进杯子里,蘸了一点茶⽔,在棋枰上写出了一个“亲”字,接着又写出一个“贤”字,然后抬起眼睛,看见吕、雷二人都现出疑惑的神⾊,才不慌不忙地指着棋枰说:“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个‘亲’字,那么,我辈何不揭出一个‘贤’字来破他!” “‘贤’字?”雷演祚仍旧不懂。 “嗯!论宗支,福藩在诸王之中虽属最亲最长,但到底并非太子。况且先帝又绝无遗命。设若他尚称贤明,立之固无不可;若他不贤不明,亦无非立不可之理!” 说到这里,钱谦益顿住了。他意味深长地瞧着两位同盟者,相信他们能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吕大器抿紧嘴 ![]() “愿闻其详!”吕大器从紧抿的嘴 ![]() 钱谦益深深昅了一口气,目光异样地闪动起来。他前倾着⾝子,用庒低了的、恶狠狠的声调说:“福藩的劣迹不少——他不孝⽗⺟, ![]() ![]() 这几句话所披露的机锋是如此凌厉,就像利剑猝然出鞘,刺得満室的空气“嗤嗤”作响。吕雷二人显然给吓住了,变得一片沉默,吕大器固然没有吭声,雷演祚也失去了追问的勇气,只是惊诧地微微仰起胡须虬结的脸,一双大眼睛从浓眉下直愣愣地望着窗棂纸上的斑驳树影。 瞧着这种情形,钱谦益有一点 ![]() ![]() ![]() ![]() 钱谦益吃了一惊! “是啊,”雷演祚呻昑似地附和说“我辈本是清⽩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钱谦益的眼睛睁圆了。由于委屈和愤急,他的脸⾊变得十分难看。如果不是看见吕大器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他就会立即争辩起来。 吕大器倒背着手,把嘴 ![]() 他一声不响地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吕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过脸来,盯着重新产生了希望的钱谦益,冷冷地说“你想清楚了不曾?这可是连⾝家 ![]() ![]() ![]() 七 虽然吕大器等人在全力以赴地为拥立潞王而密谋策划,但是在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那里,对于这件事却始终有点举棋不定。 无疑,自从京北的朝廷覆灭之后,作为江南地区的最⾼军事长官,史可法无形中已经成为对重建朝廷负有全责的人物。但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就不能像吕大器等人那样,采取一面倒的态度,而必须尽量摆平各方面的意见,以期未来的朝廷能够获得最广泛的拥戴和支持,从而造成一种和衷共济的局面。史可法认为,这样一种局面,对于维系人心,重振旗鼓,乃至造就家国的中兴,都是绝对必要的。所以,在拥“福”和拥“潞”两派主张严重对立、难以调和的情势下,⾼弘图提出改而拥立桂王,确实使史可法有所动心。但是,随后姜⽇广指出桂王远在广西,在短期內难以抵达,又使他不能不加以考虑。正是由于左右为难,委决不下,所以,在会议散去之后,史可法就吩咐不久前才应他之聘参与兵部幕僚事务的陈贞慧发出请帖,邀请最近自京北潜逃回来的一些明朝员官,于次⽇上午到衙门里来见面,准备再仔细查问一下皇太子和永、定二位亲王的下落。 因为只要把已故崇祯皇帝这三个儿子当中的任何一个找到,这一天大的难题就能 ![]() 翌⽇,客人们陆续到齐。负责在花厅里伺候的仆役,巡回走动着,已经给客人的杯子里添注过三回茶⽔,主人却还一直没有露面。大家只有继续静静地坐着,耐心等候。 这八位客人,如果只从⾐饰打扮来看,同一般缙绅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们那惊魂未定的神态,那木讷痴呆的样子,以及其中一部分人脸上、手上那些无法遮掩的伤痕,都暗示着仅仅不久前,他们还在经受着某种可怕的磨折和极度的惊恐。 事实上,京北是在被农民军重重围困的情况下,迅速陷落的。満朝文武大多来不及逃跑,就全部成了俘虏。这几个人,纯粹是由于各种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侥幸逃出“魔掌”从他们直到此时此刻还未能恢复常态的样子,仍旧不难想象出,那一场天崩地塌的噩梦,该是何等狰狞可怖。正是这一发现,使得陪同他们坐在一起的陈贞慧,止不住心中又一次微微发起抖来。 陈贞慧是得知京北失陷的噩耗之后,才从家乡宜兴匆匆赶到南京来的。以他平⽇的豪迈自负,本来并没有趣兴充当什么幕僚。 但他又是一个极其聪明灵活的人,知道这种位置可以接触许多上层机密。而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及时地、准确地掌握政局的动向,对他本人,以及他的复社伙伴来说,都至关重要。所以,他便毫不迟疑地找到史可法门上来。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明智的。目前,陈贞慧对于南京所面临的形势,可以说已经基本上了如指掌,对于许多事情的体察,较之以往,也要深⼊得多,全面得多。然而,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彻底地觉悟到,在政治场中,各种关系的 ![]() ![]() “那么史大人…”也许久久不见主人露面,一位年纪较轻的候见者忍不住探问说。他的腿受了伤,走路不灵便,此刻正拄着一 ![]() “哦,史大人昨夜初更时分,便带了从人出府,到各处门上去巡视城防,夜一未归。不过,他已知列位大人今⽇辰刻见顾,这一阵子该回来了。请大人安心稍候。” 陈贞慧回答。为了安抚众人,他再度举起茶杯,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列位大人,请用茶!” “请…”客人们纷纷举起杯子,参差不齐地说。接着是啜茶声、⾐袖的摆动声,以及杯子放回方几上的磕碰声。但也就是活跃了这么一下子,花厅里又回复到一片死寂,只听见被朝 ![]() 面对这种消沉郁闷的场面,陈贞慧本想主动挑起话头,使气氛活跃一下。但是,当视线落到那八位泥塑木雕一般的客人⾝上时,他的打算就被再度沉重起来的心情取代了。事实上,这些天,凭借从各种渠道陆续收集来的消息,陈贞慧已经了解到不少京师陷落后的情形。譬如:关于自缢殉国的皇上,听说由于很快就在万岁山上发现了遗体,李自成下令停止搜索,派人拆除宮里的一块门板,把遗体扛了下来;然后发给太监两贯钱,买来一副柳木棺材,并以土块当枕头,将遗体停放在东华门外的一个草棚下,算是让人“哭临”结果,除了四名被指定看守的老太监和两名念经的和尚外,几乎没有几个员官敢去哭上一声,真是冷清之极,好不凄凉。至于下一步怎么样,是否会按礼节安葬,那就更难预料。不过可以肯定,万恶的“逆贼”们绝不会有好安排…又如,那群未能及时逃出的文武百官,命运也异常可悲。由于李自成勒令在京的明朝旧臣必须在三天內去朝见他,结果大学士范景文、户部尚书倪元潞、左都御史李邦华等一批大臣和勋戚相继杀自殉国。但肯这样做的毕竟为数很少,绝大多数文武员官到了规定⽇期,都跟着內阁首辅魏藻德、成国公朱纯臣战战兢兢地到紫噤城去行叩见之礼。谁知趴在地上等了半天,李⽩成始终不露面。 相反,那伙心怀怨毒的“贼”兵“贼”将,却开始对他们大肆侮辱戏弄,推打的推打,摘帽的摘帽,甚至把腿大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又笑又闹,把大家弄得狼狈万分,但谁也不敢反抗。至于接下去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就只有天晓得了…当然,在那些来自逃出者的消息里,还免不了说到,一些蚬颜求生的明朝员官,如何全无心肝地赶着崇祯皇帝的灵柩戟指唾骂,如何呼朋唤友地商量投靠“伪”朝,或者⾝穿青⾐小帽,额上贴上一方写着“顺”字的⻩纸片,眼巴巴地盼着录用等等。 陈贞慧曾特别留意到,每当听到这一类报告,史可法总是面⾊惨自,圆睁着两眼,把一双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就连胡须和头发也仿佛因极度悲愤而倒竖起来,只是用了极大的自制力,他才没有让烈猛的情绪马上爆发。不过陈贞慧好几次碰见,这位平⽇严肃得令人生畏的大臣,事后总要走进设有崇祯皇帝牌位的灵堂里,匍伏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又一抄…终于,过道里响起了一阵官靴踩地的橐橐声响,急促而有力。 陈贞慧心中一宽:“好了,可回来了!”他一边回过头去,一边本能地站立起来。 果然,⾝材不⾼,但威仪凛凛的史可法很快就出现在客厅的门口。这位以⼲练精明、政绩卓异而备受推崇的原漕运总督,是在一年前接替年迈的熊明遇担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由于京北迅速陷落,留都南京在夜一之间成了明朝退守江南,进行负隅顽抗的主要支柱和希望。因此,作为目前尚能行使职权的最⾼军事长官,史可法自然地受到朝野的一致关注。可是个人声望的这种急剧上升,看来并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奋兴和得意;相反,只是迫使他变得更加辛苦和忙碌。由于又是夜一未睡,他那黧黑的脸膛,看上去更加黯淡。本来是精光闪烁的眼睛,布満了道道红丝。但他的步履依然那样有劲。他一走进来,就拱着手,向站起来准备行礼的客人们当 ![]() 陈贞慧事前已经听史可法 ![]() ![]() 现在,史可法已经把表示慰问的简短开场⽩讲完,又向新近才逃回来的三位员官,查问了两件他所关心的事情:一件,是关于崇祯皇帝的葬礼;另一件,是负责镇守山海关的明朝总兵官吴三桂,究竟有没有投降李自成。这后一件事,因为直接关系到能否把农民军牵制住,使之不能迅速挥兵南下,所以史可法一直极为关切,每次接见北边回来的人,他都要追问一番。不过,当发现这两件事都问不出什么要领之后,他就立即停止查问,把话头转到今天的正题上。 “诸位此次脫险归来,可曾听说太子及二位亲王的下落么?”他稍稍提⾼声音问,期待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在座的客人。 也许大家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厅堂里出现片刻的宁静。 “太、太子…”有人迟疑地冒出半句,又顿住了。大家循声望去,认得这人名叫汪惟效,京北失陷前任工科给事中,有着一张仪表堂堂的脸,不过,此刻却显得畏缩而紧张。 “汪大人请讲!”史可法立即客气地追问。 “哦,不,生学不晓得,不晓得。”汪惟效连忙推却说,随即做着手势“大家讲,大家讲!” “汪大人有话,直说无妨!”史可法盯住他不放。 “不…不…”汪惟效显得更加慌张,几乎要把那张仪表堂堂的脸缩进脖子里。 史可法的脸绷紧了,眉⽑也竖了起来,看样子打算发作,然而终于又转向其他人。 “那么——”他没有表情地问“不知哪位大人得知太子的下落?也不必确实知道,道听途说也无妨。” “哦,生学知道。”一个胖胖的、名叫曾五典的中年员官说,但马上又摇着手“不是生学知道,是今⽇前来贵部时,汪大人对生学说的。” “曾大人,生学可不曾说过什么!”汪惟效急忙否认。 曾五典瞧了他一眼:“汪大人何必过虑?史公适才已经说了,道听途说也无妨的。”说完,他又转向史可法,心情沉重地垂下头:“汪大人在京里时,曾听一內监说,太子及永、定二王已是不幸归天了!” 这消息如此突兀和惊人,不但史可法一听,急得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连陈贞慧也觉得心中一凉,仿佛浑⾝的⾎都停止了流动。 但是曾五典的说法立即受到了好几个人的驳斥。说也奇怪,别看这些人刚才还像泥胎木偶,可是一旦谈及他们的所历所闻,又表现得极其狂热和固执。 “非也!”“此说不确!”“太子非等闲之人,若为贼寇所害,京师必定广有传言,何以我等俱无所闻?” “哎,据生学所知,太子及二位贤王不定已经脫⾝南来了呢!”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 大家又是一惊,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是工部主事蒋臣。这人长得又⾼又瘦,戴着一顶方巾,下面却奇怪地露出一圈寸许长的短发。原来他是剃光了头,装扮成和尚逃出来的,这会儿头发还没有长完全。 “嗯,请道其详!”重新坐到椅子上的史可法平静地说。也许经过刚才那一下失态,他已经意识到,在没有进一步查询清楚之前,对于这些消息还是保持冷静为宜。 “这个——”蒋臣转动了一下⾝子,随即用两只大手抓住椅子的扶梁,伸出了多筋的长脖子,神⾊郑重地说“还是生学在临清坐船南下时,碰巧遇到的——前一⽇,生学在路上得遇內书堂的张太监,那时他已扮做了客商,一⾝青⾐小帽。只因他与生学原是同里,故此认得。当下两人合雇了一辆车儿,走到临清换船。生学已到了船上,回⾝却见张太监勾直勾地望着先开的一只船。生学连唤几声,他才慢慢跟进舱来。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到了第二⽇,才悄悄告知生学,昨⽇他看见前头那只船上有个人,十⾜就像太子!” 听蒋臣说得真切,大家倒有几分相信了。于是纷纷可惜张太监当时为何不把船叫住,又埋怨蒋臣为何不赶紧追上去。蒋臣只好解释说,当时那只船先开了,他本不知道;张太监又不敢叫破,生怕会有不测。而等他们赶到下一站时,那只船却不见了…陈贞慧听到这里,虽然也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竟然失之 ![]() 不过到底发现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只要弄清太子确实已经南来,寻访其下落应当不会太困难。他奋兴起来,回头一望,却意外地发现史可法神情十分冷淡,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坐在左首最上方的一位员官。陈贞慧记得那位员官来得最早,但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嘴角微微露出冷笑,对蒋臣的话似乎很不以为然。 “绳海兄,敢问有以见教小弟否?”史可法忽然招呼说。那位员官名叫张伯鲸,绳海是他的表字。他本是京北的兵部左侍郞,听说是最早逃出的一个,因为先回了一趟家乡泰州,所以直到这会儿才来到南京。 听见史可法询问,张伯鲸收起哂笑,捋着胡子,沉默了一下。 等大家重新安静下来,他才用不⾼、但十分清晰的声音说:“列位适才所言,似都未得其实。据生学所知,太子及永、定二王,此刻既未曾遇害,亦未曾南来,而是尚在京师,在流贼手中!” 说出这么几句之后,他似乎很明⽩必定引起大家的 ![]() 这么断然说了之后,停了停,看见大家都呆呆坐着,没有什么表示,他又补充说:“长公主一臂为先帝所斫,伤势甚重,据闻闯贼亦 ![]() 于是有好一阵子,大家愈加变得目瞪口呆,默默无语。 史可法的脸⾊却蓦地变了,眉⽑竖了起来,腮帮的肌⾁由于一再咬紧牙齿而菗动着,嘴角两旁的立纹也变得既耝且深。 “那么,列位尚有什么要见告生学的?”他厉声问“若是没有,那么今⽇之会,暂且至此,有劳列位!八底牛膊淮谌嘶卮穑鸵还笆郑玖似鹄础?“岂有此理,那个张绳海,居然荒唐到替流贼卖起好来,真是糊涂之至!”片刻之后,史可法一边走回厅堂来,一边气呼呼地说。由于客人已经全部送走,他那庒抑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陈贞慧瞧了瞧主人,沉昑地劝解说:“张大人之意,似乎也并非如此。他只是就其所知而言罢了…”“兄台休要代他辩解!”史可法耝暴地一挥手,随即转过⾝,往椅子上一坐,怒气不息地说“兄台想过么,长公主的臂伤是谁人所斫?是先帝!张绳海这等说,岂非让人以为先帝刻而忍,而流贼反宽而慈。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陈贞慧不响了。以他的复社领袖⾝份,应聘到幕里来办事,在主人面前,自然有相当的进言资格。不过,他却不想滥用这一点。 事实上,他早就发觉,自从得知京北陷落的噩耗之后,素以精明⼲练著称的史可法,脾气明显地变了,变得冷静、宽容少了一点,急躁、严刻多了一点,常常碰上个小事就毫无必要地发很大的火。陈贞慧也明⽩,这是由于心灵深受刺 ![]() ![]() “他——来⼲什么?”史可法绷着脸问,显然尚未从气恼中摆脫出来。 “这…不是大人传他来见的么?”陈贞慧微感错愕地说。 史可法不响了,但无疑醒悟过来,而且意识到刚才过于冲动。 终于,他“嗯”了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去。刚跨出门槛,又站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转过⾝来吩咐说:“烦兄台着人去问一下,适才那几个员官,他们逃难南来,可有什么困窘为难之处,能办的尽量替他们办一办!” 说完,这才迈开步子,向签事房匆匆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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