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是张一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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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远去的驿站 作者:张一弓 | 书号:43097 时间:2017/10/31 字数:260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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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刚刚撤离,国民![]() 贺石带队部路过坡底,久别的家乡向他展现着一幅凄惨景象:国民 ![]() ![]() 大头⽪鞋又“嗵嗵”地敲击着坡底的村巷。贺石不时停下来,望着国中共产 ![]() ![]() 大头⽪鞋又“咚咚”地登上村北的山坡。祖坟里的坟头都惊呆了似地沉默着,颤动着坟头上的荒草,掩饰着坟头里的恐慌和惊愕。贺石在爷爷坟头前直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爷,胜子走了,把你的后人都带走了,只剩下我了。俺俩的项圈你拿着,俺俩都顾不上你了!”⾎从他额头上淌下来,如一条红⾊的蚯蚓在鼻洼里 ![]() ![]() 山鹁鸽正在他头顶“咕咕”鸣叫。新起的硝烟里,没有绿 ![]() 贺石的舅⽗是一个腿两格外勤快的牛经纪,而且无法遏止职业养成的喜爱动用⾆头的 ![]() ![]() 姨⽗忙问:“咋了?” “他在那边做的官比你在这边小多了,早八年就是营长,现在还是营长,只有他那⾝军装比你強!” “他受谁的气了?” “怪他得罪了团长。”贺石他舅说“团长挪用军饷做生意,不给士兵按时发饷。石子就跑到团部,指着团长的鼻子骂他是个喝兵⾎的,摔了大檐帽说,老子没法⼲了,老子走呀!是师长亲自撵上他,把他请回去的。事后,团长照旧挪用军饷做生意,惟独石子这个营的军饷按时发放。像他这样的‘愣头青’,长官不打他的黑 ![]() 姨⽗叹息说:“我正想石子哥哩,你这样一说,我就更想他了。” “跟着石子吃粮的弟兄,都跟石子铁心。”贺石他舅夸说“他手下三个连长,有两个是咱县的老乡,见了我,都为石子抱不平说,瞧瞧咱家乡的告示,贺营长的兄弟在那边都当上专员了。咱营长在这边还受着狗⽇的窝囊气,倒不如领着弟兄们上山拉杆儿去!” 姨⽗认真听了,目光霍地一亮。 贺石驻防的新乡紧挨着太岳解放区。姨⽗报经组织批准,决定委派与贺石的大妹妹刚刚完婚的新郞官儿、共产 ![]() 贺石的舅⽗为自己能受此重托而得意,对冯杰说:“外甥女婿呀,你知道我是⼲啥的?我是空着一双手卖这张老嘴的呀!在口牲市上,我就是夹在买主跟卖主中间,叫他们都得听我的,最后还都得承情谢我的外 ![]() 他俩潜⼊新乡,冯杰向贺石说明了来意。贺石骨碌了一下大眼珠,说:“只叙家事,不谈政事。”请他俩吃着猪头⾁,喝着老⽩⼲,却一声不吭。舅⽗大人忍不住说:“石子,胜子忘不了你这个好哥呀,你们还是兄弟团圆吧!你大妹和你这个妹夫也都是‘同志’哩!你要是去了那边,起码也得是这个…”说着,右手一抖搂,甩开了宽展展的袖口,抓住石子的手指头,用袖筒罩住,就在袖筒里捏起了“码子”冯杰来不及制止他,他的手指头已经像小老鼠一样在袖筒里鼓拥 ![]() ![]() 姨⽗接受不了这个令人失望且具有滑稽意味的结果,倒是立即按照石子的意见,再托付石子他舅送去了二伯、二娘和小妹 ![]() ![]() 历史又给姨⽗提供了第二次机会。 一九四九年舂,淮海战役胜利结束,中原全境解放。姨⽗出任刚刚组建的中原临时民人 府政秘书长,贺石他舅又匆匆跑到K市,凄凄惶惶说:“胜子,我看石子这孩子已经没有了!”姨⽗吃了一惊,忙问:“咋了?”石子他舅说:“石子手下有个当兵的是咱县老乡,他领了解放军发给的路条和路费,回家给我捎话,说石子当上了上校团长,参加了‘徐蚌会战’,就是你们说的淮海战役,叫解放军重重围困在一个指甲盖儿大的村子里,马也杀吃了,⽪带也煮吃了。一到晚上,解放军就把饭碗、饭盒敲得叮当响,叫他们过来开饭。石子的护兵爬过来吃 ![]() 贺石他舅还没来得及离开K市,俘虏教导营政委就给我姨⽗打来了长途电话:“我们俘虏了国民 ![]() ![]() 贺石他舅听说贺石有了消息,又喜又忧说:“他的家眷还在徐州受症哩!” 姨⽗说:“请你把他们接到这里来,叫他们一家在这里团聚。” 教导营就在徐州旁边。姨⽗让贺石的舅⽗绕道教导营,给贺石带去了一封问候信:“久疏音问,时在念中。得知近况,感喟莫名。往事如昨,恍然⼊梦。因工作繁忙,不能亲往探视,务请鉴谅!”等等。写毕,又提笔添上了一句话:“⾰命形势大好,吾兄前途亦一片光明。” 数⽇后,贺石的舅⽗把贺石的家眷带到了K市。姨⽗和三姨见了大喜,原来贺石的 ![]() ![]() 俘虏教导营的人却慌慌张张来到了K市。 “报告秘书长,贺石逃跑了!” 姨⽗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过了永城,他半夜起来解手,墙翻头跑了!” “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说不定又去找老蒋了。” 姨⽗问贺石他舅:“我的信给他没有?” “给了。他坐在小板凳上,脚脖上裹着绷带,守着一口大锅,正给俘虏们烧开⽔哩,看了信,头也没抬,说:‘谢谢胜子,我也正想他哩!’又随手把信扔到锅底烧了!” “他是不是回坡底了?” “那咋能?我明明说,要在你这儿吃团圆饭哩!” 半个月过去了,坡底来人说,没见贺石回去。 南方还没有完全解放,战争仍在进行。姨⽗和三姨都感到极大的不安,翠花嫂也整天心惊⾁跳。三姨说:“翠花嫂,你去纱厂当工人好不好?”翠花说:“我还有狗娃 ![]() 从此,一去四十年,姨⽗再也没有得到过贺石的消息。 但是,姨⽗对一个国民 ![]() ![]() ![]() ![]() ![]() ![]() ![]() ![]() 姨⽗真诚地作了检讨。他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 ![]() ![]() ![]() ![]() ![]() 在省会民人热烈庆祝华中 民人共和国成立大会上,我站在⾼中生学的队列里踮起脚尖,看见姨⽗⾝穿灰⾊中山装,站在检阅台上,不时与他左右两边的首长或颔首低语、或谈笑风生,好像释去了重负的样子。但他下了主席台,就问我三姨:“你猜,我刚才想起谁了?”三姨说:“那些没能活到今天的好同志。”姨⽗叹息说:“是啊,可我,还想起了贺石!” 12。星星跑了 当胜利的礼花撒向天空的时候,贺石是掠过姨⽗心头的一道 ![]() 建国初期,贺爷、贺 ![]() ![]() ![]() ![]() ![]() ![]() 我在K市街头看到过贺爷。那时的贺爷不过五十岁出头,蓄着花⽩短髭,⾝材依旧⾼大,着灰⾊中山装,眉宇间蔵不住昔⽇的英武之气,手中却掂着一个与他的风度颇不相宜的菜篮子,向菜贩儿露出慈祥的微笑,从不讨价还价,从不挑挑拣拣,从不看秤杆儿⾼低, ![]() 我作为K市⾼中 ![]() ![]() ![]() 一九五二年舂天,姨⽗应该有一副好心情。他作为H省民人 府政秘书长,在⽑主席发出“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号召以后,又兼任了“治淮指挥部”的秘书长。他好像总结了大禹和大禹的⽗亲鲧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治⽔的经验教训,采取了“蓄怈兼顾”的方针,全面展开了五个大⽔库的建设工程。土改复查运动——新主民主义⾰命的收尾工作,也在全省广大农村胜利地进行着。 那一天,姨⽗出席了治淮工程的模范表彰大会,给一批大禹的子孙们戴上了红花,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家中,看门兼管收发的老人 ![]() 那是一个盖着“L县农民协会”大红印章的公函,或者说是一个措词严厉的“通牒”或“勒令”大意说:贺雨顺是坡底镇首户地主,有严重剥削行为,且长期担任L县政队警队长、保安大队长等重要伪职,历史上犯有严重罪行,民愤极大,必须把他 ![]() L县兵民的到来也惊动了省府政主席齐楚。抗⽇战争以前,齐楚以⾼国中文教师的⾝分为掩护,任地下 ![]() ![]() ![]() 在省区军政治部工作的明叔闻讯,急急骑着车子跑回来。 “哥,能不能不叫爹回去?” 姨⽗沉默了半晌,怅然说:“明,你十四岁⼊伍、十六岁⼊ ![]() 二十一岁的明叔开始落泪“我想不通,爹对⾰命是有功的。” “爹的历史上也有污点。” “对起义人员还要实行既往不咎的政策,难道爹还比不上一个起义人员?” “这是农会的意见,是群众运动,咱不能站在群众运动的对立面。” 西屋传来贺 ![]() 接着是贺爷的声音:“你哭啥?你要把胜子的心给哭 ![]() 贺爷刚刚去街上逛书店,正巧碰上家乡来的兵民逛大街,他认出是坡底镇的乡亲,喜出望外地打招呼说:“啥时候来了?咋不去家里坐坐?” 乡亲却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去,咋能不去?农会叫俺接你回去开会哩,就等贺秘书长一句话…” 贺爷到家,又看了石子他舅寄来的一封信,就吩咐老伴给他打包袱。 姨⽗和明叔来到了西屋。 “你不该瞒着我。”贺爷责备他的长子“我不会叫你们为难!” “爹,你…你叫我给组织上说一声。” “你啥也不要说,我眼下就回去,我不能叫人家说这里是我的防空洞。” “你回去找死哩?”贺 ![]() ![]() ![]() 姨⽗解释说:“那是‘急行土改’的错误做法,已经纠正了嘛,现在不会了。不哭,妈,在这个时候…在我爹这个时候…你不能哭,妈,我们都…都不能…”他又尽可能沉静地嘱咐⽗亲“爹,你要想开点儿,千万想开点儿,群众运动嘛,你好好想想,过去总有不对的地方,是不是?给群众说说,也叫群众给你说说,总之,爹要想开点儿!” 警卫员说:“秘书长,家乡人来了!” “请他们坐会儿,喝口热茶。”姨⽗又对⽗亲说“他们是奉命行事,爹也不要介意,要理解他们…妈,你有头疼病,你不能哭…” 贺爷也对贺 ![]() 姨⽗与明叔出了西屋,正碰上齐楚急急走进来。 “怎么?”齐楚望着站在门道里的兵民说“你们二位也到这里来了!” “是哩,是哩,俺坡底还等着开会哩!” “你们两位同志听我说,这位老人对⾰命是有贡献的,要保证他的全安,你们回去也要给农会的同志讲清楚,不许动手动脚,不许污辱人格。” “是哩,是哩!”兵民掖了掖 ![]() 齐楚进了客厅,对我姨⽗说:“我已经给地委打了电话,让他们通知县委,务必保证老先生的全安,决不可违法 ![]() 姨⽗还有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小弟、三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女放学回来,明叔刚刚向他们讲了正在发生的事情,贺爷就挎着一个大包袱出了西屋。他看见了惊呆在院子里的两代人,就定定地站住,说:“你们有工作的好好工作,正上学的好好上学,要以前途为重,不要为我 ![]() 明叔至今还记得⽗亲挎着包袱跟随兵民远去的背影,还记得追随着这个背影的一双双含着泪⽔不敢叫它流出来的眼睛。背影就要消失在保定巷尽头的时候,大家才忽然想起没有任何人向老人说一句送别的话,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对他临别的叮嘱作出回应。姨⽗好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忙说:“明,你快去…快去送送咱爹!” 明叔说,他从火车站回来时,西屋一片哭声。贺 ![]() 客厅里,只有刚刚下班的三姨陪着姨⽗,三姨的眼圈红红的,劝慰姨⽗说:“你也想开点儿嘛,我们也搞过‘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嘛,也错批错斗过不是?我们也得总结教训不是?…” 姨⽗看见明叔回来了,急急地问: “给爹戴铐了没有?” “没有。” “车上有座位没有?” “爹有座,他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把守着过道。” “爹又说啥了?” “爹不说话。我跟着火车,跑到站台尽头,爹也没有扭头瞅我。哥,我看咱爹…”明叔忍不住菗泣起来。 “不哭,不哭,咱爹咋了?” “咱伤了爹的心了!” 一颗最顽強的泪珠从姨⽗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眼眶里拱了出来,但他毅然用手掌消灭了它,站起来说:“唉,淮河又要闹事了,有个会我不能不去!”他向门外走着,又回过头,用恳求的口气说“明,你在这儿多住几天,陪陪咱妈!” 我曾胆怯地向姨⽗提起这件遥远的往事,表示我对贺爷迟到数十年的同情。姨⽗总是立即止住我的话题,说:“他回去并没有受多少委屈,批批斗斗、走走过场就是了!” 但我没有勇气告诉姨⽗,我对坡底的访问得知,即使那是一次比较文明的批斗,也让贺爷经历了一次心灵的炼狱。 兵民带着贺爷走过贺家大院的旧址,那里早已变成了国民 ![]() ![]() ![]() ![]() 村巷两边的村民在贺爷面对废墟时才与他作出了同样惊心的发现。他在兵民的押送下,目不斜视而又不无感伤地从废墟前边走过。村巷两边,是一双双沉默和惊愕的眼睛。有的眼睛里也夹杂着对于任何一个曾经阔气过、神气过而终于触了霉气的人都会表现出来的快意。没有问候,没有呐喊,没有叹息。只有押送贺爷的兵民将手按在“二八盒子”上,向所有的眼睛炫耀着“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权威,表现着完全合乎情理的自豪,喊叫着:“看看,俺从省城大官儿的⾼门楼里,硬是把他揪回来了!” 贺爷说,他听到这一声呐喊的时候,甚至产生了对他的长子——那个共产 ![]() ![]() ![]() 但是,当他被押进村西 ![]() ![]() ![]() ![]() ![]() ![]() ![]() ![]() 贺爷醒来时,赵双贵的脖子后边已经揷上了“亡命旗”正被兵民揪着胳膊架出去。赵双贵依旧虎视眈眈地望着贺爷,得意地发话:“贺司令,我在东河坡奈何桥上等你,哈哈哈哈!…” 贺爷听到了一声 ![]() 贺爷再次醒来时,一个陌生的媳妇正在兵民的监视下用勺子喂他喝汤。 “你是谁?” “三叔,我是你侄儿媳妇。” “不对,我家早没人了!” “有哩,三叔,我是石子屋里的,你还有个侄孙子也在哩!” 贺爷哭了。他终于想起,在贺家三代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以后,一个没享过贺家一天福的年轻媳妇心甘情愿地来贺家受苦,带着一个没了爹的孩子,等待着一个没有音讯的丈夫。她是贺家惟一的还能喂他一口热汤的反动军官家属。 斗争会是在关爷庙戏台上进行的。这是关爷看戏的地方。关爷在这个戏台上看过一幕幕历史的活剧。贺爷和姨⽗都在这个戏台上扮演过历史 ![]() 由区委刘记书亲自主持的斗争大会,开得比较文明。坡底镇的群众没有发生任何试图危及贺爷生命全安的举动,兵民将贺爷押上戏台以后,也像没事人儿似地抱着长 ![]() ![]() ![]() 农会的一些积极分子对贺爷 ![]() ![]() 刘记书说,严肃点儿!这个问题先留着,叫他以后老实 ![]() 第二个跳上台的叫三愣,是那个拿着红萝卜当 ![]() ![]() ![]() ![]() 刘记书又说,你瞎喊叫啥哩?他要是推给了韩司令,罪加一等! 人堆里有个叫歪嘴葫芦的喊叫,你说,你跟“小花姨”那档子事儿为啥不 ![]() ![]() 贺爷脸上红了又⽩,⽩了又红,定了定神说,我年轻时候不自重,做过荒唐事,愧对乡亲,愧对祖宗,我眼下认了这个罪!歪嘴葫芦又喊叫,咋?只撂下两句话就拉倒了?一回回咋搞咋弄,都得从 ![]() ![]() 贺爷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真格的,三十年前他喜 ![]() ![]() 一个十七八岁的愣小伙子却从人堆里跳起来,揪住歪嘴葫芦的棉袄领子骂起来,狗⽇的,你是斗谁哩?俺花姑 ![]() ![]() ![]() 刘记书喊叫,兵民,兵民,把他俩拉出去! 斗争会在一片混 ![]() 农会主席原是贺爷二哥手下的车把式,他一直坐在主席台后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守着一个大冒狼烟的树疙瘩烤火,没有在会上讲话。兵民把贺爷押回 ![]() ![]() ![]() ![]() 贺爷病了。他睡在 ![]() ![]() ![]() 石子媳妇给贺爷送了几天“罐儿饭”贺爷不睁眼,也不张嘴。石子媳妇的眼泪滴在贺爷脸上,才用小勺子别开了贺爷的嘴,向他嘴里灌面汤。她看见,泪⽔正从贺爷眼角里涌出来。 半夜,贺爷又说起了胡话:“跑了,跑了,跑远了!”兵民晃醒了贺爷,问他:“你说啥跑了?”贺爷没有睁眼,说:“星星,关爷庙上的星星。” 刘记书又急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说,适可而止吧,把他送到县上来。 兵民用担架送走贺爷时,石子媳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她借了邻居家的⽩面,烙了几张油饼,用手巾包着,塞到贺爷的担架上。贺爷欠起⾝子说:“石子屋里的,多亏咱家还有你侍候我,我这个当叔的谢谢你了!”石子媳妇一听就哭了,说:“俺要谢三叔哩,咱贺家的老人总算叫我孝敬了一回,俺还得好好活哩!” 财娃也领着几个农民跑过来,却叫刘记书拦住了。 财娃喊叫说:“那一缸元宝还要不要了?这复查不是⽩搞了!” 13。红⾊幽默 对于任何一个共中 ![]() 一九五三年舂天,⽑泽东主席视察H省,姨⽗作为接待工作的负责人,陪同⽑主席视察⻩河,聆听了⽑主席“一定要把⻩河的事情办好”的教导。姨⽗在他的《自述》中写道:“看到他老人家平易近人,谈笑风生,倍亟辛苦,神采奕奕。多次聆听他老人家的指示和教诲,令人终生难忘。”但是,姨⽗又在《自述》中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老人家怎么带着一个大资本家李烛尘到处走?”省委、省府其他导领同志都在费尽心思“破译”这个非同一般的政治谜语。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才豁然开朗,认定这是因为刚刚经过“三反”、“五反” ![]() 那么,在我们的统战工作中还存在哪些“左”的影响呢?齐楚苦思冥想后,忽地向省府政牛副主席责备自己:“我怎么忘了贺胜同志的⽗亲呢?他是豫西著名的主民人士,土改复查时受到群众的一些冲击,那是不得已的,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忘了这件事情!”牛副主席说:“是呀,是呀!贺胜同志怎么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这件事情?我只知道这位老先生胡子⽩了又跟着儿子闹⾰命,在太岳分区当过我们的谘议,陈赓将军还特意宴请过他哩!”齐楚感叹说:“咱们这个省府政只有我一个主席、你一个副主席,好多事情都堆在秘书长⾝上,再加上他的⽗亲受冲击,他竟能不声不响、任劳任怨,真是太难为他了!” 齐楚与他的秘书长进行了亲切的谈话。 “贺胜同志,令尊大人现在何处呀?” “你忘了?他回去几个月,县里就把他送回来了。” “哦,那就好!”齐楚如释重负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跟牛副主席商量了,安排令尊为省府政参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姨⽗诚惶诚恐说:“有这个必要吗?” “⽑主席对大资本家李烛尘先生待以上宾之礼,还请他做国务院轻工业部的部长哩!难道像令尊这样对⾰命作出过很大贡献的人,就不可以当一当省府政的参事吗?参事者,参与政事之所谓也,难道不可以吗?请你就这一问题给令尊通通气,看他老人家有何意见?” 贺爷听了,却对我姨⽗说:“大可不必了!” “爹,这是齐楚他们的意见!” “已为阶下囚,怎作座上客?” “阶下囚?言重了,群众运动有些偏 ![]() “你爹还戴着‘地霸’帽子,判刑一年,正在监外执行。戴罪之⾝,何能为参事?” 姨⽗吓了一跳“啥?你啥时候判刑了,我咋不知道?” 齐楚急让秘书向L县查明情况。L县回话说,那个判决不算数了。原来想,既然省里批准他回来接受批斗,总得挽个疙瘩了结,就判了他一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好向坡底群众有个 ![]() ![]() ![]() ![]() ![]() ![]() “荒唐之极!”齐楚对我姨⽗说“请令尊屈就参事之职,决定不变,工作包给你了。” 紧接着,姨⽗奉国务院之命,调武汉担任管理整个一条长江航运的局长兼 ![]() 贺爷修剪了花⽩胡髭,记上了中山装上的风纪扣,背着手走进了参事室。 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省委统战部召开主民人士座谈会,发动大家提意见,帮助共产 ![]() 统战部刘部长没有听清“什么什么,你对什么人提意见?” 贺爷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是说,我对我的儿子贺胜同志提点儿意见!” 会上的老参事们掩口而笑。 贺爷说:“贺胜同志⾝为 ![]() ![]()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贺爷端着茶杯,对那位主民人士作了客观、公正的剖析,认为此公担任过L县政队警队长和保安大队长,历史上确有过错,但也曾利用其职务之便,为共产 ![]() ![]() ![]() ![]() ![]() 会议记录员听糊涂了,发问:“你说的这位主民人士是谁?” 贺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贺雨顺同志嘛!” 全场轰然大笑,贺爷不笑。 一位老参事问:“你怎么在这里对儿子提起意见来了?” 贺爷答道:“今天所言是国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关上家门,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庇股就是了!” 会场上再次大笑,贺爷依旧不笑。 齐楚也没有笑。他原来作报告,动员 ![]() ![]() ![]() ![]() 贺爷等于自己伸长了脖子,戴上了一顶“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帽子,把帽子捧在手中,横看竖看,不知为何物,问道:“鄙人毫无资产,咋又变成资产阶级的右派分子了?” 贺爷从此不再说话,在政协大院里拖起大扫帚扫地之余,钻研起了《资本论》。但他找不到自己有什么资本,工资却大为减少,供养不起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就把他们分解给他的长子和次子,由我姨⽗和明叔资助,贺 ![]() 姨⽗成了⽗亲表现幽默的对象,连连甩着手,对我明叔说:“你看看咱爹,你看看咱这个糊涂爹!” 我问明叔,这一次,我姨⽗受牵连了么? 明叔说,他受到你贺爷的“恶毒进攻”还会受啥牵连?但他又猛地一愣,说,对,有牵连,还牵连得不轻哩!你姨⽗有一大群孩子正上学,本来就过得紧张,又分给他一位⽩发老⺟和一个刚刚上了大学的弟弟要他供养,⽇子就很难维持了!你三姨虽说是个厅级⼲部,却买了一把小锤子,搜罗自行车的旧轮胎,在武汉街头的地摊上一蹲就是半晌,学会了钉鞋掌的精湛工艺,揽下了为全家钉鞋掌的全部业务,连你姨⽗去京北开会穿的⽪鞋都是她钉的鞋掌。你姨⽗就给了她“一等技师”的称号,相当于现在的“正⾼”! 我⺟亲也在一个女子⾼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撺掇⺟亲说,你给你三妹、三妹夫写信诉苦嘛,你在⽩⾊恐怖中掩护过他们嘛!⺟亲说,不要给他们添 ![]() “文⾰”时,姨⽗成了管理长江航运的“走资派”别的“走资派”游街,姨⽗就享受了“游江”的待遇,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在每个大一点的港口上接受批斗,一直“游”到出海口。贺爷听说了,毫无惊惧之⾊,倒是认真学习“文⾰”文件,评论说:“胜子不是说他们管理长江的资产增长了五六倍吗?客、货运输量、港口呑吐量也翻了十几番。他弄了这么大的固定资本再加上流动资本,咋能不当‘走资派’!” 一九七二年二月,贺爷病危。姨⽗刚刚得到“解放”出了“牛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亲,却不知⽗亲是不是原谅了自己,到了门前仍畏缩不前。贺爷说:“胜子,你过来呀,叫爹看看你!”姨⽗趋前叫了一声:“爹!”⽗子俩都忍不住心酸落泪。贺爷哆哆嗦嗦拉着他的手说:“胜子,你⼲了四十多年⾰命,咋也叫⾰命‘解放’了一回?”姨⽗含泪无语。他“游江”时被打断了一 ![]() ![]() ![]() 贺爷大哭后,浑⾝菗搐,大 ![]() 贺 ![]() 贺爷带着一个沉重的疑问,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病逝,终年七十四岁。 姨⽗让我明叔把他关在一间小屋里,无声地、却是痛痛快快地为⽗亲哭了一回。他是肿红着眼睛从小屋里出来的,从此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说, ![]() ![]() 姨⽗问:“明,咱爹病重时,有啥 ![]() 明叔说:“爹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纲要》哩!” “咋又研究社会发展史了,爹说啥了?” 明叔露出 ![]() 一九七九年,贺爷死后七年,省委统战部下文说:“对照1957年《共中 央中关于‘划分右派分子标准’的通知》,经组织研究认为,贺雨顺同志不属于右派分子,予以改正。” 一九八零年,贺爷死后八年,省府政参事室召开了追悼会,悼词说: “贺雨顺同志安息吧!” 14。锁在柜子里的爹 姨⽗没有想到,他还能与神秘脫逃的堂兄贺石见面。 找到贺石的是他遗弃在陆大上的儿子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这个名字,是因为贺石三十二岁才喜得娇子,就按照家乡把小狗当成宠物的习惯,向儿子的光庇股上“叭唧”亲了一口,对 ![]() 狗娃刚満一岁,⽗亲就神秘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二十四岁的⺟亲带着狗娃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狗娃来不及储存⽗亲的记忆,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了个爹,却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个称呼:“反动军官的小狗崽子!”他多次向⺟亲打听反动军官的下落,⺟亲说:“在柜子里锁着哩!”五岁的狗娃坚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 ![]() 那是两个大人与一个婴儿的合影。他一眼便盯住了那个⾝着戎装的军官,圆脸、宽额、团鼻,厚嘴 ![]() 狗娃表弟没有向我夸张他与⺟亲经历的苦难,他说他跟⺟亲没有挨过过多的斗争。对于没有享受过贺家大院的荣华富贵而甘愿回来为贺家受苦的⺟子二人,坡底的老乡亲似乎表现着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亲的 ![]() ![]() “你要老实 ![]() 狗娃妈战战兢兢说:“俺不知道,真哩!俺娘儿俩回来等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也等不着他!这个死鬼…他把俺娘儿俩丢下不管了…”狗娃妈忍不住哭起来。 “说!你为啥留着他的反动军装?” “啥也不为,真哩!四八年,在徐州,俺叫解放军搜查过,这⾝⾐裳,解放军翻出来,只摸了摸兜,没摸出啥反动东西,又叠好,给俺留下了。解放军叫俺留下,俺才敢留下。这⾐裳总是个物件不是?扔了老可惜不是?那一年没钱也没有布票,本想修修改改叫俺狗娃穿,可他要是穿上这,老扎眼不是?就搁着庒箱底儿了。真哩,我不说瞎话!” “说!你为啥留着反动军官的相片?” “在徐州,这相片就在墙上挂着哩,解放军看了看,也没动它一下,我就把它留下了。俺想着,等狗娃懂事了,看见别的娃子有爹,他也会向我要爹哩,我总得给娃子有个 ![]() 贫下中农的妇女们也动摇了阶级立场,跟着狗娃妈哭起来。 红卫兵们慌了神,只是咋唬着:“哭啥?又想男人了不是?” “文⾰”以前搞“四清”留下了一个“贫农协会”简称“贫协”贫协主任就是贺家大院的长工头、下药闹死了亲儿子的刘大汉。他那年七十八岁了,都叫他“老贫协”他一直坐在斗争会的台角菗旱烟,这时就“梆梆”地敲着烟锅,从红卫兵手中要过那张相片,看了又看,说:“不假,是狗娃他爹。把他 ![]() 刘大汉又申斥狗娃:“咋不走?你那站相老好看,领着你妈给我爬回去!” 过了大批斗的风头,刘大汉又把相片还给了狗娃妈。 狗娃说,他跟⺟亲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他很知⾜。 但是狗娃说,他跟⺟亲也有过“不老实”的时候。 一九七零年,狗娃的三舅爷下世以前,叫去狗娃妈说:“有一件事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多年,今天我得给你说说,你先答应我,你要沉得住气!”狗娃妈说:“舅,你说吧,我沉住气哩!”三舅爷说:“那我对你说,狗娃他爹还在哩,在哩,他跑湾台了,真的跑湾台了。”狗娃妈脑瓜儿里“嗡”了一声,眼也直了。三舅爷又说:“他到了湾台,给我来过信,问你娘儿俩的下落。我回了信,说你娘儿俩在坡底守着家哩,不叫他萦记,也不叫他再来信了。”狗娃妈像傻了一样,呆了半晌才哭出来“舅呀,你咋不早点给我说?”三舅爷说:“那时你还年轻哩,我想绝了你的念想,说不定你还能再找个人家!再说,我也怕这事儿传出去,给你娘儿俩添委屈,也会给胜子添⿇烦。就因为石子这娃子不吭声走了,你胜子哥还受过处分哩,要是上头知道他去了湾台,胜子的错误就更大了!”三舅爷见狗娃妈不停地哭泣,又说:“多哭会儿,多哭会儿,哭出来好,别叫眼泪淹住心!”等狗娃妈止住了眼泪,三舅爷问:“狗娃他妈,石子今年多大了?”狗娃妈说:“属虎哩,实岁五十五了。”三舅爷说:“好,‘五十五,爬山虎’,还在壮年哩。以后解放了湾台,你别忘了找他。好了,我找你,就是这话!” 狗娃妈回来时,眼哭肿了。狗娃问妈咋着了?妈说你舅爷快不中了,却把狗娃爹的消息瞒着狗娃。直到一九七五年,狗娃娶 ![]() ![]() 狗娃心里深蔵着这个秘密,天天盼着解放湾台。一直盼到一九八七年冬天,倒是听说杨庄有个国民 ![]() ![]() 感谢这位杨姓老兵,他为狗娃找到了⽗亲。 一个月后,狗娃就收到了一开头就叫他“狗娃吾儿”的“⽗亲手书”在“狗娃”两个字上。狗娃赫然看到一个使字迹变得模糊的斑痕。⽗亲请狗娃原谅他弃家远去,但他无时不在想念家乡的亲人和家乡的祖坟。狗娃再次看到了斑痕,他用⾆头上的味蕾辨认,那是咸涩的泪渍。他不断看到使信纸发皱发暗的泪渍。⽗亲问,你的⺟亲呢?你的胜子叔呢?你的三舅爷呢?你的媳妇和你的“小狗娃”呢?… 15。狗娃看家 堂兄与堂弟的会面是在一九九零年。那时候,姨⽗已经离开了与之相依为命长达二十四年之久的长江,奉调到京北担任副部长之职,四年后在副部长任上离休,与⽩发三姨一起,在木樨地部长公寓安度晚年。 自从狗娃来信报告了在湾台找到了⽗亲、而且去港香见了一面的消息,姨⽗和三姨都突然变得年轻而易于 ![]() ![]() 他回来了。但他先回到坡底,哭祭了老坟里的祖先和等了他二十七年之后又在一个坟崮堆底下等了他十五年的前 ![]() ![]() 两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在如霜如雪的⽩发、如火如炬的目光里认出了各自的兄弟。那时候,鸽群正从秋天的晴空掠过,挂钟继续“嘀笃”着脚步丈量历史,伏牛山上的云彩驮来了没有年轮的太 ![]() 姨⽗告诉我,他与堂兄贺石的心脏都跳动得无可挑剔,当他们进行着西方式拥抱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打夯机一样。接着,贺石才来得及介绍与他同行的夫人,她是一位举止活泼、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的说海上普通话的老人。她的神情像是在兴致 ![]() ![]() ![]() 然而,姨⽗对贺石的第一句问候是: “石子,你咋跑了呀?” “咋啦?胜子!”贺石用未改的乡音表示简练的惊讶。 “四十二年前,我们准备了好酒等你,你咋不吭声跑了?” “你问问自己嘛!”贺石说“民国三十年…哦,我是说一九四一年,你作为我方通缉的逃犯,为啥不在我为你们安排的地方住下,咋又窜到了陕西?” 姨⽗和三姨愣了一下,终于为一个长久困扰着自己的难题找到了一个十分简明易懂的答案。 “侬两兄弟真的太像了!”贺石夫人责备她的老公“侬勿要逞強,家中人讲过的,弟弟为侬受过大处罚,断过一 ![]() 姨⽗的微笑冻结在脸上。应该承认,在“文⾰”中的一次批斗会上,他正是为了记⼊档案的“贺石逃跑”事件折断了一 ![]() ![]() ![]() ![]() ![]() 石子却抚着胜子的肋骨,小声问:“胜子,留没留下后遗症?” “一切正常。”姨⽗说“该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了!” “可是,”贺石说“我还没有向你诉苦哩!”那是老哥俩在各自夫人的宽容下喝了“茅台”三姨用筷子夹着京北烤鸭为石子蘸着佐料、而石子夫人正在质询烤鸭胆固醇含量是多少的时候,石子跟胜子的酒杯碰了一个轻脆的响“胜子,哥也为你受大罪了!” “侬今天勿要讲这桩事体好弗好!”石子的夫人说。 “要讲,要讲!”姨⽗说。 那是属于一个海岛上的故事。 贺石逃跑后,潜⼊徐州寻找 ![]() ![]() 贺石说,他要感谢解放军只缴获了他的武器,而没有缴获他的戒指和金条,使两个战败的逃亡者还能买通船老大,偷渡了长江,昼伏夜行,到了福建,爬上了国民 ![]() 贺石到了湾台,才发现他作为上校团长乃至于作为军人的⾝分都已经得不到确认了。他所在队部的建制和全体将士一起,已经永远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能够证明他的过去。他自己也失去了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有效文件。只有与他一起逃亡的少校可以证明他们是从解放军俘虏营里逃跑的战俘。幸而在装甲兵团服役的少校找到了原装甲兵团司令蒋纬国将军,由蒋纬国出面作保,让少校当上了海上缉私队队长,少校不忘逃亡途中与贺石共过患难,收留他当了海上缉私队队员。 三姨鸣不平说:“这叫‘过海拆桥’,太委屈你了!” 贺石说“比着那些死去的人,我好多了!” 三姨与姨⽗耳语:“听这话,多么像我们的同志!” 贺石刚当上缉私队员,就十分及时地受到了谍报人员的关照。事情出在一次聚餐会上,缉私队长举起一杯香槟酒,说:“静一静,弟兄们,我要向贺石兄敬酒!大家知道吗?贺石兄的堂弟是共产 ![]() ![]() ![]() 那时,蒋介石的“国防部”里刚刚发生了“匪谍要案”以一位中将副参谋长为首的一批“匪谍”已被处决。湾台岛上一片风声鹤唳。大家为贺石举杯祝酒时,贺石看见一双眼睛在玻璃杯的后面变了形状,折 ![]() “匪谍嫌疑”产生在贺石出了俘虏营到他在逃跑途中碰见少校之前——只有两天的时间里,贺石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审问者和被审问者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绕来绕去。贺石讲了这两天中能够蓄⼊记忆的每一件事情,一块无辜的小石头就至少谈了三次。那是一块十分普通的小石头,他在被押解K市的路上踢飞了这块小石头,而方圆一千多华里的豫东大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泥土,只有永城县芒砀山上有石头。这块石头提醒他,已经到了永城,这是豫皖苏三省 ![]() 特工说,不要说石头,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走到K市就跑了,咋会见着堂弟?他又说他碰见了一只兔子,是的,那是一只卧在麦垅里的野兔,它支棱着耳朵东张西望,望见他在没命地逃跑,兔子便十分卖力地为他领跑,兔子成了他的路标。一般说来,兔子敢于跑过去的地方,对人是没有危险的… 不要说兔子,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见着堂弟。我睡在麦秸垛里,脖子里庠庠的,那是一只蚂蚁… 贺石与特工就这样拉大锯一样拉过来、拉过去。特工没有动用罚具,只是不让他觉睡。特工们轮流觉睡,一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贺石昏沉 ![]() 他又把脖子上的蚂蚁顺着脊梁骨爬下去所引起的悦愉讲了三遍。蚂蚁出洞的时候,一般说来,大地应该解冻了,这有利于… 特工又说,说你的堂弟!… 大锯从头顶切割下去,锯齿从容不迫地、一下一下地、没完没了地撕拉着神经,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颤动,流着固体的锯末。胜子踏着锯末,一步步向他走来了。在讲了石头、兔子和蚂蚁之后,好像只剩下堂弟了。不行,必须把堂弟拒之门外。 他接连昅了半包骆驼牌香烟,然后,开始沉声不响地、一件一件地脫下自己的⾐裳,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 ![]() ![]() ![]() ![]() ![]() ![]() ![]() 当他醒来的时候,星星正爬在树叶上向他眨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亚热带的阔叶林里,⾐服堆在他的⾝上。派克金笔却摸不着了,那是他惟一值钱的东西。 他向树林外边踽踽走去的时候,深信对他的审查已经结束,但他也从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缉私队的队籍和户籍。以他为“楷模”的缉私队队长见了他,也像是见了⿇风病人似地说了一声:“请保重!”就匆匆走开。他开始学会不是为了他的蒋校长而十分亢奋、十二分 ![]() 姨⽗和三姨都搞不清楚“红茶饼”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可以想象出一位三十四岁的上校团长伫立街头, ![]() ![]() ![]() “你不该向战俘教导营出示证明。”三姨在责备姨⽗。 “不,那是我们对石子应尽的义务。”姨⽗说。 在他们经历的年代里,事情的因果关系常常被搞得一塌糊涂。 贺石终于失去了叫卖“红茶饼”的可能。兜售“红茶饼”的地摊被整饬市容的警靴踢飞了。他决定用一种比警靴消灭“红茶饼”更加简练的方式结束自己。他空着肚子在海湾散步,看到了一块其⾼度和形状都比较合乎要求的礁石。他爬上礁石,对自己爬行的样子感到不満,又 ![]() “你不该这样!”姨⽗说“这不是你的 ![]() “是哩。”贺石说“渔民帮助我改正了错误。” 渔民把他当成一条大鱼打捞上来,放在一块马鞍形大石头上,让他俯卧出马鞍的形状,挤庒他的肚子,迫使他吐出一肚子咸涩的海⽔、还有少许苦涩的胆汁而绝对没有食物的残渣。一群⻩埔军校的校友在《⻩埔军校同学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和照片,为他号啕大哭,为他奔走呐喊,呐喊声感天动地。他的⻩埔军校毕业生的⾝分得到了认可,得以享受了毕业分配时的少尉待遇,接着就理办了退伍手续,成了拿少尉退休金的退伍军人。 明叔在民人武警队部工作的小女儿来看望从湾台回来的大伯,大伯盯着小侄女的肩章,眼睛唰地一亮“啊,你也是少尉,你跟你大伯是一个阶级!” 这位大伯刚刚领得了一个退伍少尉的津贴,就对一个怀抱幼儿、流落街头的寡妇产生了悲悯之情。寡妇的丈夫也是一个败退孤岛的军人,不知因何种罪名病死狱中。贺石用退伍少尉的津贴承担起扶危济困的责任。这位寡妇就是偕同贺石回陆大探亲的夫人。 “我知⾜,我很知⾜!”贺石劝慰久别重逢的亲人“事后想一想,我对老蒋、对‘ ![]()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金戒指,送给我三姨。 三姨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二个金戒指了!” “那么,第一个金戒指呢?” “那是在四一年嘛,我把它串在 ![]() ![]() “啊,怪不得我打了败仗!” 大家笑得慡朗,却也笑得苦涩。 深夜,人们都已 ![]() “石子,你为我受苦了!” “你为我受苦了,胜子!”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胜子说:“我梦见咱爷了?” 石子说:“我去坟上看了,咱爷在⻩土底下还攥着咱俩的红项圈哩!” 一九九七年三月,贺石病逝于台北,终年八十二岁。 贺石临终前,在病榻上给我姨⽗打电话说:“胜子,关爷派周仓来叫我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姨⽗说:“你说过还要回来哩,怎能走了呢?你要给周仓说说,你还不到跟他走的时候。”贺石说:“周仓说,他就是带我回去哩!” 我没有见过贺石大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舂天,我去看望姨⽗时,才得知贺石大伯已成古人。姨⽗问我,你知道湾台新 ![]() 我到坡底镇看望了狗娃夫 ![]() ![]() ![]() ![]() ![]() ![]() ![]() ![]() ![]() 出了关爷庙向东,在村边小河岸上,有狗娃表弟的长长一绺“责任田”麦苗绿茵茵的,长得很旺。他在地头拔了一株野草说,这草小名“⽑⽑狗”大名野麦穗,活得可泼⽪了。我问他,草都有个大名,你咋没个大名?他说,我爹回来时,我也问过。我爹说,你就叫狗娃,贺家的人都走完了,留着你这个狗娃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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