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姚雪垠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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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4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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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第九章

  崇祯皇帝在宮女们的服侍下梳洗以后,换上了常朝服,在宮女和太监的簇拥中来到乾清宮的东暖阁,稍坐片刻,喝了宮女献上的半杯香茶,然后到丹墀上拜天。

  每⽇黎明时皇帝拜天,照例不奏乐,只是丹墀上的仙鹤等古铜香炉全都点燃沉香,噴出来袅袅香烟。乾清宮的太监和宮女们一部分跪在丹墀两边,一部分跪在丹墀下边。整个宮院中没人敢随便走动,没人敢小声言语,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片肃穆。

  当崇祯在香烟氤氲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时候,表面上同往⽇一样虔敬,但是心情却大不相同。自从他十七岁登极以来,不论舂夏秋冬,他每⽇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风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宮的正殿中拜。他认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爱民,他立志要做一个中兴大明的英明圣君,所以十七年来,他每⽇辛辛苦苦地治理国事,纵然晚上为着省阅文书,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寝,但是照例黎明起,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拜天,他或是默祷“剿贼”胜利,或是默祷“东虏”无警,总之都为着一个心愿祈祷:国泰民安。从今年一月间李自成的大军过河⼊晋以来,他在黎明拜天时的祝祷內容已经有了几次变化:他先是默祷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够固守,阻止“流贼”东来;当太原失守之后,他默祷宁武和大同能够固守,宣府能够固守,居庸关能够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军不但进⼊居庸关,而且毫无阻拦地越过昌平和沙河以后,他的心绪全了,默祷的唯一內容是吴三桂的数万勤王铁骑赶快来到,杀退“逆贼”使‮京北‬转危为安。今早,他一面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面祷告上苍使吴三桂能够在今⽇来到。拜天之后,他没有马上起⾝,在⻩缎绣龙拜垫上继续低着头停了片刻,忽然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阵酸痛,暗暗流下热泪。

  有几位站得较近的老太监,想着皇上在这样快要亡国的⽇子还不忘黎明拜天,又想着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国,竞有今⽇,不噤悄悄流泪;那位乾清宮的掌事太监吴祥几乎噤不住哽咽出声。

  魏清慧是乾清宮的众多宮女中最贴近崇祯⾝边的人,埋蔵在皇上心中的忧愁和痛苦,她不仅比一般的宮女和太监清楚,甚至皇后有时想知道皇上的饮食起居和皇上对国事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命吴婉容来悄悄地向她询问。昨天下午,因为袁皇贵妃在坤宁宮中同皇后相对流泪,皇后又命吴婉容来乾清宮向魏清慧询问情况,吴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亲自来坤宁宮向二位娘娘当面禀奏好么?”

  皇后‮头摇‬说道:“不用魏清慧亲自前来,如今到了这样时候,皇帝⾝边需要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人儿!”

  吴婉容来到乾清宮背后的宮人住处,悄悄地将皇后和皇贵妃在坤宁宮相对流泪的事告诉了魏清慧,并说明皇后娘娘命她来问问皇上的情况。魏清慧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吴婉容,但是当她将吴婉客送到泰殿旁边要分手时,悄悄叮咛说:

  “吴姐,有些话我只是让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后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后知道,她不知会怎样忧愁呢!”

  吴婉容含泪点头:“我明⽩。真不料会有今⽇!娘娘⾝为国⺟,读书明理,十分圣德,可是皇帝为严噤后妃⼲政,不管什么朝政大事从来不告诉皇后知道,也不许皇后打听,反不如民间贫寒夫,遇事一同商量!”

  吴婉容从泰殿旁边向坤宁官走了几步,忽然回来,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问道:

  “清慧妹,你⽇夜在皇爷⾝边服侍,据你看,还能够撑持几天?”

  魏宮人凑近吴婉容的耳说:“如今众心已散,无人守城,吴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这一两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咙堵塞,不噤哽咽,没有将话说完。吴婉容浑⾝微微打颤,将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紧,哽咽说:

  “到了那时,娘娘必然自尽殉国,我们也要按照几天前的约定,为主子自尽,决不活着受辱!”

  魏清慧态度坚定地说:“我们虽不是须眉男儿,不能杀贼报国,⾎染沙场,可是⾝为清⽩女子,断无蒙羞受辱、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咱们一同尽节。”

  “还有费珍娥,虽然年纪小,倒很有志气。她告诉我说,她决意到时候为帝后尽节,决不贪生怕死。”

  魏清慧又说:“我知道各宮院中,有志气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们都跟我来,跑出西华门不远,护城河就是我们的葬⾝之地!”

  吴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这位乾清宮的“管家婆”到这快要亡国的时候,更将她们的死生大事连结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网着⾎丝的一双凤眼和显得苍⽩憔悴的脸上注视片刻,忽然松开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颊上的泪痕,转⾝向坤宁官走去。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现在,即三月十八⽇的黎明,吴三桂的救兵没有消息,亡国的大祸更近了。经过昨夜几乎是‮夜一‬的‮腾折‬,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着皇上拜过天以后赶快进暖阁休息,她好命宮女们献上银耳燕窝汤。但是过了一阵,皇上仍不起⾝,似乎在继续向上天默祷。她知道昨夜皇上哭过多次,甚至放声痛哭,还做了可怕的凶梦,‮夜一‬不曾安寝,再这样跪下去,御体是没法支撑的。她也明⽩,在这样时候,众多的太监们和宮女们肃静跪地,没人敢做声,只有她可以劝皇上起⾝,于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后,柔声说道:

  “皇上,已经拜过了天,请到暖阁中休息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仍在心中默祷上天鉴怜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旰食,惟恐陨越,保佑他渡过目前难关。他还呼吁上天保佑吴三桂的人马一路无阻,今⽇能赶来‮京北‬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声说道:“皇爷连⽇寝食失常,今⽇还要应付不测大事,请赶快回暖阁休息吧!”

  崇祯一惊,想着魏宮人的话很有道理,便从拜垫上起来,走进暖阁休息。吃过了银耳燕窝汤和两样点心,随即有两个宮女进来,一个用银托盘捧来一杯温茶,跪在他的面前,另外跪着一个宮女,用银托盘捧着一个官窑粉彩仕女漱盂。崇祯用温茶漱了口,吐进漱盂,然后向龙椅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都是在围城以前送来的。前大,他正在批阅文书,忽然得到禀报,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德胜门和西直门外,他大惊失⾊,投下朱笔,突然站起,在暖阁中不住仿徨,小声叫道:“苍天!苍天!”现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阅的一堆文书上投了一眼,轻轻‮头摇‬,又一次想着十七年的宵⾐旰食都不能挽救国运,竞然亡国,不噤一阵心酸,滚出热泪,随即在心中问道:

  “今⽇如何应付?如何应付啊?…”

  一个太监进来,跪下说:“请皇帝用早膳!”

  崇祯正在想着今⽇李自成可能大举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没有听见御前牌子请用早腊的话,甚至没注意这个太监跪在他的面前。等太监第二次请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头摇‬说:

  “免了!”

  太监一惊,怕自己没有听清,正想再一次请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见皇上心情极其烦躁地挥手说:

  “早膳免了,下去!”

  御前牌子不敢言语,叩头退出。等候在乾清宮正殿门外的本宮掌事太监吴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正在没有办法,恰好魏清慧从乾清宮后边来了。

  魏清慧出于女子的爱美本,已经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泪痕,对着铜镜,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饰脸上的憔悴神⾊,又在鬓边揷一朵苏州进贡的深红⾊玫瑰绢花,然后带着两个宮女,脚步轻盈地来到乾清宮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门外,掌事太监拦住她,将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对她说了,并且说道:

  “你看,今⽇京城最为吃紧,皇上不用早膳,如何处置大事?别人不敢多功,劝也无用。姑娘,你的话皇上听,请劝劝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惊,对着吴公公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不噤在心中叹道:

  “天呀,不料皇爷对大事已经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着泪对吴祥点点头,表示她心中明⽩,随即将随来侍膳的两个宮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过朱漆⾼门槛,转⾝向东暖阁走去。

  从前天以来,魏宮人由于明⽩了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贼”破城,皇帝能够脫下龙袍,换上民间便服,由王承恩等几位忠心不二的太监们用心服侍,逃出紫噤城和皇城,蔵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静去处的小户民家,过几天再逃出京城,辗转南逃,必会有办法逃到江南。如今当她轻脚轻手地向最里边一间的暖阁走去时候,这一个幻想又浮上她的心头。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发展。她想,既然吴三桂的关宁兵已经进⼊关內,只要皇上能够逃到吴三桂军中或逃到天津,圣驾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于怀着这一幻想,她一定要劝说皇上进膳,使皇上能保持着较好的⾝体,以防不测之变。当她跪到皇帝面前,劝请皇上用早膳时,崇祯望望她,没有说话。他想着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还有他的一家人和众多皇亲、大臣,都要同归于尽。自从拜天以后,他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一即将来到眼前的惨祸,心中焦急烦,不思饮食。现在他看一看魏宮人,看见她的眼窝下陷,神情愁苦,眼睛发红,使他感动,在心中叹道:“这几天,你也够苦了!”魏宮人又一次恳求皇上用膳,噤不住在声音中带着哽咽。崇祯的心中更觉难过,轻声说: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闷,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灵机一动,随即说道:“皇帝应该为天下臣民勉強进膳。奴婢刚才沐手焚香,祷告神灵,用金钱卜了一卦,询问吴三桂的救兵今⽇是否能够来到。两个金钱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龙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吴三桂知道‮京北‬被围,必定率领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夜赶路,一定会在今⽇来到‮京北‬城外。请皇爷宽心用膳,莫要愁坏了圣体。”

  崇祯问道:“你的金钱卜卦可灵么?”

  “启奏皇爷,俗话说‘诚则灵’。自从三年前蒙皇爷恩赏这两枚金钱,奴婢用⻩绫包好,放⼊锦盒,敬谨珍蔵,只在有疑难事不能决断时才沐手焚香,将金钱请出,虔诚祝祷,然后虚虚地握在手中,摇动三下,抛在一于二净的梳妆桌上,每次卜卦都灵,全因为这金钱原是宮中前朝旧物,蒙皇爷钦赐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物玩‬看待,敬谨珍蔵,在每次卜卦时,又十分虔诚,所以卜卦总是很灵。”

  崇祯望着魏宮人没有说话,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吴三桂的救兵能够今⽇赶到,‮京北‬城就可以转危为安。”他因心头上稍微宽松,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魏清慧如此忠贞,深明事理,时时为国事心,在宮中并不多见,倘若‮京北‬转危为安,朕将封她“贵人”再过一年晋封“选侍”崇祯的这一刹那间的心思,魏宮人全没料到,她只是觉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轻了一些,必须继续劝皇上去用早膳,于是她接着柔声说道:

  “皇爷,今⽇关宁精兵来到,更需要皇爷努力加餐。奴婢虽然幼年进宮,对外边事丝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关宁兵到时,必然在东直门和朝门外有一次恶战。到那时,皇爷乘辇登上城头。关宁数万将士遥见城头上一柄⻩伞,皇上坐在⻩伞前边观战,必会声雷动,勇气倍增。皇爷,不用膳,伤了圣体,如何能够登城?”

  听了魏清慧的这几句话,崇祯的脸上微露笑意,点头说:

  “好吧,用膳好啦!”

  虽然已经尽量“减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来了十几样小菜和点心。崇祯只吃了一小碗龙眼莲子粥和一个小小的夹⾁糜的芝⿇饼,忽然想到吴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李自成必将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惨暗,投著而起,对吴祥说道:

  “辰时一刻,御门①早朝,不得有误!”

  ①御门--崇祯平⽇上朝(“常朝”)和召见臣工的地方,多在建极殿右边的右后门,俗称“平台”

  魏清慧和御前太监们都吃了一惊,望望吴祥。吴祥本来应该提醒皇上今⽇不是常朝的⽇子,但看见皇上的方寸已,便不敢说话,只得赶快准备。

  过了不久,午门上的钟声响了。又过了一阵,崇祯乘辇上朝。吴祥和乾清宮中的一部分太监随驾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规矩,不在上朝的⽇子,只有出特别大事,才由午门鸣钟,召集文武百官进宮。她害怕合宮惊疑,在皇上乘辇走后,赶快差遣宮女分头去坤宁宮、翊坤宮、慈庆宮等处,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门敲钟并没有紧急大事。随后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房门,坐下休息。别的宮女因知她连⽇来劳过度,都不敢惊动她,只有两个耝使的宮女推开她的房门,为她捧来了早点。但是她什么也不想吃,默默地挥挥手,使两个宮女把早点端走。

  她想着此时皇上该到平台了。仓促敲钟,决不会有群臣上朝,皇上岂不震怒?岂不伤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为着使皇上用膳,灵机一动,编了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慰圣心。虽然她跪在皇上脚前编造的事已经过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责备自己的欺君,暗暗地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编出这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解圣心,皇上一点早膳不吃,难道就是她对皇上的忠心么?她随即又想,在皇宮中,故意骗取主子⾼兴的大小事儿随时可见。回娘娘活着时最受宠爱,正是因为她聪明过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随时哄得皇上⾼兴。宮人们都说袁娘娘比较老实,可是袁娘娘哄骗皇上⾼兴的时候还少么?…

  这么一想,她不再为自己编瞎话感到內疚了,忽然决定,何妨趁着此刻没事,诚心地用金钱卜一卦,向神灵问一问吴三桂的救兵是否能来,‮京北‬城的吉凶如何。于是她关好房门,在银盆中倒进温⽔,重新净了手,在北墙上悬挂的观世音像轴前点了三炷香,然后从一个雕花红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个⻩绫包儿,恭敬地打开,露出锦盒,她忽然迟疑了,不敢取出金钱卜卦。想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将锦盒放在观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将两枚金钱“请出”放在锦盒前边,不让碰出一点声音。她跪到拜垫上,度诚地叩了三个头,默然片刻,然后平⾝,拣起金钱,握在于中,摇了三下,却又迟疑了,不敢将金钱从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观世音的神像默祷,仿佛看见了这出自前朝宮中名画帅焚香恭绘的⽩描神像的⾐纹在微微飘动。她不噤热泪盈眶,又哽咽地祷告一句:

  “请菩萨赐一吉卦!”

  两枚金钱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钱镘①朝上,另一枚还在摇动。她小声祈求:“钱镘朝下!朝下!”然而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几乎想哭,但是胆子一壮,立刻将两枚金钱拣起,握在手中,重新祷告,重新摇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为绝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头望着观世音,虽然观世音依旧用一只纤纤的亲手持宝瓶。一只纤纤的素手持杨柳枝,依旧神态娴静地侧首下望,然而魏宮人忽然看见她不再像往⽇一样带着若有若无的慈祥微笑,而是带着満面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后,皇上的殉国和她的殉节,不由得一阵惊恐,在心中悲声叫道:

  ①钱镘--即金属钱币的背面,一般是没有字的一面。两枚钱币都是背面朝上,俗称“黑卦”表示不吉或大凶。

  “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啊!”崇祯以前的几代皇帝,很少临朝听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见面。崇祯登极以后,竭力矫正自明朝中叶以来导致“皇纲”不振的积弊,每⽇宵⾐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后上朝。像他这样每⽇上朝的情形,历朝少有,只是从李自成的大军过了宣府以后,他为军事紧急,许多问题需要他随时处理,也需要随时召见少数臣工密商,才将每⽇早朝的办法停止,改为逢三六九⽇御门听政。今⽇不是三六九⽇,忽然决定上朝,前一⽇并未传谕,群臣如何能够赶来?

  当崇祯乘辇离开乾清宮不远,到了建极殿时候,忽然想到自己错了。他后悔自己的“方寸已”在心中叹道:“难道这也是亡国之象?”但是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要取消上朝已经晚了。他转念一想,在目前这样时候,纵然在平台只看见几个臣工也是好的,也许会有人想出应急办法,今天倘若吴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贼”破城,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御门听政了…

  一阵伤心,使他几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静鞭已响,他也在右后门的里边落辇了。

  平⽇常朝,虽然不设卤簿①,也不奏乐,但是在丹墀上有鸿胪寺‮员官‬和负责纠正朝仪的御史,还有一大批锦⾐力士在丹墀旁肃立侍候。至于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结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称为“言官”都必须提前来到。今天,崇祯突然决定临朝,午门上的钟声虽然敲响一阵,但分散住在东西城和北城的‮员官‬们多数没有听见,少数听见钟声的也不能赶到。锦⾐卫衙门虽然较近,但锦⾐卫使吴孟明借口守东直门,正在曹化淳的公馆里密商他们自己的今后“大事”锦⾐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处巡逻。十七年来,崇祯每次常朝,从来没有像这般朝仪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太监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驾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邻御史李邦华,二是兵部情郞协理戎政大臣(又称戎政侍郞)王家彦。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须如银,飘在前,王家彦今年五十七岁。崇祯看见离御案几尺外只跪着两个老臣,除这两位老臣外,便只有十几个从乾清宮随驾来侍候的內臣,显得宮院中空空,不觉落下眼泪。在往⽇,举行大朝会的热闹和隆重场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时常朝来说,一般也有一两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大片。他不考虑今天是临时鸣钟上朝,所以没有多的朝臣前来,他只想着同往⽇的常朝情况相比,在心中伤心地叹息说:

  ①卤簿--皇帝的全部仪仗。

  “唉!亡国之象!”

  他没法忍受这种不成体统的现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监们和跪在面前的两位大臣吃了一惊。大家的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儿,崇祯已经站起来向后走去。但是刚刚上辇,他就后悔不该突然退朝回宮,心思竟然如此慌!他想着王家彦是戎政(兵部)侍郞,职掌守城之责,如今赶来上朝,必有紧要事情陈奏。他应该在平台上当面问明城上守御情况,可是他因为不忍看见上朝时“亡国之象”什么话也不问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须鬓如银的李邦华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学问、有守,刚正不阿,为举朝臣僚所推重;接着想到本月初四⽇,李邦华同工部尚书兼东宮大学士范景文都建议护送太子去南京。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只因当时有言官反对,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此计未被采纳,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议他自己迁往南京,也未采纳,因循至今,后悔无及!这两件争议,如今像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心头。难道李邦华今⽇又有什么新的建议不成?…

  “传谕李邦华、王家彦到乾清门等候召对!”崇祯向吴祥吩咐一句,声音中带着哽咽。

  崇祯回到乾清宮东暖阁坐下,等待着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往⽇,大小臣工,这个请求召对,那个请求召对,为何自从‮京北‬被围以来,‮家国‬将亡,反而没有人请求召对?往⽇,不但从各地每⽇送来许多文书,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也有许多奏本,可是三天来竟无一封奏本,无人为救此危亡之局献一策,建一议!可恨!可恨!”刚想到这里,魏清慧轻轻地掀帘进来,用永乐年间果园厂制造的雕漆龙凤托盘捧来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祯面前,说道:

  “请皇爷用茶!”

  崇祯正在等待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同时又奇怪提督京营的心腹太监王承恩何以不见影儿,心绪纷如⿇,突然向魏清慧问道:

  “城上有什么消息?”

  魏清慧答道:“宮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请皇爷趁热用茶。”

  崇祯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宮人跪在面前。他命魏宮人将茶杯放在御座旁边的茶几上,又命她退去。这时他忽然看见御案上放着一个四方漆盒,上有四个恭楷金字“东宮仿书”他向魏宮人问道:

  “太子的仿书又送来了?”

  魏宮人回答说:“是的,皇爷,刚才钟粹宮的一个宮人将太子近几天的仿书送来了。奴婢告她说皇上怕没有工夫为太子判仿①,叫她带回去,等局势平定以后,再将仿书送来不迟。她说这是皇爷定的规矩,将伤书盒子给奴婢就走了。”

  ①判仿--童蒙‮生学‬写完仿书(俗称写仿),由师长用红笔画圈,或改正笔画,叫做判仿。

  “唉,此是何时,尚讲此不急之务!”

  崇祯的话刚刚落音,吴祥进来,躬⾝禀奏:“李邦华和王家彦已经来到乾清门,候旨召见。”

  崇祯说道:

  “叫他们赶快进来!”

  吴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赶快跟着退出了。随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个尖尖的声音传呼:

  “左都御史李邦华与协理戎政侍郞王家彦速进东暖阁召对!”

  过了片刻,一个太监掀开帘子,李邦华在前,王家彦在后,进⼊里问暖阁,在崇祯的面前叩头。崇祯问道:

  “王家彦,城上守御如何?逆贼有何动静?”

  王家彦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单薄,众心已散。前⽇在沙河和土城关外防守的三大营兵遇敌即溃,一部分降了敌人,如今在西直门和⾩成门外攻城的多是三大营的降兵,真正贼兵反而在后边休息。三大营降兵同守城的军民不断说话,称说逆贼兵力如何強大,包围‮京北‬的有二十万精兵,随时可以破城,劝城上人识时务,早一点开门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听了他们的说话,众心更加瓦解。”

  “为何不严令噤止城上城下说话?”

  王家彦痛心地说:“陛下!自从逆贼来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还说什么令行噤止!微臣⾝为兵部侍郞兼协理戎政大臣,分守‮定安‬门,从十六⽇到昨⽇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视,几次登城,都被守城內臣挡回;张缙彦是兵部尚书,为朝廷枢密重臣,值大敌围城之⽇,竟然亦不能登城视察。自古以来,无此怪事!…”

  王家彦说不下去,伏地泣不成声。李邦华也默默流泪,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刚正敢言之名,却对南迁之议不敢有坚决主张,遂有今⽇之祸。崇祯见两位大臣哭,也不噤流泪,恨恨地说:

  “內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对守城事如此儿戏!”

  王家彦接着说:“臣几次不能登城,只好回至戎‮府政‬抱头痛哭。戎‮府政‬的‮员官‬们认为这是亡国之象,看见臣哭,大家也哭。前⽇下午,臣去兵部衙门找张缙彦商议,张缙彦也正在束手无计。我们商量之后,当时由张缙彦将此情况具疏,紧急陈奏。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张缙彦登城视察,內臣不得阻挠’。从十六⽇下午申时以后,本兵始获登城,微臣亦随同缙彦登城。局势如此,臣为社稷忧!蒙陛下恩眷,命臣协理戎政。臣奉命于危难之际,纵然决心以一死报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说毕又哭。

  崇祯看了李邦华一眼,想着还有重要话要同他密谈,挥泪向家彦问道:

  “卿自⼊仕以来,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为‮京北‬守城事鞠躬尽瘁,君臣患难与共…”

  王家彦听到皇上的这一句话,噤不住痛哭失声。崇祯也哭了。李邦华流着泪揷言说:“‮家国‬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辞其咎。老臣当言不言,深负陛下,死有余辜!”

  崇祯对李邦华的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不很清楚,顾不得去想,又接着对王家彦说道:

  “朕清楚记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①刚升任户部侍郞,忽然边事告急,特授你为兵部右侍郞,协理京营戎政。你拜命之⽇,即从正门开始,沿城头骑马巡视了內城九门;第二天又从西便门开始,巡视了外城七门,你察看內外城一万九千多个垛口,整顿了一切守御器具,使京师的防务壁垒一新。你曾经在雪夜中不带一人,步上城头,自己提一灯笼,巡视一些要紧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壮,谁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郞。第二天,你该奖励的奖励,该处罚的处罚,将士们无不惊服。家彦,朕虽深居九重,⽇理万机,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谨,朕全知道!”

  ①太仆寺卿--掌管全‮军国‬用马政。首脑官称太仆寺卿,从三品。

  王家彦呜咽说:“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大局之坏,全在文武群臣!”

  崇祯又接着说:“不久,东虏进犯京畿,京师戒严。卿受命分守⾩成门,又移守‮定安‬门。自前年闰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后七个月,卿躬冒寒暑,鼓励将士各用所长。狂虏退出长城之后,朕赐宴午门外,晋封你为太子太保,世袭锦⾐指挥。卿一再谦退,上表力辞。朕不得已答应卿的请求,只加卿一级,袭正千户三世。今年开舂以后,廷推①卿为户部尚书,朕向內阁批示说:‘王家彦勤劳王事,且清慎不爱钱,理财最好,宜任户部尚书。但目前逆贼已渡河⼊晋,军情吃紧。王家彦在戎政上已有经验,临敌不便更易,应继续留在京营!’家彦,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①廷推--由朝臣会议,共同推举。

  王家彦哽咽说:“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惟有以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又一次陷于绝望,呜咽出声。王家彦也呜咽不止。李邦华虽然不哭,却是不断流泪,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没有对南迁事作有力主张。君臣们相对哭了一阵,崇祯对王家彦说道:

  “卿速去城上巡视,尽力防守,以待吴三桂的救兵赶来!”

  王家彦叩头,站起⾝来,挥泪退出暖阁。

  王家彦退出以后,崇祯望着李邦华说道:

  “先生平⾝。赐坐!”

  一个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监,立即进来,在崇祯的斜对面摆好一把椅子。李邦华躬⾝谢恩,然后侧⾝落座,等待皇上问话。崇祯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如今京师被围,戎马倥偬,不是从容论道时候,李邦华年事已⾼,纵有四朝老臣威望,对挽救大局也无济于事。崇祯心中难过,叹一口气,随便问道:

  “先生,今⽇朕因心中已,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说道:“启奏陛下,自十六⽇贼越过昌平以后,老臣知大事已不可为,即移住文丞相祠①,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来…”

  ①文丞相祠--在府学胡同。

  崇祯的心头猛一震动,挥手使邦华不要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噤掩面呜咽。李邦华见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时悔恨自己⾝为大臣对来到眼前的“天崩地拆”之祸负有罪责。崇祯不知道李邦华的悔恨心清,呜咽片刻之后,揩泪问道:

  “先生刚才说到‘两天来’,两天来怎么了?”

  “老臣两天来每至五更,命仆人牵马,到东华门外,再从紫噤城外来到阙左门①外下马,进阙左门来到午门之外,-望一阵,然后回去。臣以为再无见君之⽇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门也是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来到午门前边,听见钟声,恰逢陛下御门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颜。”

  ①阙左门--午门外向东的一门。明清时代,阙左、阙右两门外大约一丈远都立有下马碑,文武百官于此下马。

  崇祯又感动又深有感慨地说:“倘若大臣每①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地步!”

  ①每--同“们”自宋元以来,口语都用“每”字。“们”是后来才有的新字。

  李邦华突然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说道:“陛下!‮家国‬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如今后悔已无及矣!”

  崇祯听出来李邦华的话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时尚不明⽩,一边胡猜想,一边叫邦华坐下说话。等都华重新叩头起⾝,坐下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华欠⾝说:“正月初,贼方渡河⼊晋,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晋空虚,京师守御亦弱,识者已知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乘敌兵尚远,迅速驾车南京,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对逆喊大张挞伐,先定楚、豫,次第扫陕、晋,此是谋国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可恨言官与一般文官无知,惟尚空谈,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①⾝上,殊为可恨!”

  ①乌鸦--民间习俗,认为乌鸦的叫声不祥,令人生厌,所以明朝京师臣僚在背后对言官称乌鸦。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①大计,误君误国。但臣是四朝老臣,⾝为都宪②,当时也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也同样有误君误国之罪。”

  ①南巡--讳言逃往南京,用大舜南巡的典故。

  ②都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简称。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啊!”“确实如此,故臣也有负国之罪。”

  崇祯如梦初醒,但他对李邦华没有抱怨,‮头摇‬说道:“此是气数、气数。”停了片刻,崇祯又说:“据先生看来,当时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晋,拦截圣驾南巡,本无此可能。从后追赶,尚隔两千余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使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已有贼进⼊山东境內,运河⽔路中断。”

  “贼进山东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虚声恫吓,并以‘剿兵安民’与‘开仓放赈’之词煽惑百姓,遂使无知小民,闻风响应,驱逐官吏,开门降。这都是癣疥之患,并非流贼之強兵劲旅已⼊山东。翠华①经过之处,民震于大威,谁人还敢犯驾?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请送太子抚军南京,陛下不肯,将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见局势紧迫,又密疏建议用六十金召募一个壮士,共召募五百个敢死之士,可以溃围而出,召来勤王之师。元璐的这一密疏陛下可还记得?”

  ①翠华--皇帝仪仗的一种旌旗,上边装饰着翠鸟羽⽑,这种旌旗在古人诗文中称为翠华,往往代指旅途中的皇帝。

  “此疏也留中了。当时逆贼尚在居庸关外,说什么募五百敢死之士溃围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议应变急务如同道旁筑舍,必将因循误国,所以他建议召五百敢死之士,以备护卫皇上到不得已时离开‮京北‬。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谈过,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触犯皇上的忌讳。今⽇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为言之。元璐请以重金召募五百死士,非为溃围计,为陛下南幸时扈驾计!”

  “道路纷扰,纵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济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当然要计出万全。凡请陛下南幸诸臣,决无鲁莽从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一忠贞知兵文臣统带,不离圣驾前后。京师距天津只有二百余里,沿路平稳。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营兵固守‮京北‬待援,圣驾轻装简从,于夜间突然离京,直趋天津,只须二三⽇即可赶到。天津巡抚冯元彪预想陛下将有南幸之举,已准备派兵驾。倘若命冯元彪派兵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吴三桂以二千精骑速到天津扈驾,宁远军民可以缓缓撤⼊关內。”

  “宮眷如何?”

  “正二月间,逆贼距‮京北‬尚远,直到三月上旬,逆贼亦未临近。当时如陛下决计南幸,六宮娘娘和懿安皇后,均可平安离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龙归大海,腾云致雨,惟在圣心。陛下一离‮京北‬,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贼而不制于减。如将吴三桂封为候爵,他必感恩图报,亲率关宁铁骑扈驾。陛下一面密诏史可法率大军北上驾,一面敕左良⽟进剿襄郑之贼,使贼有后顾之忧。”

  “倘若盘踞中原之贼,倾巢⼊鲁,占据济宁与临清各地,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当逆贼到达宣大后,天津巡抚冯元彪连有密疏,力陈寇至门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后见情势已急,遣其于冯恺章飞章⼊奏,內言:‘京城兵力单虚,战守无一可恃。臣谨备海船二百艘,率劲卒千人,⾝抵通州,候圣驾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恺章从天津飞骑来京,遍谒阁僚。因朝中有人攻讦南迁,陛下亦讳言南幸,阁僚及大臣中竟无人敢有所主张,通政司也不肯将冯元彪的密疏转呈,冯恺章一直等候到十五⽇下午,因其⽗的密疏不能奏闻陛下,而贼兵即将来到,只好洒泪奔回天津。倘能采纳津抚之议,何有今⽇!冯恺章来京八天,就住在其伯⽗冯元飙家中,故臣亦尽知其事。值‮家国‬危亡之⽇,臣竞然在两件事上不能尽忠执奏,因循误国,辜负君恩,死有遗恨!”李邦华老泪纵横,银⾊长须在前索索颤抖。

  崇祯临到此亡国之前,对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动,不噤又一次涌出热泪,哽咽说:“冯元彪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这事责在內阁与通政司,与卿无于。”

  “不,陛下!臣为总宪,可以为津抚代奏;况巡抚例兼佥都御史衔,为都察院属僚,臣有责为他代奏。只因臣见陛下讳言南迁,始而只请送东宮抚军南京,不敢直言请陛下南幸,继而明知冯元彪密疏为救国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两误陛下,决计为君殉节,缢死于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祯叹息说:“不意君臣雍隔,一至于此!”

  “此系我朝累世积弊,如今说也晚了!”

  崇祯此刻心情只求活命,不愿就这个问题谈下去。因为李邦华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话,忽然使他产生一线幻想,低声问道:

  “先生,冯元彪建议朕从海道南幸,你以为此计如何?”

  “此计定能成功。”

  “怎么说定能成功?”

  “在元朝时候,江南漕运,自扬州沿运河北上,至淮安府顺淮河往东,二百多里即到海边,然后漕运由海路北上,从直沽⼊海河、到大津,接通惠河①,到达通州之张家湾。自淮安府至张家湾,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里。我朝洪武至永乐初年,运河未通,漕运均由海运,所以先后有海运立功者受封为镇海侯,航海侯,舳舻侯。永乐十年以后,开通了会通河②,南北运河贯通,漕运才改以运河为主,然海运并未全废。崇祯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扬为內阁中书,复陈海运之便,且辑《海运书》五卷进呈…”

  ①通惠河--元代郭守敬主持开挖的一段运河,由通州注⼊⽩河,至天津汇⼊海河。

  ②会通河--从山东监清至东平之间的数百里运河,为明朝永乐年间所开。

  崇祯似乎记起来有这么一件事,微微点头,听李邦华再说下去。

  李邦华接着说道:“当时陛下命廷扬造海船试试。廷扬造了两艘海船,载米数百万,于十三年六月朔⽇由淮安出发,望⽇抵天津,途中停留五⽇等候顺风,共用了十天,在海上扬帆,飞驶三千余里。陛下闻之甚喜,加廷扬户部郞中。陛下本来可以率六宮前往南京,津抚冯元彪已备好二百艘海船,⾜敷御驾南巡之用。淮安为江北重镇,驻有重兵。圣上只要到达淮安,何患逆贼猖獗!”

  崇祯顿脚说:“如今后悔已迟,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谈话,神⾊仓皇地掀帘进来,跪到皇上面前,奏道;

  “皇爷!奴婢有紧急军情奏闻!”

  崇祯的脸⾊突然煞⽩,一阵心跳,问道:“何事?何事?…快说!”

  李邦华赶快起⾝,伏地叩头,说道:“老臣叩辞出宮,在文丞相词等候消息,为君尽节。”

  崇祯目送李邦华出了暖阁,跟着从御座上突然站起,浑⾝打颤,又向王承恩惊慌问道:

  “快说!是不是城上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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