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姚雪垠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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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70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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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崇祯回到宮中,换了⾐服,洗了脸,看见御案上有新到的军情文书,又想看又不愿看,犹豫一阵,决定暂时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说:“反正是要兵要饷!”他因为昨夜睡得很晚,今⽇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刚才去万岁山院中观德殿前观 ![]() ![]() 他的精神还没有从洛 ![]() ![]() ![]() ![]() “皇爷,请不要多想国事,休息好御体要紧。” 崇祯挥手使她出去,继续想着福王的被杀。虽然在万历朝,福王的⺟亲郑贵妃受宠,福王本人也被万历皇帝钟爱,几乎夺去了崇祯⽗亲的太子地位,引起过持续多年的政局风波,但是崇祯和福王毕竟是亲叔侄,当年的“夺嫡”①风波早成了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 ![]() ①夺嫡--按封建宗法制度,嫡子立为太子,有承继皇位的合法资格。立庶子,不立嫡子,由庶子夺取太子地位,叫做夺嫡。 想了一阵中原“剿贼”大事,觉得傅宗龙纵然不能剿灭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势稍得挽回;只要几个月內不再糜烂下去,俟关外局面转好,再调关外人马回救中原不迟。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宽松一点,开始——⼊睡。 醒来以后,他感到十分无聊。忽然想起来今年为着洛 ![]()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內 ![]() 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 ![]() ![]() 崇祯苦笑不语,那眼⾊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周后明⽩他的心情,又劝说: “皇上不必过于为国事担忧,损伤御体。倘若不善保御体,如何能处分国事?每⽇,皇上在万机之暇,可以到各宮走走,散开 ![]() ![]() ![]() 崇祯头摇说:”国事⽇非,你也知道。纵然御苑风景如故,可是那舂花秋月,朕有何心赏玩!“”皇上纵然无心花一天工夫驾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也该到各处宮中玩玩。六宮①妃嫔,都是妾陪着皇上亲眼挑选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儿,有的人儿还擅长琴、棋、书、画。皇上何必每⽇苦守在乾清宮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尽的各种文书?文书要省阅,生涯乐趣也不应少,是吧?“ ①六宮--六宮一词,最早见于《周礼》。据说帝王除后以外,还有各种名目的妃子, ![]() 崇祯苦笑说:”你这一番好心,朕何尝不明⽩?只是从田妃患病之后,朕有时离开乾清宮,也只到你这里玩玩,袁妃那里就很少去,别处更不想去。朕为天下之主,挑这一副担子不容易啊!“ 周后故意撇开国事,接着说:”皇上,妾是六宮之主,且与皇上是客、魏①时的患难夫 ![]() ①客、魏--天启的啂⺟客氏和太监魏忠贤。”这都因国事⽇非,使朕无心…“”皇上可知道承华宮陈妃的一个笑话?“ 崇祯头摇,感到有趣,笑看皇后。 周后接着说:”承华宮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坐着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 崇祯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这些年,我宵⾐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舂以来,洛 ![]() ![]()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宮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才回乾清宮去。 陈新甲进宮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①逗留?“ ①关门--指山海关,当时的习惯用词。”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 ![]() 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家国之利。“ 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 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急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內,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是,微臣遵旨。“”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臣部职方司郞中张若麒尚称知兵,⼲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二⽇內,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 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今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 ![]() 崇祯脸⾊大变,怒气填 ![]() 崇祯的脸⾊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 ![]()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 每于情绪 ![]() ![]() 在山海卫城西门外大约八里路的地方,在官马要道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红瓦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饭铺,全部用红瓦盖的屋顶。虽然经过许多年,原来的房子已被烧毁,后来重盖的房子,使用旧红瓦只占了一部分,大部分用的是新的和旧的灰瓦,可是这个村庄仍旧叫做红瓦店,早已远近闻名,而且这个地名已载在县志上了。从红瓦店往北去,几里路之外,是起伏的群山,首先看见的是二郞山,从那里越往北去,山势越发雄伟。在两边的大山之间有一道峡⾕。沿着峡⾕,要经过大约二十里曲折险峻的山路,才能到达九门口。九门口又名一片石,为防守山海关侧翼的险要去处。从红瓦店往南望,几里外便是海边。当嘲⽔退的时候,红瓦店离海稍远,但也不过几里路。就在这海与山之间,有一大片丘陵起伏的宽阔地带,红瓦店正在这个地带的中间。自古以来,无数旅人、脚夫,无数兵将,从这里走向山海关外,走往辽东去,或到更远的地方。有些人还能够重新回来,有些人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特别从天启年间以来,关外军事情况发生了大巨变化,有很多很多的将士,从这里出去,就死在辽河边上,死在宁、锦前线,而能够回来的也多是带着残伤和消沉情绪。红瓦店这个村庄被过往的人看做是出关前一个很重要的、很有纪念意义的打尖地方。不管是从京北来,从永平来,从天津来,陆路出关,都需要经过红瓦店,在这里停停脚,休息休息,再赴山海关,然后一出关就属于辽东了。 这天早晨,东方才露出淡青的曙⾊,树梢上有疏星残月,从谁家院落中传出来 ![]() 一会儿,天渐渐大亮了。公 ![]() 这时,从山海关西环城中出来了一小队骑马的人,中间的一位是文官打扮。当他快到红瓦店的时候,在马上不断地向西张望,显然是来 ![]() 当这一小队人马来到红瓦店街上的时候,街旁的铺板门已经陆续打开,有的店家已经在捅炉子,准备给过往行旅做饭。这位员官下马后,并不到小饭铺中休息,却出派一名小校带领两名骑兵继续往西 ![]() ![]() ![]() 过了大约一刻钟,一阵马蹄声来到接官厅大门外停下。李镇中赶快站起来,不觉说道:”来了!“他正要出 ![]() 这位张将军和洪承畴是福建同乡,新来不久,尚没有正式官职,暂时以游击衔在中军副将下料理杂事。他同李镇中见过礼后,坐下问道:”客人今天早晨能赶到么?“ 李嵩说:”他是连夜赶路,按路程说,今早应该赶到才是。“”制台大人急想同这位刘老爷见面,所以老先生走后不久,又差遣卑将赶来。制台大人吩咐,如果刘老爷来到,请在此稍作休息,打尖之后,再由老先生陪往山海关相见。卑将先回去禀报。“”怎么要刘老爷先进城去?制台大人不是在澄海楼等候么?“”制台大人为选定明⽇一早出关,今⽇想巡视长城守御情况,所以决定一吃过早饭就到山海关城內,等见了刘老爷之后,即便出关巡视。“ 李嵩感叹说:”啊,制台为国事十分 ![]() 张将军又问道:”这位刘老爷我没有见过,可是听制台大人说,目前局面,战守都很困难,有些事情想跟刘老爷筹划筹划。这刘老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老先生可知道么?“ 李嵩慢慢地说:”我也只见过一面。听说,此人在关外打了二十年的仗,辽 ![]() ![]() ①辽 ![]() ![]() ![]() ![]() 正说着,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他们停了谈话,侧耳谛听。李嵩向仆人说:”快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 一月以前,洪承畴从永平来到山海关,他的行辕就扎在山海关城外靠着海边的宁海城中。这里是长城的尽头,宁海城就紧挨着长城的东端。它一边临海,一边紧靠长城,是为防守长城和山海关而建立的一个军事堡垒。洪承畴因为山海关城內人马拥挤,所以将行辕移出来,设在宁海城中。现在宁海城的民房都占尽了,官房也占尽了,仍然不够住,又在城內城外搭起了许多军帐。他的制标营有两千五百名骑兵和步兵,大都驻扎在宁海城內外,也有一部分驻扎在山海关的南翼城。他自己近来不住在他的制台行辕,却住在澄海楼中。这澄海楼建筑在海滩的礁石上,没有嘲⽔的时候,楼下边也有⽔,逢到涨嘲,兼有东风或南风,更是波涛汹涌,拍击石基,飞溅银花。然而波涛声毕竟不像城內人喊马嘶那么嘈杂,也不是经常都有,所以他喜 ![]() ![]() 半个月来,从洪承畴的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照旧治事很勤谨,躬亲簿书,每⽇黎明即起,半夜方才就寝,但他的心中却埋蔵着忧虑和苦闷。他之所以离开行辕,住在澄海楼,也可能与他的內心苦闷有关。但是他自己不肯怈露一点心思,仅是幕僚中有人这么猜想罢了。 那天五更时候,从海面上涌来的一阵阵海涛,拍打着澄海楼的石基,澎湃不止。洪承畴一乍醒来,知道这正是涨嘲时候,而且有风。但睡意仍在,没有睁开眼睛。他忽然想着几桩军戎大事,心中烦恼,就不能再睡了。赶快穿⾐起来之后,他不愿惊动仆人,轻轻开门走出,倚着栏杆,向海中-望。海面上月⾊苍茫,薄雾流动,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真是后浪推前浪,都向着澄海楼滔滔涌来,冲着礁石,打着楼基。在海边有很多渔船,因为风浪刚起,还没有起锚出海。警戒澄海楼的几只炮船,在远处海面上随着灯火上下。在这几只炮船外面,可以看见向辽东运送军粮的船队,张満⽩帆,向着东北开去。这时宁海城和榆关城中号角声起,在号角声中夹着 ![]() 洪承畴凭着栏杆望了一阵,感到一⾝寒意,便退回屋中,将门关上,坐在灯下,给住在京城的家中写信。 一个面目姣好、步态轻盈的仆人,只有十八九岁,像影子似的一闪,出现在他的背后,将一件⾐服披到他的背上。他知道这是⽟儿,没有抬头,继续将信写完。 ⽟儿替他梳了头,照料他洗过脸,漱了口。他又走出屋去,凭着栏杆闲看海景。 这时太 ![]() ![]() 洪承畴正在欣赏海面的⽇出奇景,忽然听见附近几丈外泼刺一声,银光一闪,一条大鱼跳出海面又落⼊⽔中,再也不曾露出来一点踪迹。洪承畴重新将眼光转向刚升起的红⽇和远处的孤立礁石姜女坟,以及绕过姜女坟东去的隐约可见的点点⽩帆。 洪承畴看了一阵海景,又想起了未来的军事,感慨地长嘘一声。他知道兵部要派一个张若麒来到他的⾝边,作为监军,这使他的心事更加沉重。他想着这次统兵援锦,不知能否再回山海关內,能否再从澄海楼上眺望这山海关外的⽇出景⾊,不噤心中怆然。 他重新走回屋中,吩咐⽟儿替他焚香。然后他将昨夜由幕僚们准备好的奏疏,用双手捧着放在香炉后边,跪下去叩了头。刚刚起⾝,中军副将陈仲才进来,向他躬⾝说道:”禀大人,黎明以前,李赞画已去红瓦店 ![]() 洪承畴说:”题本刚已拜过,立即同咨文一起发出。“ 桌上放着的洪承畴给皇帝的题本和送给兵部的咨文,內容都是报道他对山海关防御已经部署就绪,择定明⽇出关,迅赴宁远,力解锦州之围。中军副将拿起来两封公文,看见果然都已经封好,注了”蓟密“二字,盖了总督衙门的关防。他又将洪承畴已经写好的家书也拿起来,正要退出,洪承畴慢慢说道:”我吃过早饭要去城中,接见本地官绅,然后出关巡视几个要紧地方的防御部署。你火速再派张将军去红瓦店 ![]() 洪承畴心事沉重,背抄着手,闲看楼上的题壁诗词。在众多的名人题壁诗词中,他最喜爱一首署款”戎马余生“的《満江红》,不噤低声诵读: 北望辽河, 凝眸久, 壮怀 ![]() 沙场静, 但闻悲雁, 几声清唳。 三十年间征伐事, 嘲来嘲落楼前⽔。 问荒原烈士未归魂, 凭谁祭? 封疆重, 如儿戏。 朝廷上, 纷争炽。 叹金瓯残缺, 效忠无计。 最痛九边传首①后, 英雄-②尽伤心泪。 漫昑诗慷慨赋从军, 君休矣! ①九边传首--熊廷弼在天启年间任辽东经略,颇有才⼲,懂军事,不得展其所长,且受排挤陷害,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八月被杀,传首九边示众。 ②---音。古人诗词中习惯将擦泪写作-泪。 这首词,他每次诵读都觉得很有同感,其中有几句恰好写出了他的心事。遗憾的是,自从驻节澄海楼以来,他曾经问过见闻较广的几位幕僚和宾客,也询问过本地士绅,都不知道这个”戎马余生“是谁。 他正在品味这首词中的意思,仆人来请他下楼早餐。洪承畴每次吃饭,总在楼下开三桌。同他一起吃饭的有他的重要幕僚、清客,前来求他写八行书荐举做官的一些赋闲的亲故和新识。虽然近来宾客中有人害怕出关,寻找借口离开的不少,但是另有人希望获得军功,升官较易,新从京北前来。洪承畴在吃饭时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心事沉重。早饭一毕,他就吩咐备马进城。 洪承畴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南门,忽然行辕中有飞骑追来,请他快回行辕接旨。洪承畴心中大惊,深怕皇上会为他未能早⽇出关震怒。他决定派一位知兵的幕僚和一位细心的将军代他巡视山海关近处的防御部署,并且命人去城中知会地方官绅都到行辕中等候接见,随即策马回澄海楼去。 尽管洪承畴官居蓟辽总督,挂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分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但每次听说要他接旨都不免心中疑惧,有时脊背上冒出冷汗。他没法预料什么时候皇上会对他猜疑,不満,暴怒,也不能料到什么时候皇上会听信哪个言官对他的攻讦或锦⾐卫对他的密奏,使他突然获罪,下⼊诏狱。现在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回到澄海楼,竭力装得镇静,跪下接了旨,然后叩头起立,命幕僚们设酒宴招待送旨的太监。他自己捧着密旨走进私室。当他拆封时候,手指不噤轻轻打颤。这是皇上手谕,很短。他匆匆看了一遍,开始放下心来,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手谕上写道: 谕蓟辽总督洪承畴:汝之兵饷已⾜,应今夜驰赴宁远,鼓舞将士,进解锦州之围,纵不能一举恢复辽沈,亦可纾朕北顾之忧。勿再逗留关门,负朕厚望。已简派兵部职方司郞中张若麒总监援锦之师,迅赴辽东军中,为汝一臂之助。如何进兵作战,应与张若麒和衷共济,斟酌决定,以期迅赴戎机,早奏肤功。此谕! 洪承畴将上谕看了两遍,放在桌上,默默坐下。过了片刻,几位亲信幕僚进来,脸上都带着疑虑神⾊,询问上谕所言何事。 洪承畴让大家看了上谕,一起分析。因皇上并未有谴责之词,众皆放心。 关于张若麒的议论,前几天已经在行辕中开始了。但那时只是风传张若麒将来,尚未证实。今见上谕,已成事实,并且很快就要到达,大家的议论就更牵涉到一些实际问题。有人知道张若麒年轻,浮躁,喜 ![]() 当大家议论的时候,洪承畴一言不发,既不阻止大家议论,也不表露他对张若麒的厌恶之情。他多年来得到的经验是,纵然跟亲信幕僚们一起谈话,有些话也尽可能不出于自己之口,免得万一被东厂或锦⾐卫的探事人知道,报进宮去。这时他慢慢走出屋子,凭着栏杆,面对大海,想了一阵。忽然转回屋中,告诉幕僚和亲信将领们说:”你们各位都不要议论了。皇上对辽东军事至为焦急,我忝为大臣①,总督援军,应当体谅圣衷,努力尽职;成败利钝,付之天命。我已决定不待明天,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发。“他转向中军副将说:”你传令行辕,作好准备,一更站队,听候号声一响,准在二更时候全部出关。“他又叫一位幕僚立即替他草拟奏稿,口授大意说:”微臣跪诵手诏,深感皇上寄望之殷,振奋无似。原择于明⽇出关,已有密本驰奏。现乃决定提前于今夜二更出关,驰赴宁远。“ ①忝为大臣--惭愧地做了朝廷大臣。忝:愧对他人。用为自谦之词。 众人听了,尽皆诧异:仅仅提前夜一,何必更改行期? 洪承畴想得很多,用意甚深,但他不便说出。等到大家散后,他对两三个最亲信的幕僚小声说道:”你们不知,皇上这一封密旨还没有对我见罪,如果再不出关,下一次密旨到来,生学就可能有大祸临头。现有圣旨催促出关,自不宜稍有违误。生学⾝为总督大臣,必须遵旨行事,为诸将树立表率。虽只提前夜一,也是为大臣尽忠王事应有的样子。“ 一位幕僚说:”张若麒至迟明⽇可到,不妨等他到了一起出关,岂不很好?“ 洪承畴笑一笑,轻轻地摇头摇,不愿说话。 另一幕僚说:”这话很是。等一下张监军,也免得他说大人故意怠慢了他。我看这个意见颇佳,幸望大人采纳。“ 洪承畴望望左右,知道屋中并无别人,方才说道:”张若麒年轻得意,秉 ![]() 几个亲信都不觉心中恍然,佩服洪承畴思虑周密。有人轻轻叹息,说朝廷事就坏在各树门户,互相倾轧,不以大局为重。 一个幕僚说:”多年如此,岂但今⽇?“ 又一个幕僚说:”大概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洪承畴又轻轻笑了一声,说:”朝廷派张若麒前来监军在生学已经感到十分幸运,更无别话可说。“ 一个幕僚惊问:”大人何以如此说话?多一个人监军多一个人掣肘啊!“ 洪承畴说:”你们不知,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倘若派太监前来监军,更如何是好?张若麒比太监好得多啊。倘若不是⾼起潜监军,卢九台不会阵亡于蒿⽔桥畔。“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都觉得本朝派太监监军,确是积弊甚深。张若麒毕竟不是太监,也许尚可共事。 正说着,中军进来禀报:送旨的太监打算上午去山海关逛逛,午后即起⾝回京,不愿在此久留。洪承畴吩咐送他五百两银子作为程仪。一个幕僚说,这样一个小太监,出一回差,送一封圣旨,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送他二百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洪承畴笑一笑,摇头摇说:”你们见事不深。太监不论大小,都有一张向宮中说话的嘴。不要只看他的地位⾼低,须知可怕的是他有一张嘴。“ 这时,张游击将军从红瓦店飞马回来,禀报刘先生快要到了。洪承畴点点头,略停片刻,便站起来率领幕僚们下楼, ![]() 这位刘先生,名子政,河南人,已经有六十出头年纪。他的三绺长须已经花⽩,但精神仍很康旺,和他的年纪似不相称。多年的戎马生活在他的颧骨⾼耸、双目有神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显然是一个 ![]() 洪承畴拉着客人在亲将和幕僚们的簇拥中进了澄海楼。但没有急于上楼。下面原来有个接官厅,就在那里将刘子政和大家-一介绍,互道寒暄,坐下叙话。过了一阵,洪承畴才将刘单独请上楼去。 这时由幕僚代拟的奏疏已经缮清送来,洪承畴随即拜发了第二次急奏,然后挥退仆人,同刘谈心。 他们好像有无数的话需要畅谈,但时间又是这样紧迫,一时不能细谈。洪告刘说,皇上今早来了密旨,催促出关,如果再有耽误,恐怕就要获罪。刘问道:”大人此次出关,有何克敌致胜方略?“ 洪承畴淡然苦笑,说:”今⽇局势,你我都很清楚。将骄兵惰,指挥不灵,已成多年积弊。生学⾝为总督,凭借皇上威灵,又有尚方剑在手,也难使大家努力作战。从万历末年以来,直至今天,出关的督师大臣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生学此次奉命出关,只能讲尽心王事,不敢有必胜之念。除非能够在辽东宁远一带站稳脚跟,使士气慢慢恢复,胜利方有几分希望。此次出兵援锦,是生学一生成败关键,纵然战死沙场,亦无怨言,所耿耿于怀者是朝廷封疆安危耳。此次出关,前途若何,所系极重。生学一生成败不⾜惜,朝廷大事如果毁坏,生学将无面目见故国⽗老,无面目再见皇上,所以心中十分沉重,特请先生见教。“ 刘子政说:”大人所见极是。我们暂不谈关外局势,先从家国全局着眼。如今朝廷两面作战,內外 ![]() ![]() 洪承畴叹息说:”皇上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是困难,愈觉束手无策,也愈是焦躁难耐。他并不知道场战形势,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卫的一些刺探,自认为对场战了若指掌,遥控于数千里之外。做督师的动辄得咎,难措手⾜。近来听说傅宗龙已经释放出狱,授任为陕西、三边总督,专力剿闯。这个差使也不好办,所以他的⽇子也不会比生学好多少。“ 刘子政感慨地苦笑一下,说:”傅大人匆匆出京,我看他恐怕是没有再回京的⽇子了。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带兵,必败无疑。“”他到了西安之后,倘若真正练出一支精兵,也许尚有可为。“”他如何能够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里。箭已在弦,弓已拉満,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队部尚未整练,就会匆匆东出潼关。以不练之师,对抗精锐之贼,岂能不败?“ 洪承畴摇头摇,不觉叹口气,问道:”你说我今天出关,名义上带了十三万军队,除去一些空额、老弱,大概不⾜十万之众,能否与虏一战?“ 刘子政说:”虽然我已经离开辽东多年,但大体情况也有所闻。今⽇虏方正在得势,从兵力说,并不很多,可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这跟我方情况大不相同。大人虽然带了八个总兵官去,却是人各一心。虏酋四王子①常常⾝到前线,指挥作战,对于两军情况,了若指掌。可是我方从皇上到本兵,对于敌我双方情况,如同隔着云雾看花,十分朦胧。军旅之事,瞬息万变,虏酋四王子可以当机立断,或退或进,指挥灵活。而我们庙算决于千里之外,做督师者名为督师,上受皇帝遥控,兵部掣肘,下受制于监军,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挥之不如虏方,十分明显。再说虏方土地虽少,但內无隐忧,百姓均隶于八旗,如同一个大的兵营,无事耕作,有事则战,不像我们大明,处处叛 ![]() ![]() ①虏酋四王子--指清太宗皇太极,为努尔哈⾚第八子,因于努尔哈⾚天命元年被封为四大贝勒之一,位居第四,故俗称虏酋四王子。 洪承畸轻轻点头,说:”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深为这些事忧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还有我们今天的将士不论从训练上说,从指挥上说,都不如虏方;马匹也不如虏方,火器则已非我之专长。“”是啊!本来火器是我们大明朝的利器,可是从万历到天启以来,我们许多火器被虏方得去。尤其是辽 ![]() 正谈到这里,忽然祖大寿派人给洪承畴送来密书一封。洪承畴停止了谈话,拆开密书一看,连连点头,随即吩咐亲将好生让祖大寿派来的人休息几天,然后返回宁远,不必急着赶回锦州,怕万一被清兵捉到,怈露机密。刘子政也看了祖大寿的密书,想了一想,说,”虽然祖大寿并不十分可靠,但这个意见倒值得大人重视。“ 洪承畴说:”我看祖大寿虽然过去投降过四王子,但自从他回到锦州之后,倒是颇见忠心,不能说他因为那一次大凌河投降,就说他现在也想投降。他建议我到了宁远之后,步步为营,不宜冒进,持重为上。此议甚佳,先生以为然否?“”我这一次来,所能够向大人建议的也只有这四个字:持重为上。不要将家国十万之众作孤注一掷,…“ 刘子政正待继续说下去,中军副将走了进来,说是太监想买一匹战马,回去送给东主爷曹化淳,还要十匹贡缎,十匹织锦,都想在山海关购买。副将说:”这显然是想要我们送礼。山海关并非江南,哪里有贡缎?哪里有织锦?“ 大家相视而笑,又共相叹息。 洪承畴说:”不管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反正都是家国的钱,家国的东西。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个小太监,口气还不算大。去吧!“ 副将走后,洪承畴又问到张若麒这个人,说:”刘先生,你看张若麒这个人来了,应该如何对付?“”这个人物,大人问我,不如问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历戎行,什么样的官场人物都见过,经验比我多得多。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事而已。“”何事?“”房-之事①,大人还记得么?“ ①房---曾做唐肃宗的宰相。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十月,房-率大军与安禄山叛军战于咸 ![]() 洪承畴不觉一惊,说:”刘先生何以提到此话?难道看我也会有陈陶斜之败乎?“ 刘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愿提到胜败二字。但房-当时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肃宗的信任。陈陶斜之败,本非不可避免。只因求胜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败。如果不管谁促战,大人能够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对别的皇上,有时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抗一抗。可是我们大明不同。我们今上更不同。方面大帅,自当别论;凡是文臣,对圣旨谁敢违拗?“ 两人相对苦笑,头摇叹息。 洪承畴又说道:”刘先生,生学实有困难,今有君命在⾝,又不能久留,不能与先生畅谈,深以为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免于陈陶斜之败,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决策的时候,有先生一言,就会开我茅塞。此时必须留先生在军中,赞画军务,请万万不要推辞。“说毕,马上起⾝,深深一揖。 刘子政赶快起⾝还揖,说道:”辱蒙大人以至诚相待,过为称许,使子政感愧 ![]() ![]() ①再作冯妇--不自量力,重做前事。冯妇是寓言中的人名,寓言故事见于《孟子-尽心章》。 洪承畴又深深一揖,说:”先生不为生学着想,也应为国事着想。家国安危,系于此战,先生岂能无动于衷乎?“ 刘子政一听,默思片刻,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说:”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子政倘无忠君爱国之心,缺少一腔热⾎,断不会少年从军,转战塞外,出生⼊死,伤痕斑斑。沈 ![]() ![]() ![]() 洪承畴哪里肯依,苦苦劝留,终于使刘子政不能再执意固辞。他终于语气沉重地说:”我本来是决意回京北的。今听大人如此苦劝,唯有暂时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如有刍-之见,决不隐讳,必当竭诚为大人进言。“ 洪承畴又作了一揖,说:”多谢先生能够留下,生学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赞画军务的官职。“ 刘头摇说:”不要给我什么官职,我愿以⽩⾐效劳,从事谋划。只待作战一毕,立刻离开军旅,仍回西山佛寺,继续注释兵书。“ 洪承畴素知这位刘子政秉 ![]() 中午时候,洪承畴在澄海楼设便宴为刘子政洗尘。由于连⽇路途疲乏,又多饮了几杯酒,宴会后,刘在楼上一阵好睡。洪承畴稍睡片刻,便到宁海城行辕中处理要务。等他回到澄海楼,已近⻩昏时候。 洪承畴回来之前,刘子政已经醒来,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楼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许多题诗,其中有孙承宗的、熊廷弼的、杨嗣昌的、张舂的,都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他站在那一首《満江红》前默然很久,思绪嘲涌,但是他没有说出这是他题的词。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正在谈论壁上题的诗词时,洪承畴带着几个幕僚回来了。洪要刘在壁上也题诗一首。刘说久不作诗,只有旧⽇七绝一首,尚有意味,随即提起笔来,在壁上写出七绝如下: 跃马弯弓二十年, 辽 ![]() 僧窗夜午潇潇雨, 起注兵书《作战篇》①。 ①《作战篇》--《孙子兵法》中的一篇。 大家都称赞这首诗,说是慷慨悲凉,如果不是⾝经辽 ![]() 这天晚上,二更时候,洪承畴率领行辕的文武员官、随从和制标营兵马出关。他想到刘子政连⽇来路途疲劳,年纪也大,便请刘在澄海楼休息几天,以后再前往宁远相会。刘确实疲倦,并患轻微头晕,便同意暂留在澄海楼中。洪承畴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楼中照料。 刘子政一直送洪承畴出山海关东罗城,到了 ![]() 刘子政说:”我看张若麒明⽇必来,一定会今夜追往宁远,大人短时期內务要持重,千万不能贸然进兵。“ 洪承畴忧虑地说:”倘若张若麒又带来皇上手诏,催促马上出战,奈何?“”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只要大人同监军诚意协商,无论如何,牢记持重为上。能够与建虏①相持数月,彼军锐气已尽,便易取胜。“ ①建虏--今东北大部分地区,在明朝设置建州卫,又设建州左卫、右卫,故明人蔑称満族为建虏,也称为”东虏“。”恐怕皇上不肯等待。“”唉!我也为大人担忧啊!但我想几个月之內,还可等待。“”倘若局势不利,生学惟有一死尽节耳!“ 刘子政听了这话,不噤滚出眼泪。洪承畴亦凄然,深深叹气。刘子政不再远送,立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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