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姚雪垠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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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207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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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看见尚炯和刘体纯奉闯王之命专诚来 ![]() ![]() ![]() ![]() 隔了一天,刘体纯先动⾝离开西安。又过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郞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个五更,悄悄地骑驴出发。⽇头树顶⾼的时候,他们在灞桥打尖,当天晚上赶到了蓝田附近。为着避免官兵盘查,他们在一个离蓝田五里的村庄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们穿过县城,在蓝田东门外打尖,换了脚驴,向蓝关进发,山势愈来愈⾼,终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耸立云外,积雪尚未融化。牛金星正在观看山景,默诵着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念完这一联,他忽然想道:韩愈虽然因谏 ![]() ![]() ①继道统,著文章--韩愈自称继承了孔、孟的“道统”又是“古文运动”的主要人物,所以获得了唐、宋以来的儒家的普遍推崇。“文起八代之衰”二语是苏轼称颂他的话。 一事无成惊逝⽔, 半生有梦化飞烟! 他正在烦恼,突然有一个青年农民带着一个少年,牵着两头⽑驴儿,背着猎弓, ![]() ![]() “先生,我们在这里等候好久啦。我侄儿给狼咬坏了一只胳膊,请你务必费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问:“不远吧?我们急着往商州去,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你看,那个山凹里就是,不到四里。” 尚炯露出想拒绝又不好拒绝的神气,望着金星问:“怎么办?咱们只好去一趟?” 金星心里想,这个庄稼人怎么会知道医生要打这里经过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跷!他又望望他们的脸上神情,心中有些明⽩,回答说: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们开了脚钱,换上农民们牵来的⽑驴儿,转上一条小路,望着一个雾沉沉的山村立去。刚离开大路不远,尚炯一看前后没有别人,向青年农民笑着问: “王天喜,这里的路径你可很 ![]() “我就是这儿长大的孩子,天天在这些山⾕里砍柴,打猎,怎么会不 ![]() “他是刘捷轩将军的亲兵,”尚炯对客人说。“这一位小将名叫罗虎,是孩儿兵的一个头目。别看他年纪小,打仗时简直是一员猛将!” 金星忙同天喜和罗虎打招呼,不住地打量他们,感到有趣。天喜和罗虎天真的嘻嘻笑着,在客人面前都有点拘束和腼腆,他们不知道这位贵客是⼲什么的,但是他们明⽩他一定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然不会这么样隆重相 ![]() “尚先生,双喜哥就在前边等着。你看,就在那几棵松树下边。” 尚炯和金星顺着罗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有几个打猎的农民站在不远的松树下边,正在向这边张望。等他们过了一道山沟,那一群猎人就向他们 ![]() “瞧,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我同你谈过的小将双喜。” “啊,果然英俊,不愧是闯王义子!我还不曾问你,他的台甫怎称?” “一年前大家还都把他当孩子看待,近来虽然他已经成了出⾊的青年将校,可是天天打仗,也顾不得多讲究,所以尚无表德①,家仍然直呼其名。兄如有暇,请赠他一个表德。” ①表德--即表字。 “好,好,一定替他想一个。” 牛金星打快⽑驴,相离还有十来丈远,赶快跳下驴背,趋前同双喜相见,拱手说: “劳驾远 ![]() 双喜不习惯同生人应酬,更不习惯说客套话,有点腼腆地说:“先生远来,太辛苦啦。俺⽗帅同几位将军都在前边村里恭候,转过这个山脚就到。” “啊?闯王来了?”金星大为吃惊地问,没想到闯王会 ![]() 尚炯也觉意外,心中大喜,笑着说:“我不是对老兄说过,闯王极其思贤如渴么?”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牛金星怀着说不出的感 ![]() ![]() “启东,闯王如此礼贤下士,比之刘邦如何?” “天渊之别。” “既然如此,兄还是不肯留下来共建不朽大业么?” 金星笑着说:“你又来了!弟不愿作严光①⾼蹈,于世事无所补益,倘蒙不弃,愿为唐之李泌②,以山人之⾝佐李公定天下,事成之后仍当归隐伏牛山中。” ①严光--字子陵,东汉余姚人,少与刘秀同学。刘秀做了皇帝后,他改姓名,不肯做官。刘秀把他找到.他还是辞官不做,隐居终生。 ②李泌--唐代京兆人,字长源,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也是诗人和散文家。唐肃宗即位灵武,他不受官职,自称山人,帮助肃宗处理军国大事,权在宰相之上。平定安史之 ![]() “李泌后来不还是受了官职,并受邺侯之封?” “那是后来迫于时势,非其初志。” 尚炯看他的口气似很认真,不好往下再说了。牛金星过去读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对李泌的为人十分仰慕,所以他的话也确实代表了他最近几天的想法。虽然他更崇拜诸葛亮,很羡慕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知遇,但是当他亲眼看见李自成的热诚相待并不下于刘备时,他又想自成毕竟是草莽英雄,与⾝为豫州牧的刘皇叔不同,所以说出来愿为李泌的话。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顺利地绕过了蓝关。他们所走的尽是荒僻的蛐蜒小路,只有当地的猎户才能找到。有时他们同那条由西安通向武关的大道距离很近,隔着一道不深的山⾕,透过树木和丛莽可以清楚地看见大路上的一切情形,当距离大路最近时,牛金星看见一队骑马的官兵大约有五十个人,号⾐整齐,旗帜鲜明,由一名千总打扮的小将率领,朝向蓝关方面走去,似乎是在巡逻。这一队巡逻的骑兵忽然望见他们,停顿一下,拨转马头向商州方面走去,看样子是要迂回到前面,截断他们的去路。牛金星暗暗吃惊,向双喜和尚炯望望。看见他们和弟兄们都是満不在乎的神气,他心中好生奇怪和不安,忍不住用鞭子指一指那队官兵,小声说: “那不是官兵么?似乎已经看见咱们了。” 双喜笑着说:“那是张鼐带的人马,扮做官兵在路上巡逻,以防万一。” 牛金星突然放心,不觉惊奇地叫着说:“啊呀,你们布置得如此周密!” 双喜又说:“那些在路上走的老百姓也有些是咱们自己的人扮的,如今蓝田城里和关上的官兵虽多,他们要是今天敢出来,准会叫他们吃点亏缩回头去。咱们的事情他们全不知道,可是他们只要有一点动静,咱们就马上知道。牛先生,你放心好啦!” 牛金星赞叹说:“好,好,此官兵之所以常败也!” 又走了五六里路,转过一个山脚,他们看见一里外的松林中有很多战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员青年将领骑着马奔了过来,直到相离很近,金星才认出他就是刘体纯,已经丝毫不像个商人了。刘体纯告诉客人说,闯王和几位大将就在前边恭候。牛金星虽然平⽇自许为“王佐之才”这时却不由得有点心慌,又走不远,看见地上的人们都忽然站了起来,他的情绪越发紧张。几年来他就 ![]() ![]() “那位走在前边的就是闯王。”尚炯介绍说。 相距十来丈远,闯王和几位大将就満脸堆笑,连连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踉跄前趋。双方走到一起之后,自成非常热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说: “蒙先生不弃,远道光临。可惜弟等不便远 ![]() 金星连忙说:“哪里!哪里!诸位将军如此远 ![]() 李自成把刘宗敏、田见秀和李过向客人介绍,互道仰慕,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自成又说: “野地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还是上马走吧。” 李双喜向松林边一招手,立刻有人牵过来一匹战马。闯王为着牛金星是个文人,给他预备的是一匹北口骟马,他让骟马走在他的乌龙驹前边,几位大将的战马紧紧跟随。他们的前后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将校和亲兵。牛金星很爱骑马,但是像这样的威风却是平生第一次。雄伟的⾼山和奇峰,澎湃的松涛和马蹄声,样样 ![]() “大丈夫岂可老死蓬蒿!” 为着谨慎起见,他们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只在打尖的时候略事休息。到了三更时候,这一支人马已走了两百多里,来到了闯王的老营。留守的袁宗第都在寨外 ![]()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觉睡到第二天⽇上三竿。醒来以后,听到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他又闭着眼朦胧一阵,才伸个懒 ![]() ![]() 他在 ![]() 另外给他印象极深的是闯王的队部。他所看见的虽然只是去 ![]() ![]() 牛金星把一天来的印象重新回想一遍,觉得时间大概不早了,便穿好⾐服下 ![]() “先生,怎么不再睡了?闯王吩咐过,不让院里有声音惊动你,好让你多睡一阵,解解乏。” “我已经睡好啦。昨天闯王也很累,他一时还不会起 ![]() 亲兵笑着说:“他?他天不明就骑着马出寨去啦。” “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 ![]() ![]() ![]() ![]() 牛金星听说闯王照样天不明就出寨观 ![]() ![]() 早饭后,李自成很想同牛金星谈一谈重大问题,听听他的⾼见,但想到金星昨天过于辛苦,大概还不曾休息好,便忍一忍不提了。他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让客人看一看周围的山景和将士们的垦荒情形,牛金星看见农民军同百姓在一起种地,关系融洽,深为感动,不由得想起来《三国志》等史书上所写的诸葛亮在渭南屯垦的情形。许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官兵只会奷掳烧杀,破坏生产,从来没有过这种景象。当闯王走去向几个头目吩咐什么事情的时候,金星趁机会同一个农民说了几句话,知道这一带农民多亏闯王赈济粮食,少饿死许多人,也很少出外逃荒,如今农民们所种的秋庄稼,也都是闯上发的种籽。等李自成转回来时,金星同他继续顺着小路散步。那个农民对他说到闯王赈济粮食和种籽时的感 ![]() “⽇今以海分崩,万姓涂炭,能拨 ![]() 他们继续一边散步,一边闲谈,牛金星总想着闯王会向他询问朝廷大事或请教今后大计,但自成却不急着谈这些问题,自成同他谈的大都是关于本地农民的疾苦,而且谈起来就像谈家常一样,十分清楚。当走过一个完全成了废墟的小村庄时,自成对他说明这个村庄原来有多少户人家,姓什么的,某年某月他和⾼ ![]() “在十三家弟兄中,虽说咱们⾼闯王的队伍比较守纪律些,可是说实在的,在前几年也有许多人不知道爱护百姓。直到如今,咱们的队伍也还常有扰害百姓的。奷 ![]() 牛金星心中很称赞自成的坦率,真诚。但他不相信现在闯王的队部还会有扰害百姓的事。他说: “我看贵军如今与百姓同耕,赈济饥困,实在是仁义之师。将军的话太过谦了。” 闯王笑一笑,说:“牛先生乍到这里,实际情形还不清楚。住久了,五脏六腑里的⽑病你就看清啦。” 看见牛金星有点不明⽩他的意思,自成弯下 ![]() “如今咱们的队伍都打散了,你看见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人,大都是老八队剩下来的一点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较听话,也比较规矩些,也有些弟兄不是老八队的老底子,纪律就差些。有不少人劝我睁只眼,合只眼,说是⽔清不养鱼。他们虽说不敢公然扰害老百姓,可是背地里也常常做些坏事。就说老八队的老底子吧,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像咱们这样的队部,要做到秋毫无犯真不易。须要下狠心治军,有时还得狠心杀人。”自成一面说一面想着鸿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装做看将士开荒,赶快避开了客人的眼睛。 转过了一个土丘,他们行见了田见秀正在打着⾚膊同将士们一起开荒。同田见秀谈了一阵,自成带着客人往回走。因为牛金星在路上很称赞田见秀,自成笑着问: “崇祯初年,你可听说点灯子这个名字?” “是的,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时在延安府一带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点灯子、⾼ ![]() “点灯子原是个教书先生,本名陈长庚。⽩天在破庙里教生学读书,晚上坐在小油灯下边抄书,批书。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绅。这个劣绅说他夜间编写兵书,准备造反,不惟不准他教书,还要衙门里派人来抓他。 ![]() “啊,原来点灯子的绰号有这么一段故事!” “⽟峰就是他的生学。论亲戚,他还是⽟峰的拐弯姑⽗。点灯子起事后很懂得惜老怜贫,与士卒同甘苦,这一套都给⽟峰学来啦。”说到这里,自成笑了起来。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这么一员大将,一个好帮手。停一停,他又说:“⽟峰不大处罚弟兄们,连疾言厉⾊也少有,可是在咱们老八队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什么事 ![]() 牛金星好奇地问:“田将军是怎么起义的?” “说起来话长,简短捷说吧。⽟峰是绥德人,家里原有几亩地,⽗兄都是老实农民,一年到头苦扒苦做,小⽇子还对付过得下去。后来村里的恶霸讹去了他家的地,还叫他们打输了官司,把⽗亲活活气死。⽟峰原是个走树下怕树叶儿打头的人,到了这时,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他的老师点灯子,⼊了伙。点灯子一死,他就到了我这里。” “这也是 ![]() “可以说差不多的人都是通上梁山的。人们要是能够活下去,谁肯跟着别人造反?既落个贼名,又得提着头过⽇子,肚里没有一缸苦⽔的人就下不了这个狠心。” 自成又随便谈了几个将领被 ![]() “他的伤已经好了么?” “伤还没有全好,不过他说他心里难过,非见你一面不可。” 自成走出二门,看见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眶里含着泪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见他这个情形,闯王的心中一动,不等他开口,就用温和的口气说: “王吉元,我本来想等你伤好以后,给你拿点路费,叫你回⾕城张帅那里去,可是后来又想着路上官军盘查很严,你一个人走路很不全安,还是让你留下。你既然伤还没有完全好,好生养伤吧。没有零钱用,我叫李強下午给你拿一点。” 王吉元扑通跪下去,菗咽说:“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边!我以后倘若再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叫我天诛地灭!” “不要赌咒。我知道你出⾝很苦,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就不会再上别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儿了。起来,快回去休息吧。” “闯王,你既然还要我,我的伤不要紧,你让我还回蓝田⾼将爷那里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说:“不用回蓝田。王长顺他们一群人贩运粮食少一个管账的。你识字,去替他门经管银钱账项去。他们如今有十来队粮食贩子,还做贩卖骡马生意,经常有几千银子活动,在账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闯王!你千万莫叫我经手银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经手银钱了!”王古元流着眼泪说。 闯王笑一笑,说:“你在银钱上犯过大错,只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经管银钱的事。我相信你会管好账,不会再有差错。” 不让王吉元再说话,李自成转⾝就走,匆勾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会儿,医生尚炯和儿位大将陆续来到。随即在上房摆上筵席,为金星洗尘。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还没有休息过来,酒席散后就睡了一觉,直到⽇头快要落山时才醒。他跳下 ![]()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进来了。医生是遵从自成的邀请来陪金星吃晚饭的,一进来就笑着说: “启翁,这一觉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么多酒,竟没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来,说:“众位盛情难却,我只得舍命陪君子。虽不醉,亦不远矣。岁月不饶人,到底不能问年轻时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长地说:“说起岁月不饶人,可真是。像⾜下这样,也可谓‘壮志虚悬两鬓苍’。” 金星点点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尚炯的亲兵王成拿来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纸对联,放在桌上。金星问: “这是做什么的?” 尚炯说:“请老兄大笔一挥。” “给谁写的?” “今天我对闯王谈到老兄不仅学问极好,书法也甚佳。闯王说可惜没有纸,不能请你写一副对联为茅舍增光。我说我去想办法,果然把纸找到了。趁此刻天没黑,请大笔一挥吧。你看,这纸如何?” “子明,你这是故意叫我献丑!”金星说毕,拿起纸来,不觉诧异和喜出望外,赶快问:“这纸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很満意吧?” “此纸出在⾼丽,为绵茧所造,⾊⽩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墨光可爱,实为纸中珍品。兄自何处得此?” “离此十几里远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蔵有好纸,就派人骑马去问,果然拿回来了。” “你真是神通广大!哈哈哈哈…”牛金星非常⾼兴,马上在桌上摊好纸,蘸 ![]() 大泽龙方蛰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见金星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在对联中把闯王比做潜龙,暂时蛰居大泽,希望闯王“逐鹿中原”內容非常恰切,不噤连声叫好,同时他看出来,请金星帮助闯王打天下的事有八分可以成了。 不久,李自成从野外回来,看见金星写的对联,十分⾼兴。等他品味了一下对联的內容,却有点不好意思,谦逊地说: “先生,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泽龙方蛰’却不敢当。当今起义的人很多,弟无德无能,怎敢以潜龙自居!” 牛金星大声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将军爱民如子,思贤若渴,远非他人可比,万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说:“启翁说得很是。不过闯王这里只有冲锋陷阵的武将,还缺少萧何、张良。” 牛金星明⽩尚炯故意拿这话挑他,不说什么,哈哈地大笑起来。医生和闯王 ![]() 晚饭端上以后,他们一边吃一边畅谈。饭后继续畅谈。在自成说来,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谈话。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对于当今家国大事,历代的兴亡治 ![]() ![]() ![]() 金星说:“将军经此一番挫折,人马大减,诚然是将军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紧时机将此少数将上严加训练,使每个人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则不败之基础从此奠定。将来时机一至,十万百万之众不难号召,有此一批训练有素之将士,放在十万百万人中,犹⼊⾝之有骨骼,树木之有 ![]() 闯王快活地点头说:“先生说得是!说得是!正说在我的心上!我也有这个想法,经先生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继续说:“从天启末年以来,十余年间豪杰并起,不可胜数。若张献忠、罗汝才、老回回、⾰里眼与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来,这班人虽能成为一时风云人物,却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见得?”自成问,其实他对这班起义首领也有清楚认识。 “他们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 ![]() 自成说:“先生说的是。他们虽然起义了十一二年,却都没有与朱家朝廷势不两立的心,所以一遇境况不顺,便都踌躇观望,打算投降,或向朝廷虚受招抚,惟求苟安一时。张敬轩在这班人中还算是一个比较出⾊的人物,可是直到 718如今还只想着诛杀贪官污吏,倒把朱家朝廷这一个祸国殃民的总 ![]() 金星说:“将军所论,⾜见宏图卓识,迥非他人可及,目今天下扰攘,群雄纷起,能够救民⽔火,终成大业者,惟将军一人耳。” 自成谦逊他说:“我自知德才不⾜,原不敢怀抱奢望。⾼闯王在⽇,也只是想竭忠尽力保⾼闯王覆灭明朝,重建清平世界。⾼闯王死后,我虽然被众人推为闯王,实因德威不⾜以率众,智谋不⾜以应敖,才落得接连受挫,不得已来到商洛山中潜伏一时,再图重振旗鼓。说好的是我自己不怈气,余下的将士们虽少,却不离心,都肯跟着我奋发图強。如今就靠这点儿本钱了。依先生卓见,我军今后的路子应该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 ![]() “请⾜下讲说清楚。” 金星说:“将来大举之后,必须驰檄远近,向百姓明⽩宣布:闯王是奉天倡义,矢志覆灭明朝,重整乾坤。这就是⾼举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悬的事多做,凡欺庒残害小民的王、侯、官绅,严厉惩处。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业不成?” 闯王不觉将膝头一拍,连说:“好,好。请再讲下去,讲下去。”又将凳子向前移一下。 在我国历史上,每逢天下大 ![]() ![]() ![]() ![]() ![]() “十余年来天下黎民苦于兵⾰,苦于杀戮,苦于 ![]() ![]() ![]()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时读过私塾,近来又在温读《论》、《孟》,所以在言谈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为他的议论增加力量。见自成频频点头,他接着说道: “目前天下之民极贫,极苦,正如《孟子》上所说的,‘如⽔益深,如火益热。’‘民之憔悴于 ![]() ![]() 闯王说:“倘若到了小百姓‘箪食壶浆’相 ![]() “对,这是真正的‘及时雨’。近数十年来,坊间流行一部小说,名叫《⽔浒》,相传是元末国初人施耐庵编的,几年前我看见了李卓吾先生的评本。宋江不过是小吏为盗,并无大志,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只因他在江湖上惯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们称为山东及时雨。其实,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谓之‘及时雨’?《孟子》上说:‘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作雨,则苗 ![]() 自成笑着说:“起小读《孟子》,只会读口歌①。如今听先生这样讲《孟子》才算讲出来新意思,讲出了精髓。不过有两件事先生因从来不在义军,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来说,咱们义军,向来对清贫正派的读书人都是尊重的,爱护的。⽟峰的老师点灯子就是个教蒙学的穷读书人,后来起义。拿子明说,虽说没有功名,可是他读了许多书,比有些秀才们的学问好得多。他在咱义军中很受尊敬,这你是亲眼看见的。无奈大多数读书人或者本⾝就是地方恶霸,欺庒小民,或者同恶霸拧成一股劲儿与义军为敌。像这样读书人,也算作圣人门徒,实际是披着人⽪的豺狼,非杀不行。至于说不要杀人,孟子也说得太偏了。既要反叛朝廷,攻城破寨,剿兵救民,就得杀人。造反就是互相杀戮,⽩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儿。咱们倘若不懂杀人的道理,不敢杀人,就只好等着官兵来杀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杀人的需要。其实他也明⽩,武王伐纣,杀人很多,场战上流的⾎像河⽔一样,连 ![]() ①读口歌--从前蒙学读书,先生不讲解,只叫死背诵,俗称读口歌。 牛金星赶快说:“将军所言,实为千古不磨之论。不但孟夫子偏在一边,即并世起义英雄能懂得这个道理的亦鲜有其人。我刚才劝将军不要杀人,真意思也只是不滥杀耳。自古以来,不用征诛,即不能吊民伐罪。我刚才的话尚没说完,请毕其辞。虽然百姓苦于战争,望渴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无从创造太平。成汤之时,‘东面而征而西夷怨,南面而征而北狄怨’。人皆曰:‘-我后,后其来苏!’①愿将军效法成汤,率仁义之师以定天下,然后与民休息,劝农桑,兴学校,通商惠工,移风易俗,建万世太平之业。” ①-我后,后其来苏--“-”是等待“后”是王。这两句话译成现代语就是:“等待着我王。王啊,快来打救我们吧!”这几句都是孟轲引用的《尚书》逸文,今本《尚书》中没有。 自成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说:“倘若有了这一天,我决不忘先生教诲之功!” 已经打三更了。吃过消夜的酒饭,他们继续谈心,越谈越起劲,完全不觉疲倦。李自成从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处处呈现出亡国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说,现在趁机会向金星提出来这个问题。金星说: “两年来种种天象示警,不必细举,愚弟单谈⽇变。盖⽇者,君也。单看两年多来的⽇变非常,明朝的国运可知。前年辛丑朔①,⽇蚀。虽说⽇蚀不为灾②,惟正月朔为三朝之会③,非一般⽇蚀可比。自舂秋迄今,两千余年来正月朔⽇蚀共二十八次,应验者约二十次。正月辛丑朔⽇蚀共有三次,全皆应验。西汉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蚀,应在惠帝失政,诸吕 ![]() ①辛丑朔--大年初一是辛丑⽇。 ②⽇蚀不为灾--这是近古的观念。在上古和中古,⽇蚀被认为是严重的灾变。 ③三朝之会--“朝”读止zhāo。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称为“三朝”或“三朝之会”因为正月为一岁之朝,初一为一月之朝、早晨为一⽇之朝,故称“三朝” 李自成轻轻点头,感到无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说道: “天变非常,崇桢自己何尝不怕?去年六月间今上在中极殿亲自策试①廷臣七十余人,策题就写着‘年来天灾频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昼见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话。金星又名太⽩,为西方金之精②,⽩帝之子,主兵象,昼见则有刀兵之危。何况是昼见五旬之久!” ①策试--封建时代向臣下或举子们试考关于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重大问题,叫做策试。被试者用文章或口头回答,叫做“对策” ②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说,西方属金,其⾊⽩,所以金星又称太⽩,被认为是“⽩帝之子”⽩帝是五天帝之一,为西方之神。 “这太⽩昼见的凶兆,自然是已经应验了。”李自成说,为避客人的名讳,不提金星二字。 “岂但太⽩昼见?”牛金星又接着说:“去年舂天,⽩虹①与⾚气贯⽇。去年二月朔,⽇⾊无光,众星昼见。今年正月朔,京北城天⾊ ![]() ![]() ①⽩虹--古人所说的⽩虹就是一道⽩⾊云气。他们认为“⽩虹贯⽇”是兵凶征兆。 李自成说:“既然天象如此,我们闹腾着就更有劲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请问,下一步兵往何处为好?” 牛金星拈着胡须想了一下,说:“以陕西形势而论,关中最好,汉中次之。但目前夺取西安不易,无法据守关中,纵令袭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围攻。汉中偏在一隅。倘若据守汉中,则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汉⽔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势。盖古今形势大不相同,对地利须要活看。楚、汉相争时,汉⾼祖先据汉中,还定三秦①,将汉中与关中连成一片,故能东出成皋,与项羽争夺天下。今⽇情势, ![]() ![]() ![]() ①还定三秦--秦亡后,项羽将关中分为三个地方,分封秦的三个降将,所以后来关中也称三秦。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从关中移驻汉中;后来打回关中,消灭了三个降将,所以是“还定三秦” 闯王击掌称好,说:“没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天夜间,闯王同牛金星一直谈到 ![]() ![]() ![]() ![]() 在来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总担心李自成不能把他当“国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怀疑自成会真像尚炯听称颂的那样。来到商洛山中以后,这一些顾虑都一扫而光了。原来他打算同闯王暂时做布⾐之 ![]() ![]() ![]() ①见龙在田--“见龙在田”和“飞龙在天”都是《易经》里的乾卦。王弼注:“出潜离隐,故曰见龙;处于地上,故曰在田。”按“见”字即“现”字。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流 ![]() 背过以后,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业,可不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可不是古人所说的“风云际会”么?想到这里,他在被窝里握紧拳头,对自己说: “好,⼊伙吧!大丈夫当通权达变,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伙,一些实际问题就来了。祖宗坟墓,田园庐舍,他不能不有留恋。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家人是否愿意跟着他造反?今后这个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带来,打仗的时候怎么办?… 直到天⾊⿇⿇亮、乌鸦叫唤的时候他才⼊睡。到了半晌子,一乍醒来,听见院子里的人们正在忙着,分明在准备盛大酒宴。他又想着⼊伙后的家庭问题,对自己说: “ ![]() 这天中午,闯王特意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里和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大小将领前来坐席的有一百多人。⾼一功在一百多里外打粮,接到闯王通知,也特意连夜赶回,参加盛宴。酒过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壶站起来,一百多个大小将领都跟着站起来。他为客人満斟一杯酒,然后说: “牛先生光临荒山已经三天,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无道,民不聊生。我们起义,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贫。可是十年来百姓愈来愈苦,我们的心愿没有达到。为着救民⽔火,使万民早享太平,万恳牛先生留在这里,或做我们的军师,或做我们的先生,都好。今后祸福与共,我们决不会辜负先生。请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一拜。 牛金星赶快还礼,连称不敢。这时,屋里,院里,大小将领,肃然无声,都用充満热情和 ![]() “金星才疏学浅,谬蒙将军厚爱,实在惶愧无地。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当携眷前来,长留麾下,效⽝马之劳,辅将军创建大业。” 听了他的话,自成又赶快躬⾝下拜,说了些感 ![]() “牛先生是举人造反,十分稀少。当我们正在倒霉时候,肯来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难得,令人实在敬佩。就这一点,我们也会永不忘记。来,敬你一大杯!” 闯王等金星饮过这杯酒以后,又替他斟満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来说: “现在就一言为定。牛先生从河南搬取宝眷回来之后,望屈就军师之位,以后诸事都要仰仗费心。” 牛金星说:“行军作战,非弟所长。弟愿佐闯王延揽天下英才,建立开国规模。至于军师一席,弟有一好友当之无愧,敢为冒昧推荐。” 自成赶快问:“什么样人?” “此人姓宋字献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 ![]() ![]() 闯王大喜,说:“子明回来以后也对弟谈过宋先生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游踪无定,如何礼聘前来?” “他如在开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苏、杭一游,然后返回汗封。俟弟携眷回来,修书一封,派人寻找,定可找到。宋兄见弟在此,想不会拒绝邀请。” “如此,自成就更为感 ![]() 闯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体将校重新敬酒。 有几个唱洛 ![]() 这些卖艺的有几个是卢氏人,当牛金星拿着红纸折子点唱的时候,领班的老头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 ![]() ![]()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个多月,四月下旬动⾝回伏牛山去。他下定决心说服 ![]() ![]() 回到村子以后,牛金星对人们只说他是从西安看朋友回来的,并没有一个人怀疑。等到邻人陆续散去,更深人静。他把 ![]() ![]() ![]() ![]() ![]() ![]() ![]() ![]() “我的天爷!没料到你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要満门犯抄,诛灭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劝她说:“明朝的气数已尽,怕什么?跟着闯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比当一个被⾰斥的举人娘子強得多么?” “你是发疯了,要带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 ![]() ![]() ![]() ![]() ![]() ![]() 牛金星看见大娘子这般情形,急得连甩双手。他望望儿子,希望儿子劝劝⺟亲,可是牛- ![]() “你真是糊涂!自古无不亡之国,懂么?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换帝的时候,有本事的人就应该辅佐新主定天下。你难道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书香门第,⽗亲是拔贡,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监生,我不能做贼人之 ![]() ![]() 金星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口气,在 ![]() ![]() ![]() ![]() “你想明⽩了么?” 金星顿脚回答:“嗨,妇人之见!” 连着几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劝说,赔了不少苦脸和笑脸,但都是枉费 ![]() ![]() ![]() ![]() ![]() ①艾南英的制义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制义文(八股文)在当时影响很大,几乎为从事科举的人们所必读。 ②《陆宜公奏议》--唐朝政治家陆贽的奏议,內容是议论有关家国的军事、政治和财政等重大问题,文体也很美。 ③《张太岳集》--张居正的文集。他是万历初年的首辅,杰出的政治家。 “我是你的人,你带我到哪我到哪。只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担风险,我都不怕。” 为着牛 ![]() ![]() ![]() ![]() ![]() 表面上不敢对亲、族、朋友和乡邻们露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公然争吵,但是一到没外人在屋中时候,尤其是在夜间,老夫老 ![]() ![]() ![]() ![]() ![]()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还不肯同我走,我就只好不管你了。” “唉!难道咱们的家就永远不要了?”她噙着眼泪问,总想着叶落归 ![]() “这些⾝外之物,算得什么?真是女人见识!” 她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既然去投闯王造反,这个家就是“一舍之物”了。如若造反成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造反不成,也别想再回家乡,可是尽管她这么想着,仍然舍不得这些房屋、田地、各种家具和⾐物,其中还有一套漆得照见人影的细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妆,她常常以这套嫁妆在亲戚中感到骄傲。看着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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