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姚雪垠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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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86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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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不断遭受战 ![]() ![]() ![]()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 ![]() ![]() ![]() ![]() ![]() ![]() 一群一群的香客从献忠的面前走过。他们背上斜背着⻩布包袱,里边裹着香表,包袱外贴着红纸,上写着“朝山进香”这些善男信女都被灾荒磨折,又经长途跋涉,风吹⽇晒,个个面目憔悴、黧黑。他们的脚上和 ![]() ![]() ![]()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将领的消息,献忠曾出派几个探子前往潼关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却没有带回来真确消息。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实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听出一点线索,但非常遗憾,从他的面前走过了几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来的,后来有一起逃荒的男女来到面前,从服装和口音他知道他们是河南人。但是一问,他们是南 ![]() “难道自成们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回答说:“老子不信!” 骑上战马,离开朝山官道向⾕城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看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香客,在心中想着:要是没有贪官污吏,没有灾荒,老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营等他,使献忠分外⾼兴。王又天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个有名的江湖术士,在襄 ![]() ![]() ![]() ![]()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献忠笑着说。“不要顾虑,八字上是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随便奉承几句,不说实话,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张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铁口,从来不随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着说。 王又天掐着指头,嘴里咕咕哝哝地推算一阵,脸上流露出惊异神⾊。他仰首向天,眨动着瞎眼⽪,重新推算一阵,又拉着献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阵,忽然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你坐好,坐好,受愚弟两拜!”说毕,连忙深深地拜了两拜。 张献忠明⽩这里边大有文章,一面回礼,一面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怎么样?俺⽗子俩会不会都做叫化子?会不会,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声叫着说。“愚弟半生江湖,⾜迹遍于海內,朝野上下,相人多矣,从来没见过令乔梓①这样好的八字!” ①令乔梓--封建士大夫阶层对别人⽗子的美称。 “手相怎么样?” “同将军的八字一样好。” “该有多好?伙计,你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喜 ![]() 王又天很认真的说:“决不敢故意奉承。 ![]() 献忠挥退左右,小声问:“快说吧,该有多好?” “敬轩将军,你以前可请人算过八字?” “请人算过,可是都不肯说实话。” “他们怎么说?” “都说我要做大官,做大将军,可是没有人肯说我在做贼,这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张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略带棕⾊的长胡须在 ![]() “哎哎,将军真是会说笑话!阁下这个八字,嗨,这个八字…” “到底怎么样?”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探⾝向前,凑近献忠的耳朵小声说: “贵不可言!” 献忠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确实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献忠故意问:“能够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元帅?” “岂止大元帅!这话只能我知你知:⽇后贵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张开玩笑?” “岂敢!岂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谢你。” “此事关系重大,将军万勿怈露。” “你也不要再提。” “当然不敢 ![]() 张献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饭,并且约本城举人王秉真。名士方岳宗、应城秀才潘独鳌都来作陪。方岳宗是现任松江知府方岳贡的哥哥,为人慷慨侠义,豪放不羁,喜 ![]() ![]() 陪客中的潘独鳌原是应城县的小地主,半年前因为同本县的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争田,有理输了官司,气得走投无路,遂杀了知县和绅士全家,树了反旗,投了献忠。献忠待他很好,近来派他带一小队人马驻扎在南河同汉江汇合的仙人渡地方,向来往商船征税。 客人中还有一位是从河南省新野县来的丁举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轿正走在重新野往南 ![]() “你还哭她?哼,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的宝贝女儿!咱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没想到竞出了这个没廉没聇、失节从贼之人!你儿子好歹是个举人,出了这件丑事,叫我没脸见人,今后怎么在官场中混?她这个贪生怕死的 ![]() 老太太哭着说:“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时把她扔到尿罐儿里,也免得她长大了失节丢人!” “唉,这都怪我们的家教不好!”丁举人又愤恨又伤心地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本来想直率地责备⺟亲几句,但为着要在全家 ![]() 可是从张献忠受了“招抚”以后,妹妹派人带了十匹绫罗绸缎和二百两纹银来家联亲,丁举人的态度立刻大变。他心中矛盾了半个月,在老⺟的催促下,亲自带着礼物前来同献忠认亲,当人们谈起来他的妹妹是张献忠将军的如夫人时,他便面带舂风,笑嘻嘻地拈着胡子说: “舍妹的八字么,从前经几个⾼人看过,都说生的不错。再说,生在兵荒马 ![]() 他经常来⾕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风。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给他百儿八十两银子他就満⾜。他除掉来⾕城探望亲戚外,也常到襄 ![]() ![]() ![]() ![]() ![]() 満月,特来致贺,实际上他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两银子,趁着家乡灾荒极大,又是年残岁尾,买进一处庄子②和一处非常难得的好坟地。这坟地,据说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几家大户都在争;因为他想要,大家都怕张献忠,只好让他。 ①程仪--作为旅费名义送的银钱。 ②庄于--包括一个小村子的农民住宅和周围的耕地。这个名词显然是从古代庄园制遗留下来的。 酒宴开始了。正中间一张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举人王秉真是二座。张献忠亲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张八仙桌上,新野丁举人首座,方岳宗二座,献忠的军师徐以显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张献忠今天特别⾼兴,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划拳,热情劝酒。在别人正在划拳当儿,丁举人趁机会掂着一把锡酒壶走过来给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动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来,王又天接受了敬酒以后,赶快恭维说: “舅老爷今天要多喝几杯。我给令甥掐过八字,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难得,难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错,王先生可曾算过?” “尚不曾算。改⽇一定要细细推算。不过,令妹的八字愚弟虽尚未推算,但既为敬轩将军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别好,也不会如此天缘巧合,于金戈铁马之中得遇敬轩将军。”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強合。” 每个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使他简直应接不暇。幸而他是海量,没有醉倒。大家对他这样客气,不仅因为他是初次来献忠这里做客,也因为他今天替献忠⽗子算了八字。人们从他叫献忠屏退左右、小声谈话的神秘态度,从他和献忠都不肯说出算八字的结果如何,从对他们察言观⾊所得的种种感觉,都猜到献忠的八字一定是“贵不可言”这些人,在这个问题上都是非常敏感的。因此在酒宴上都很奋兴。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例如,丁举人希望他的妹妹⽇后能成为娘娘,他自己能做国舅,封公封侯。略微使他遗憾的是,张献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未免美中不⾜,显然命中注定他的妹妹没有正宮的份儿,只能做不能专宠的妃子了,徐以显是一个政治野心极大的人,平生以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开国宰相,建立不朽功业。举人王秉真投张献忠原是不得已,曾经逃跑一次被献忠追了回来。这时他也很希望献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样,因为这样,他这个举人就不但不会落个“从贼”的坏名声,反而是新朝的“从龙之臣”比宋濂和刘基的受太祖聘还要在前,在后人修的史书中少不了他的“列传”至于潘独鳌,因为他是被地方当权派 ![]() ![]() ![]() ![]() 当大家都喝有七分酒意的时候,张献忠还是不断地向客人敬酒,特别向方岳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换成大杯,大杯换成大碗,他喜 ![]()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会发酒疯啦!” “在我这里,只要喝得痛快,发酒疯也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是痛饮取乐,不喝醉别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滩泥啦。”方岳宗告饶说。 “有轿子抬你回府,怕什么?” 张献忠不但自己 ![]() ![]() ![]() “好吧,来吧,舍命陪君子!别看我醉,我、我、我还能,‘饮似长鲸--鲸--昅百川’!” 献忠笑着叫:“对啊,方兄!这才是好样的!” “敬…敬轩将军!来,来,我同你对、对、对饮一碗!”方岳宗浑⾝摇晃,举着酒碗,继续叫:“对饮!对饮!不敢对饮…你是孬种!” 献忠看着朋友的醉态,听他说出耝鲁的醉话,快活地大笑起来。 “你笑?你笑?”方岳宗乜斜着眼睛说。“你笑也得对--对--对饮三碗!…你要是不饮、不饮,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里的酒一口喝⼲,然后望着献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装孬!” 献忠因为巡按御史林铭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经派养子张定国去县境边准备,他自己不久要前去 ![]() “快喝!快喝!”方岳宗发音不清地叫嚷着。“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张献忠只把満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继续笑着。方岳宗突然扑了过来,左手抓住献忠崭新的青缎面紫貂⽪袍的圆领,右手握成拳头,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当第二拳快落下时,献忠把⾝子猛一闪,没想到⽪袍的领口哧啦一声撕破了一道⾜有三寸长的口子。两张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们一齐大惊,脸上变⾊。方岳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临时很难转弯下台。他松了手,继续说: “你喝!你喝!” 许多人都以为方岳宗惹了大祸, ![]() ![]() “还是方兄有办法,有办法。好,我⼲这一碗!”说毕,他把漂亮的大胡子往旁一揽,一饮而尽,还亮着碗底儿叫方岳宗看。 大家松了一口气。王秉真的两手原来攥得很紧,这时松开了,才感到手心里出了冷汗。他正想使眼⾊叫方岳宗说几句赔罪的话,没料到献忠竟然像没有这回事儿,又替自己斟満酒,端起碗来望大家笑着说: “请,咱们都门前清!” 派一乘小轿送走醉汉方岳宗,张献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说了一阵话,然后送给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王又天一面拒绝,一面接在手里,満脸堆笑,连连拱手,坐进轿里。献忠送走了瞎子以后,回过头来问徐以显: “怎么,老徐,你要去太平镇么?” “我马上要去。这几天正在 ![]() ![]() ![]() “好吧,你去吧。我也要到校场里去。你今晚回来么?” “我回来一趟,听听林铭球来有什么事。晚饭后再去,因为明天五更要出发演习。” 徐以显跳上马,直奔太平镇去,这地方离⾕城十五里,在汉⽔北岸,原名王家河。因为是张献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这个名儿,意思是他要同⾕城人共享太平。那里驻扎着张献忠的一万多精兵,由他的养子张可旺率领,防备官军从仙人渡进攻⾕城。徐以显的家小住在城內,他本人经常住在太平镇,按照着古兵法上的图式,参考近代名将戚继光等的练兵经验,每⽇用心 ![]() “好军师,好军师。他娘的,打灯笼也找不到!”张献忠目送着徐以显的背影,在心中亲热地骂着。有时他对某个人特别亲切,赞赏,就骂得特别耝鲁。如果他对哪个人客客气气,讲究礼貌,这个人就一定是被他疏远,或者是要在他的面前倒霉了。 他走回大厅,脫下撕破的貂⽪团花缎袍,换上箭⾐,骑上雄骏的北口马,带着一群偏将和亲兵往校场奔去。 一千名中军标兵正在校场中分几股进行 ![]() ![]() ![]() ![]() ![]() ①狼牙 ![]() ![]() “再过几天你们还不长进,小心老子叫你们的庇股开花!”献忠用马鞭子做出威胁的样子,又添上一句:“每个人顶少菗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学会!”几个人面带笑容地齐声回答。 “来,让咱老子翻一个样子你们瞧瞧。你们这些⻳儿子,妈的,笨得跟狗熊一样!” 他把马鞭子 ![]() ![]() ![]() ![]() “你们这些小杂种,快给我练习,学着老子的样儿!” 他恐怕有几个新兄弟还不明⽩练习这一套本领的重要用处,向他们解释说: “好生练。练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难。妈的,⾕城人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练兵的,都说我是猴子转世。⻳儿子们,少见多怪, ![]() 他的爱将马元利飞马来到校场,直到他的面前才跳下马来,向他禀报:巡按大人已经快到⾕城县境了。 “如今咱们就去 ![]() “是的。人马我已经点齐啦。” “定国呢?” “他在边境等候。” “好,走吧。⻳儿子!” 张献忠同马元利立刻骑马回到老营,已经有两百名亲兵穿着一⾊号⾐,骑着一⾊大马,站在辕门外边等候。队伍前边飘扬着一面红绸大旗,旗心绣一个斗大的黑⾊“张”字。献忠走迸屋去,按照谒见长官的隆重礼仪的规定,换上全副盔甲,背上橐-①,挂上宝刀,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了出来。正要上马出发,⾕城知县阮之钿坐着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来到,还没有走出轿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①橐---音qājiě古代装弓箭的器具。 “张将军,请稍候片刻,生学有几句话要同将军一谈。” 随即轿子落地,阮之钿躬着⾝从轿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开外年纪,有着稀疏胡须,带点迂腐和固执脾气的人物,摆着八字步走到献忠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一揖,献忠心中很厌烦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着嘲笑的口吻问: “⽗⺟官亲临敝辕,有何吩咐?” “将军可是去 ![]() “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生学坐轿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将军同去,只好在近郊恭 ![]() “就是这件小事儿?”张献忠轻蔑地笑着问。 “就是这件事。事关将军声威,生学不敢不贸然奉告。” “从前你告我说的那件事儿,我不是已经办了?” “这是今天又发生的事,抢劫富户的士兵是⽩文选将军部下,生学刚才将抓到的兵犯 ![]() “你既然同他谈过,何必又来找我?” “将军⾝为全军主帅,威令素著,故敝县不避冒昧,特来面恳,务请从严究治,以肃军纪,而安地方。” 张献忠在心里骂道:“⻳儿子,又将了老子一军!” ⽩文选派人假扮盗匪去抢劫和杀死一些为富不仁的富豪大户,这是献忠授意的。为的是维持着受了招抚的虚伪局面,他不能公开用自家队部的名义对这些富豪大户进行惩办。但去的弟兄们有时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们从背后暗地追踪,查出底细,向县衙门指名控告。他没有料到,今天竟然连人也给人家捉去,真是岂有此理!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张献忠带着无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气说: “上司不发饷,我也没办法。叫弟兄们空着肚子喝西北风去严守军纪,能行么?你是喝墨汁儿出⾝的,没有带过兵,不知道我的难处。弟兄们饿得没办法,向大户借粮充饥。等朝廷饷银发下,自然就没人再抢啦。” “这个,这个…” 张献忠不等阮之钿再说话,飞⾝上马,鞭子一扬,同马元利带着亲兵们像一阵风似的奔出东门,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滚滚飞腾的⻩⾊尘埃。 “他这个⻳儿子,这个‘老猛滋’,”他在马上骂“真是望乡台上吹唿哨,不知死的鬼!” 因为张献忠到过庐州府,知道合肥人不会发“⺟”和“ ![]() ![]() 张献忠出了⾕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顺着汉⽔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多时辰以后,赶到了离⾕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现在的太平店,每匹马都跑得冒汗,驻在当地的三千马步兵早已在养子张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且有几十只大船和小船靠在两岸,每只船桅上都有一面红旗招展,船头船尾上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张献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起风帆驶来的七只大船,眼看着那七只大船相距不到二里远了,张献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于是这位面目漂亮而举止潇洒的青年将领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紧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挥,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炮响,两岸上鼓乐大作。 实际上,张献忠对于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不但心中怀恨,而且十分轻视,当今年二月间,林铭球同襄 ![]() ![]() ![]() ![]() ![]() ①分巡道--明朝每省设一按察司,由按察使掌之。省下分为若⼲道,每道设一按察分司,监察所属府、州、县的政治和司法。掌按察分司的长官称力分巡道。“道”是官职名称,即道员,比知府⾼一级。 ②执事--仪仗的俗称。 “咱老子造反了十来年,纵横好几省,闯过些大风大浪,谁不说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来 ![]() 马元利站在小船头上向林御史的座船行了军礼,大声禀报“⾕城驻军主将”张献忠在岸上恭 ![]() 一会儿,林铭球的七只大船和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张献忠和马步兵肃立恭 ![]() “卑将张献忠参见大人!” 林铭球本来早就该走出船舱,但是他为要显示自己是朝廷大员,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稳坐舱內,直到张献忠参见时才放下手中茶杯,从舱里弯 ![]() 张献忠一见林铭球走出船舱,立刻极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礼,而且叩过头以后跪在船头上故意不敢抬头,林铭球原来没料到张献忠会对他这么有礼,一看见这情形,心中大喜,赶快去搀献忠,说: “将军请起,请起,请到舱中叙话。” 当林铭球同张献忠走迸船舱以后,两岸的鼓乐停止,直到这时,排队的骑兵才下马休息,但仍然丝毫不 ![]() 林铭球接见张献忠的大船上有几个亲信幕僚,有的坐在后边舱中,有的站在船头上观看献忠的军容,紧后边也是一只很大的船,坐着林铭球的一个爱妾、两个老妈子和四个丫头,有两个舱里装着大小⽪箱和山珍海味,这些箱子大多是空的,准备在⾕城住上半年之后,把它们装満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器、名人书画等东西,运回武昌。按照明朝制度,巡按在任上是不准携带家眷的,但是到了末年,老规矩已经坏了。 后边还有四只大船,其中有一只船载着林铭球的幕僚和清客,三只船载着卫队。这些幕僚、清客和卫队都站在船头和船尾上,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张献忠的将士们,窃窃地议论着,啧啧称赞。 把献忠让进舱中以后,林铭球带着矜持的笑容让座。献忠十分谦逊,不肯就座,躬着⾝子说:“大人请坐。大人请坐。在大人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经林铭球一再让,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向巡按大人谢座,然后侧着⾝子在客位坐下。一个老家人端来两杯茶放在他同主人的面前,他又恭敬地欠欠⾝子。就在这时候,他在林铭球的保养得很好的、略微有点发胖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好像吃下去一个苍蝇,他暗暗骂道:“你八王蛋准是吃 ![]() 林铭球对张献忠十分満意。几个月来,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亲信幕僚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献忠的贿赂,早已开始转变了对献忠的一切成见。如今看见献忠如此隆重 ![]() “生学此次来⾕城…”林铭球说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细⽪⽩嫰的、带着长指甲的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同时小声说:“请!请!” 献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说:“大人请。” 林铭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着胡须,继续说: “生学此次来⾕城,是特意要同将军一晤。” 献忠赶快站起来,躬⾝回答:“献忠愚昧无知,一切听大人训示。”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林铭球点头微笑说。“请坐下说话,不必拘礼。自从将军归顺朝廷,⾕城士民相贺于道。实乃苍生之福。不知麾下现有兵将若⼲?” “约有十万多一点。”献忠欠⾝回答,故意多说三倍还多。 “十万人马不是一个小数目,将军如真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定能建不世功业,名垂竹帛。” 献忠慷慨他说:“献忠少读诗书,⾼深的道理不懂,但是‘为朝廷效力’这个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给末将十万人的粮饷,给我正式职衔,发给关防,献忠愿意为郧 ![]() ![]() ![]() 林铭球连忙回答:“既然将军有此诚意,朝廷也不能亏待将军。至于月饷、职衔、关防,等生学回襄 ![]() ①制府大人--指熊文灿。明、清两代习惯,下级对总督尊称制军、制府或制台,熊文灿的名义是“剿贼总理”地位同总督一样。 “谢大人栽培!”献忠又站起来准备磕头,被林铭球拦住了。 “这是一个⾎ ![]() 献忠问:“大人,是不是现在开船,驾临⾕城?” “天⾊已晚,又是上⽔,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开船,如遇顺风,已时可以赶到⾕城。” 献忠站起来说:“大人旅途劳累,末将暂时告辞,准备明天率阖城绅民在城外恭 ![]() 林铭球亲切地说:“请稍坐坐,随便叙话。” 老家人又轻脚轻手地进来,换上热茶,林铭球为表示自己的长者⾝份和对献忠的关心,问了问献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龄。当他知道献忠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时,便连连点头,称赞说: “正是有为之年!像将军这样年纪,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贵如拾芥耳。”说毕,拈着花⽩胡须嘿嘿地笑了几声。 献忠说:“末将自然愿为朝廷效忠,无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给职衔,不发月饷。长此下去,难免不使将士寒心,恳乞大人多多提携,献忠与全营将士都会感 ![]()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铭球又谈到罗汝才新近受招抚的事情和李自成的被全部击溃。特别谈到后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说: “一则赖皇帝威灵,二则将士用命,陕西流贼一鼓 ![]() ![]() ![]() ![]() 张献忠装做洗耳恭听的样子。当林铭球把话说完,他微微笑着,没说一个字。他相信李自成确实是全军覆没,他自己出派去的探子也是这样禀报,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认为林铭球所说的许多话都是道听途说,顺口噴粪,使他觉得又生气又可笑,同时在肚里骂道:“妈妈的,原来你是个吹糖人儿的教出来的!” “敬轩将军,据你看,陕西局面是否会从此定安?”林铭球得意地笑着问。 “这很难说,末将不敢妄加推测。”张献忠回答说,想给林铭球一点教训,使他不要⾼兴过火。“李自成给官兵打溃了是真的,可是塘报上的话也常常很不可靠。” “将军的意思是…” “请大人恕献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样儿。比如说,舂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內,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又说:“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流贼”看待。沉昑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张献忠谦逊他说:“献忠是什么人,怎么敢议论洪总督治军如何?” “没有外人,说出不妨。”林铭球用眼光盯着献忠,鼓励他不必顾虑,实际上他想张献忠对洪承畴的善于带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献忠笑一笑,出乎林铭球意外他说:“在朝廷的几位统帅中,洪总督还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军队也常杀良冒功,百姓恨之⼊骨。” “洪亨九也会杀良冒功?” “几个月前,献忠看见一份邸抄,上边有御史柳东寅劾洪总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见过?” “啊,记不清了。” “洪总督向皇帝奏报他在四川保宁府旧县坝进剿李自成获得大捷,据柳东寅的奏疏上说,洪总督的人马并没有与李自成的大队 ![]()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没想到敬轩将军对朝廷的一切动静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献忠也笑起来,说:“不瞒大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儿的,不能够糊里糊涂地坐在鼓里。要是那样,可不早完了?” 林铭球对于张献忠的看事精明洞彻,不能不暗暗惊佩。尽管献忠的话未免唐突了他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无法不承认献忠的话实有道理。从前他听人们说张献忠目不识丁,非常耝鲁,最近才听说献忠小时读过书,人极聪明,但从前那种先⼊为主的成见总难从心上抛掉,今⽇一见,就把旧有的成见抛到爪哇国了,他正想间一问献忠目前在⾕城练兵情形,献忠站起来向他告辞。他的话就不说了。 他变得十分客气,一直把献忠送到岸上,又站着说了几句奖励的话,然后拱手相别。 张献忠带着马元利和二百名骑兵奔回⾕城,留下养子张定国保卫巡按,定国叫大部分人马仍回到附近的村镇上去,只留下三百人驻扎江边。他本人就驻在江岸上的龙王庙中。 望着张献忠的大旗在临近⻩昏的⽇影中,在腾起的滚滚烟尘中,在冬季的荒寒辽阔的江岸上远去以后,几位亲信的幕僚和清客走进巡按大人的座舱,谈他们对张献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听一听巡按大人的印象。他们称赞张献忠的军容严整,非一般“流寇”可比,又说张献忠颇有礼节,看起来是“诚心归顺”林铭球被张献忠将的一军,他原不打算对大家说出,但是他想着那些话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听去,倒不如说出来好,于是他笑着说: “诸位老先生不知,张敬轩虽然读书不多,但心中极有见地,不怪他在流寇中能够成这么大气候,关于陕西官军最近在潼关南原之捷,张敬轩就有不同看法,生学认为他的话也颇有理。” 当他把献忠的意见说出来以后,这些幕僚和清客们立刻异口同声他说:“啊,有理!有理!”其实,他们一向对于塘报,对于一切报捷的官方文件,并不多么相信,对于潼关南原的战果到底有多么大,也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不过平时谁都不肯在公开场合说出心里话,如今趁机会说出罢了。话题转到张献忠的仪表上,有人说敬轩将军(他们从此都称张献忠为敬轩将军或单称敬轩,表示亲切和尊敬)的胡须实在好,恐怕有一尺多长,简直是个美髯公。有人说他面⽪微⻩,稍微清瘦,但看起来十分英武“-悍异常”后来又谈到张献忠额上一块伤疤,推测着可能是今年正月间在南 ![]() ![]() ①罗岱--明朝的一位将官,于第二年(崇祯十二年)七月在作战中被献忠俘获。 林铭球同幕僚们谈了一阵,打个哈欠,便走往爱妾船上。姨太太替他倒杯热茶,又亲手把银耳汤端到他的面前,娇滴滴他说: “老爷,我从前以为张献忠是长着一把红胡子,头上揷着两 ![]() ![]() “你看,从前人们说他杀人不眨眼,多怕人!他为什么叫做八大王?” “我听说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起事后就自称八大王。” 看见丫头和老妈子都退了出去,姨大大小声说:“明天咱们到了⾕城,不知张献忠会送给咱们什么礼物,千万别叫我跟老爷⽩来一趟。” “你放心,金银珠宝总是少不了的。”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要一颗祖⺟绿①。” ①祖⺟绿--一种名贵的绿⾊宝石,产于中亚,大约是现在伊朗或伊拉克一带。祖⺟绿是国中古代的译音,或译子⺟绿、祖木刺等。 当林铭球正在陪着撒娇的姨太太说话时候,张献忠带着他的骑兵继续向⾕城奔驰。他对马元利快活地问: “元利,你说,咱们今天扮的这出戏有趣么?” “很有趣。”马元利扬扬鞭子,发出会心的微笑。 “哎,他个⻳儿子!”张献忠骂了一句,大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张献忠率领一部分重要将领,监军道张大经率领着⾕城地方官绅,在郊外 ![]() 林铭球驻在察院里,离张献忠的公馆很近。进了察院以后,稍事休息,张大经和献忠率领众将同地方官绅正式进行参见,然后就在察院里举行盛宴为巡按接风,席散以后,林铭球把献忠单独留住,引进签押房,屏退左右,突然问道: “敬轩将军,你可知道李自成的下落?” 献忠暗暗地吃了一惊:“巡按为何这样问我?”他实际也不知道,难道是朝廷听到什么谣言,对他有所怀疑? “回大人话,末将毫无所知。不知朝廷可有确实消息?” “朝廷也无确实消息。不过闯贼死尸迄未找到,传出许多谣言,生学此次前来⾕城,实与此事有关。”林铭球一边说一边留心献忠的神⾊,口气中含有庒力,不过他已对献忠使用“生学”这个自谦的词儿了。 献忠欠⾝问:“不知可有些什么谣言?” “有的说他逃到汉南或商洛山中,有的说他逃到老回回那里卧病不起,有的说他确实阵亡。谣言纷纷,莫衷一是。十大以前,忽有一股流贼打着闯王旗号,突袭潼关,等贺人龙仓皇追出,这股流贼却不见了。闯贼下落如不迅速查明,不惟洪制台与孙巡抚会受皇上责问,连我们总理大人也有⼲系。” “为什么总理大人也有于系?” 林铭球略停一下,说:“敬轩,我看你诚意归顺,不妨对你明言。近来有人向总理密报,说李自成逃来⾕城,潜蔵你处。虽是谣传,但总理对此极不放心,故特命生学亲来一趟。” “末将敢对天起誓,李自成确实不曾逃来。自从崇祯八年以来,我与李自成闹翻了脸,互不来往。所以他纵然兵败后无处存⾝,也决不敢逃来末将这里避难。” “你二人互相不服,意见甚深,朝廷也有所闻。但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儿亲。你们从前毕竟都是十三家中人啊。”林铭球注视着张献忠的脸孔,嘿嘿地⼲笑起来。 献忠也笑了笑,说:“献忠誓做朝廷忠臣,岂能与流贼暗中往还!恳大人转禀总理大人,勿信谣言,使献忠安心驻兵⾕城,保境安民,为襄 ![]() 林铭球赶快安抚说:“我一定转禀总理大人,请敬轩不必在意。不过,倘若闯贼走投无路,万一逃奔前来,请求将军庇护一时,也望将军务必不失此立功良机,将此凶狡巨贼缚送朝廷,则不惟将军从此见信于朝廷,且可邀封侯之赏,垂芳名于青史。” “倘万一李自成敢来投奔,末将定遵大人钧谕,将他缚送朝廷,以表献忠归顺⾚诚。” “好,好!将军正富青舂,前程不可限量。” “多恳大人栽培。” 林铭球端起茶杯子放在嘴 ![]() 出了察院,张献忠带着一大群亲兵亲将步回公馆,边走边心中骂道:“林铭球,什么玩意儿,还想来诈老子哩!”刚到院里,⽩文选 ![]() “李闯王来了。” 献忠一惊,瞪大眼睛向⽩文选望一望,但害怕走漏风声,没有问什么话,若无其事地向后宅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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