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是鲁迅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 |
|
阿珂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彷徨 作者:鲁迅 | 书号:40034 时间:2017/9/13 字数:6625 |
上一章 在酒楼上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的天,⽩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 ![]() ![]() ![]() ![]() ![]() ![]()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棺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満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塌倒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大风一吹,便飞得満空如烟雾。… “客人,酒。…” 堂棺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棺,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 ![]() ![]() “我们,”我⾼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亲。我回来接她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噴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茴香⾖,冻⾁,油⾖腐,青鱼⼲。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了一杯酒,昅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満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舂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不久怕要陷⼊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一杯酒,看说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到得坟地,果然,河⽔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转⾝,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钱来。但我不这佯,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够去骗骗我的⺟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议论些改⾰国中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 ![]() ![]() ![]()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 ![]() ![]() ![]()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亲一说起,便也记得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庒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 ![]()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喝⼲一杯酒,又昅几口烟,接着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我也不知道她喜 ![]()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亲,老发 ![]() ![]()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舂天以来,她就见得⻩瘦,后来忽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有夜一,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发了愁,又伯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愉 ![]() ![]()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 ![]() “你教的是‘子⽇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生学,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他満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 ![]()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 ![]()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慡快。见天⾊已是⻩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 (原刊1924年5月10⽇《小说月报》第15卷第5号) |
上一章 彷徨 下一章 ( 没有了 ) |
鲁迅的最新经典名著《彷徨》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阿珂小说网只提供彷徨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彷徨是鲁迅的作品,章节来源于互联网网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