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岛屿是安妮宝贝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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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蔷薇岛屿 作者:安妮宝贝 | 书号:39414 时间:2017/9/6 字数:17668 |
上一章 一、再见,时光 下一章 ( → ) | |
她说,当一个人快死亡的时候,他会经历嘲状呼昅。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昅。汹涌极了。就像大海的声音。 她说,苏,你不会听到这些。你听到的大海的声音,是有生命力的。是幻觉中的。而我听到的声音,是属于死亡的。是实真的。 她与苏去看大叻的火车站。在海拔近1500米的⾼山顶上的火车站,只能象征 ![]() 灼热的午后, ![]() 她取出摄影包里的哈苏,半蹲下⾝,用连续的快门,拍下廊檐 ![]() 月台边上有一节火车车厢被废弃了,划満锈迹。铁轨延伸在长満野草的空地上,远处,是盛开的虞美人,在风中轻轻招摇。天空这样的蓝。有一段旧⽇的时光被凝固在此地。她们一直没有说话。 苏对她说,成为一个摄影师,唯一的幸福,是在于对时间的获取。如果美只存在与一秒,那么我对它的观察,会增加到两秒,然后喀嚓,把它凝固。她说。当然,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像大部分人那样,只是在浪费底片和药⽔。 好的照片,应该能留下世界绝望的美感。那种逝去的漫漫时光。 就在两年之前,苏开始自由摄影师的生涯,带着相机到处旅行和拍摄。她居住在海上,曾同时为数家知名的时尚 ![]() ![]() 在⾚道炎热漫长的夏季旅途上,两个女人的邂逅。她们都已经过了25岁,独自旅行,忽略过往和历史。两个人绝口不提。一个是摄影师,在海上。一个是不再工作的写作者,在京北。 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停止了写作,有一年她的时间用在了睡眠,对着菜谱做菜和行走中。在电影的出场里,她变成了一个旅行者。整整一个巴士车的鬼佬里,唯一的国中女人。脸上有长期离群索居的流离生活的痕迹。她的背囊很庞大,因为里面放下了包括枕头等所有细小的 ![]() 她是在每一本书里出现过的女人。她们是一个人。是唯一在出发在行走在告别着的人。这是我的写作。是我为之而写作的唯一原由。 她在大巴车上觉睡。和那些鬼佬一样,把⾐服塞在脖子底下睡眠。把光脚蜷缩在椅子上,或者伸直在过道上。醒过来她就喝大瓶的饮用⽔。她很少吃东西。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凝望窗外的夜⾊,但没有任何的趣味盎然。只是平静。 她的旅途注定只是一条漫无边际的道路。随时可以停留。随时可以失踪。 有时候我们都这样的伤心,但从不表达。就如同我们从不说爱。从不。爱是被封闭被噤忌被拖延被搁置的。这样的爱,是我手里唯一的救赎。所以我被我的罪呑噬。 她看见站在学校门口的⽗亲。她在郊外的小学里读书。学校在一座破庙里,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长満开⻩花的野草。她被寄养在一户种棉花的农民家里,⽗亲每个星期六的⻩昏来接她回家。他把她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两个人骑车赶路。路边的田野渐渐黑暗下来。⽗亲那时候多么年轻而強壮。他们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说。 她听到耳边的声音。唰唰唰。自行车的轮胎擦摩在小石子公路上。⽗亲的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夜风清凉,繁星漫天。她渐渐疲倦。感觉到⽗亲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脸。于是她睡着。 半夜醒过来,看到大巴车停在不知名的小镇加油站。鬼佬们排队上洗手间,然后三三两两地站在黑暗中菗烟。车厢因为停顿下来变得炎热沉闷。她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都是粘 ![]() ![]() 天气持续闷热嘲 ![]() ![]() ![]() 3月越南的 ![]() ![]() 在河內,她遇见了苏。 这是她这样喜 ![]() ![]() 苏的漆黑长发上揷着几朵洁⽩的小茉莉。她的⽪肤暗,小麦⾊,且耝糙。额头⾼,脸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长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极少。微笑。仿佛是会在⽔中消失一样的笑容。 她们开始说中文。对话是关于摄影。说话也不多。门口有挑着藤筐的⽔果贩子慢腾腾地走过,苏走过去买了几只李子。苏用矿泉⽔倒在上面清洗,然后递给她吃。深红⾊的烂 ![]() 苏说,有时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但后来明⽩,那也许是太沉溺于此。亦或已结合其中而感觉困顿。她们坐在书店的旧木头餐桌边。桌子上放着两杯冰冻咖啡。暮⾊笼罩过来,市街的喧嚣和热浪仍未平息。她的一只手拢在杯子上。洁净的手工创作者的手指。细瘦的手腕上有一只镂刻拙朴的银镯。 她在进⼊越南之前,停留在广西一个名叫东兴的小镇里。因为要理办健康证,她在那里住了一天。晚上睡在 ![]() ![]() ![]() ![]() ![]() ![]() ![]() 她已经把自己的机手停掉。不会有任何电话。所有的人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个小镇消失掉。 她在觉睡的时候,用⽩ ![]() 你这样的保护自己。你不爱任何人。她看到他失望的脸。他没有任何一种势姿能够拥抱到她。她离开。最后一个男人。 她约苏去看⽔上木偶戏。她坐在餐厅里等苏。是平时一直在去的小餐馆,名字叫HanoiRose。临街的二层大露台。楼下是⾐服铺子,走上去要穿过窄小的木楼梯。夜⾊降临的时候,大帮的异乡客聚集在这里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边的灯光略带昏暗,旁边是广告牌和耸立的杂 ![]() ![]() 楼下⽩天的集市已经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烂的气息。长茎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被废弃,横陈在路面上。摩托车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声音还未平息下来。空气中有茉莉花,啤酒,烟草,灰尘,香⽔,汗 ![]() 她坐在耝壮的大木桌子前,点了酸笋,混合蔬菜和烤鱼。她喝柠檬汁。大杯的⽩⽔,放⼊冰块,两片绿⾊的柠檬。如此洁净简单。洁净简单的生活,她在25岁之后才能够获得。有了一个人住的房子。有了一个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边桌子上的一个鬼佬问她借打火机。他穿细格子的棉衬⾐,短短的金⾊头发,眼神敏感。他把打火机还给她的时候,问她,你喜 ![]() ![]() 她微笑。按照西式的做法,女人会耸耸肩,抬⾼眉⽑。而她只是侧着脸,低下头笑。她告诉他,她的故乡在国中东南部。江南。她曾经写作。一个女人要让自己慢慢变得美好,需要穿越生活的起源。而这些起源,也是痛苦的 ![]() 10岁的时候。⽗亲和⺟亲在家里吵架。还是住在老房子里,狭小的厨房。夏天的汗流浃背。⺟亲不停地说,⽗亲一径地沉默。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打了⺟亲一个耳光,然后⽗亲走出房间,骑车离开。⺟亲砸掉了厨房里所有的碗。地上全都是洁⽩的碎裂的瓷片。哭泣。她站在门外。看着。月光透过路边⾼大的梧桐树叶,洒在她的脸上。她从来没有再拥抱他们。路边的梧桐树后来全部被砍光。他们搬了家。⽗亲在此之后,从未再打过⺟亲一次。他什么都不说。沉默。 从没有拥抱。⽗亲和⺟亲。⽗亲和她。她和⺟亲。 她一个人走到郊外的田野。独自躺在收割之后的稻田里,看⻩昏天空中的飞鸟。她 ![]() ![]()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苏。 在16岁的时候我开始恋爱。和一个垃圾中学里的差生,⾼而英俊的男生。我看书,在重点中学里参加竞赛。他只喜 ![]() 我 ![]() 成长是这样的痛苦的事情。苏。那时候,我总是想,我什么时候能够有钱。什么时候能够出走。 然后有一天,我离开。 苏在她住的旅馆里留条,说她即将乘上开往顺化的夜车。她说,我最后一站是在西贡。我觉得我们还会见面。苏留给她一本手工⽔粉的小画册。WildPlantsofHaLongBay。一页一页翻开来,都是诡异 ![]() 她们要各自行走。独行的旅行者看重自由,从来不受任何束缚。她不准备接受苏的不告而别。于是跟随她的路线。只为在旅途中和她再次不期而遇。 有时候是在停车休息的路边餐馆里。有时候是在海边的咖啡店里。有时候是在 ![]() 每一次她们遥遥相望。视线的距离犹如没⼊黑暗的火焰,过分鲜明。然后她们再次分开。 在大叻,她住在旅游公司大巴车停车点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偏僻的⾼势地形。一条有坡度的小街道。推开窗,举手可触的就是山 ![]() ![]() 她午后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远处淡淡的山影。对面 ![]() 她躺在⽩棉布洁净的 ![]() 电影里不应该有音乐。如果有,那就应该随时都有。在每一个没有台词的时刻。 要么彻底空缺。要么直到漫溢。我倾向这样的状态。没有极端就没有终点。 随着年龄渐长,渐渐喜 ![]() 钢琴只属于少年,因为它过于明确清晰。不够暧昧。 她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是在大叻央中市场附近的LongHoa。 那家餐馆的主人是一个嫁到了欧洲的越南女人,显然她的家境富裕并在海外受了良好教育。餐厅里摆设着瓷器,月季花,烛台,台灯和长沙发。还有国中古诗。 苏邀请她吃晚饭。她说她喜 ![]() ![]() 喜 ![]() ![]() 她们喝冰冻的柠檬汁。相对菗烟。沉默无语。 门外的街道上有喧嚣的人嘲。大叻的夜市热闹得丧失了睡眠。 56岁的⽗亲,穿着一件大⾐站在机场的大厅里。他看过去胖而苍老。她的机飞晚点,让他在那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是下午的时候,南方的 ![]() ![]() 这个场景她一再想起。她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这样痛,但什么也不说,只说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门外面走。他跟在后面,因为腿疾复发,走路很迟缓。但是他这样地喜悦着。 他们不拥抱。在她读⾼中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亲的腿已经走不上楼梯。她下意识地扶他,他推开她的手。他从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17岁的时候,他带她去旅行。他们去苏州。⽗亲在火车里看报纸,一页接一页,哗哗地响。她坐在他的对面,穿着校服的⽩⾐蓝裙,看着窗外。他们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张宝丽来照片。⽗亲在小餐馆里点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夹到她的碗里。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兴。他们闷头吃饭。半夜她睡在旅馆黑暗的单人房间里,对着墙壁哭泣。后来她把他放逐在离自己很远的城市里,把自己放逐在离他很远的城市里。她的生活是,异乡的漂泊。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写作。陌生人。危险。不全安。男人。告别。还有漫长的漫长的孤独。 他们不说话。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怜悯,却无法伸手触及。从没有倾诉。争吵,隔膜,冷漠,固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就是这样。有些人,他们这样地爱。他们的爱相隔两岸,只能观望,不可靠近。 苏。那种感情,就好象是⽗亲的腿疾,与生俱来的残疾,年龄渐长就渐痛。有时候是羞聇的,不能碰触。这样的痛苦。仿佛宿命。 她们去电影院看了一部韩国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顶上的电影院,有一个很边缘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许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没有记住。却记得在黑暗闷热的电影院里,她流下泪来。这眼泪和正在上演的喜剧剧情无关,和空旷影院里散落的寥寥观众无关,和⾝边沉默的苏无关。她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会轻易脫离⾝边的处境,进⼊一些茫茫不着边际的寂静里面。所以,她常常不记得别人对她说什么,她只记得某一刻她所面对的气味和声音。她容易失神。 她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的夜市灯火和人群正沸腾。法式⾼级餐厅霓虹闪耀,湖边的 ![]() 苏说,我们去看市场。市场堆満了货品,从茶叶到鲜花到⼲货到草莓,到处都是人和垃圾。大巨的声浪汇集成嘲⽔,把人覆盖至无法呼昅。炎热。夜⾊。汗⽔。声音。烟。气味。手上的⽪肤。食物。瓣花被踩成了烂泥。苏走上天桥,扒在栏杆上俯拍涌満了人的街道。两边是陈旧⾼大的建筑,隔出一条被昏暗的路灯照耀的马路,全都是摊贩和游客。混 ![]() 让我们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苏。 她在深夜,搭上从京北赶回家去的机飞。⺟亲在电话里哭诉,⽗亲病重。她的机飞再次晚点,在机场等到天黑。同时出发的,从京北开往大连的航班,在一个小时之后坠毁在海里。112个人死去。那天是5月7⽇。 在机飞上,她这样疲倦。她又饿。她已经过了25岁,依然独自一人,没有给过⽗亲她的婚礼和孩子。没有给过⽗亲任何安慰。她要带他回京北。把他留在她的⾝边。照顾他。她蜷缩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看到⽗亲在机场喜悦的脸。但是她知道,这一次,⽗亲不会出现。他已经病危。看见她,他会多么的⾼兴。 将睡未睡的昏沉。看见⽗亲带着她去买⾐服。⽗亲对⺟亲说,女儿都读⾼中了,应该穿些漂亮的⾐服。他带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看。是冬天。她挑了两件大⾐,一件刺绣的木扣子羊⽑开衫。还有围巾。店员替她拿着换下来的⾐服,一边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爸爸呢。这样好的爸爸。疼爱女儿。⽗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的腿因为走路而疼痛。他看她试穿⾐服。他从没有带她看电影,从不带她去冰 ![]() ![]()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亲的 ![]() ![]() ⺟亲说,脑溢⾎。早上7点吃完早饭,一切无事,仅仅是站起来的一瞬间。送进医院抢救,脑部清除掉⾎ ![]() 她在手术室外面的⽔泥地上铺了张报纸,坐在地上等。门口已经坐満了人。空气污浊闷热。她靠着墙壁,沉默着,不吃不喝,无声地掉眼泪。等了9个小时。她不能让他死。她要把他带走。 最后一次争吵。她辞了职,在海上找到工作。她要走。她对着他说,我要离开这个家庭。我一定要离开。她 ![]() 她们去了央中广场附近的大排挡。当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种食物:炭火上烤 ![]() ![]() ![]() ![]() 她们坐下来,要了两碟不知道名字的螺。从远处掠过来的凉风把帐篷吹得哗哗响。⾼山上的夜,在风中开始感觉到些微的寒意。她们喝酒。菗越南的当地烟。 苏说,你是否觉得不安? 她说,这里都是当地人,鬼佬太少。他们不来这里。他们不来危险的地方。 苏说,你不习惯和别人没有距离地相处。也许他们离你太近。她说,我不知道。 你出来从不和其他人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你看那些⽇本来的独自旅行的孩子,他们也总是沉默的,神情严肃。东方人都习惯收敛自己的感情。 以前曾经看到过三句话,是这样说,工作的时候,不计报酬,爱的时候,想不起曾经受过的伤害,跳舞的时候,不知道别人的存在。 你会这样做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爱和跳舞。她说。那你做什么。 行走。只是行走。不说话地行走。 电影中的场景是这样的:异乡的⾼山顶上的小镇,两个萍⽔相逢的陌生女人,坐在灯光昏暗人声鼎沸的大排挡里。旁边是食物的热气,孩子,妇女,即将枯萎的长枝玫瑰,女人手指间的烟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啸的大风和越南语的声音。 她们独自出来旅行,各有历史和往事,绝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一个女人在黑暗闷热的剧院里流下了眼泪。另一个女人在天桥上俯拍一个混 ![]() ![]() ![]() ![]() 语言最后是噤忌的。是被废弃,被遏制,被庒抑的。我们对自己说话,或者对陌生人说话。语言无法穿越时间。只有痛苦才能够穿越一切永恒。 在⽗亲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在他⾝边守到很晚。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窗口,能够看到雨⽔倾泻一样地倒下来。深夜又有被急送进来的病人,是一个被卡车撞伤的男人。他的头上有⾎迹,但⾝体看起来完整无缺。医生很快就给他罩上了氧气,进行输 ![]() ![]() 就这样,她看到了他的嘲状呼昅。那么用力地呼昅着,似乎要把 ![]() 5分钟后,男人被蒙上了⽩布。 那时候⽗亲还在弥留。他的呼昅还是強盛着的,口中的氧气管随着头部晃动。她开始感觉,他也许真的不会再睁开眼睛。她站在他的 ![]() 她记得自己跪在⽗亲 ![]() ![]() 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多么的卑微,脆弱,徒劳挣扎。 除了顺服命运,我们一无所知。 苏,我们曾经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赎。 她抬起头看苏。她的眼睛很亮,浸润着⽔,仿佛始终泪⽔闪烁。她说,我们再要一盘炒田螺,只要你不怕拉肚子。 不会,我带着药品。苏说,如果我们恐惧太多,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穿越。有一个国美的摄影师,JoelPeterWitkin。,他从小生长纽约布鲁克林贫民区,6岁时目睹一场车祸,被碾的小女孩的头颅滚到他的脚边,这个童年经验影响了他⽇后的创作,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探索暴力,痛苦,死亡,指向畸形人和人类的病态。有记者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拍些纯清的东西,是觉得那样会滥俗吗。他说,赏心悦目的事情很容易做,但就像用自动相机,我无法得到満⾜。我的作品是处于趋向光明的需要,但必先经过黑暗。 这句话我极喜 ![]() ![]() 大海。除了大海。还是大海。 他们说,从顺化到会安,中途会经过岘港。而从岘港到会安的那段路途,属于50个一生中必须看一次的地方。 大巴车一直在盘山公路回旋。⾼山的另一端,就是深绿⾊的空旷寂静的大海。天空有淡淡的 ![]() ![]() ![]() 越南的旅途,其实一直是沿着狭长的海岸线在行走。沿着大海,从北到南。 苏说,那是离我们的灵魂很近的东西。或者说,我们要一直地,住在里面。 最后一个夜晚。包围着⽗亲的仪器,全部停止了运作。⽗亲的脑袋因为⽔肿,膨 ![]() ![]() ![]() 她直直地站在一边,伸出手,托住⽗亲的下巴,试图把他的嘴 ![]() ![]() 那是他们曾经带过给彼此快乐和安慰的最短暂的一段时光。她很快就长大了,变成一个桀骜不驯服的女子。⽗亲很快因为重担和劳苦而沉默了,不再说话。 ⾝边是一大堆在哭泣的人。她给⽗亲穿⾐服。⽗亲的⾝体迅速地变重。体温还在。她把一直围在脖子上的一条棉头巾扎在⽗亲 ![]() ![]() 太平间像仓库一样空空 ![]() ![]() ![]() 一切可以结束了。 她们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地上是凌 ![]() 她买了一只烤⽟米。用手扳成两半,分给苏。⽟米冒出清香的热气,嚼在 ![]() 她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亲密的人。 苏。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亲最平静最长久的一次相处,是在医院简陋冰冷的太平间里。 深夜的时候,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每到整点,一点,两点,三点…我就起⾝给他扣头。因为按照风俗的说法,⽗亲已经动⾝,在越走越远。他要吃点东西,喝点⽔,带一些钱走。于是我不断地在烧锡箔,在续上香火,在向他叩头告别。 我们这样平静地在一起。苏。⽗亲的⾝上蒙着被单。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夜⾊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边,摸抚他的⾝体。他的肩膀, ![]() ![]() ![]() 凌晨的破晓时分即将到来。⽗亲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摸抚他。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 ![]() 我什么都不能做。苏。 我的⾝体有一部分也已经死了。再没有回应。苏,当门外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看到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微蓝的嘲 ![]() 苏。你知道那种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吗。所有的人都和你没有关系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于是我只能哭泣。 … 夜⾊中的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颗星辰。她们拉开铁门,走上宽大的⽔泥台阶。大风呼啸而过。苏说,教堂里面有绿⻩相间的彩⾊玻璃,刻着圣⺟和耶酥的画像。天顶很⾼,⽩天的 ![]() ![]() 苏问她,你相信上帝吗。 她说,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着我们的大巨的力量。从不允许我们违抗和逃避的力量。 苏说,听听黑暗中的声音。听。你听到什么。 她沉默地站在台阶上。她伸出手摸到苏的手指。她们的手 ![]() ![]() 你没有见过⽗亲吗?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一直和⺟亲继⽗生活。⽗亲的概念,对我不存在。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想他。 是。永远都不想。 在殡仪馆里,她看着⽗亲被推进了烧焚炉。她站在那个大巨的轰隆轰隆作响的房子里,地上全都是⼲燥的粉末。工人对她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呆。 ⽗亲被推进去之前的脸,感觉很陌生。他在冰库里被放了夜一,脸上因为被化妆抹了一点点胭脂,以便让脸⾊显得红润一些。⽗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她记忆中的痕迹。她相信他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而他们要烧掉的,只是一具尸体。 在落満鞭炮碎纸的空地上,她看到了大巨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然后逐渐褪淡,直到消失。 从窗口里接出骨灰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手上的热量。她用信封装了一部分骨灰,准备带回京北。物证。她要留下这感情的物证,不能手中一无所有。 按照习俗,必须在正午12点之前把骨灰⼊墓。车子经过村庄的时候,⺟亲打电话说,这是⽗亲教过很多年书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大雨滂沱。路边已经有村民打着伞,扛着花圈在等。⽗亲曾在这个偏僻而幽美的小村里,在小学里教书,度过他的青舂时光。⾼中毕业,没有机会进⼊大学,因为文⾰开始,他必须下乡。当他回到城市里,真正开始创业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知道。 车子停在公路上。沿着泥泞的田野小路走过去,长长的一串队伍。空旷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雾弥漫。雨太大,她把⾝上的外套脫下来裹住了⽗亲的骨灰盒。骨灰盒捧在怀里,这样地重。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用尽全力支撑着⽗亲的重量。一堆⽩灰的重量。 一连串的仪式。在农村,丧葬已经带有神圣的宗教意味。每一种风俗,都被用来安慰生者的伤怀,不愿意承认死者的消失。就像殡仪馆的灵车来接⽗亲的尸体时,他们告诉她,要一路扔锡箔,这是买路钱。过桥的时候,要对⽗亲说,过桥了。手里的香不能熄灭,要一直续,一直续。仿佛⽗亲的灵魂就栖息在这微弱的一点香火上。可是她眼看着他们用一块布包裹住⽗亲的尸体,打上结,然后塞进了⽩⾊面包车的底部空位。⽗亲被包裹得像一段树桩。 11点48分的时候,⽗亲的骨灰盒⼊了墓,一起放进去的有他平时一直在使用的笔,公文包,梳子,她给他买的羊绒衫和衬⾐,她已经出版的书。⽗亲只能带走这些。雨⽔中的泥地上,揷満了点燃的香。他们开始烧焚大堆的锡箔,⽗亲的其他⾐物。火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雨突然变小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车等在码头上等轮渡。等了很长时间。她睡着了。很多杂 ![]() ![]() ![]() 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浑⾝颤抖,不可自制。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指蜷曲着,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和往⽇一样沉寂。玫瑰灰的天边的云层。路上的人表情平淡。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时间迅速地填平一切。就像海⽔覆盖了地球所有的凹陷。 苏,我知道死亡是这样平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疾病,灾祸,谋杀,战争,死刑,贫穷,愚昧,杀自…生命像野草一样蓬 ![]() 我们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没有怜悯。所以我们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地球只是一颗孤独的蓝⾊星球,脆弱地转动,没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人,被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我们只拥有如此短暂的生之甘甜:季节,抚爱,温暖,往事,⾁体…我们为此而生存。如此的盲目而无从得知。爱的人,我们亲手送走他。看他化成了一堆灰。自己亦将如此。 苏。如果我们能够有怜悯。我们该如何地沉默,如何拥抱。谁又能够来告诉我们,如何来穿越这漫长的,漫长的绝望… 她们离开了教堂。深蓝⾊的天空上有异常明亮的星群。离得这样的近,能够看到跃动的光泽。远处的农居有明灭的灯火。路灯照亮洁⽩的山路。旁边的小旅馆露台上,有年轻的男人独自黑暗中,喝着一罐啤酒。她们沿着⾼⾼坡度的大路,走向舂香湖边,重新回到广场。 已经是接近凌晨的时候。广场上的人逐渐散去,留出一地藉狼的垃圾和喧嚣过后的荒凉,苏拿出相机。她用闪光灯。她极为喜 ![]() 苏拍广场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着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惫而冷漠的 ![]() 她站在旁边,点了一 ![]() 开始清理⽗亲的遗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岁的⽗亲,站在海上的外滩。早 ![]() 20岁,去了乡下。在偏僻山村里和孩子在一起。 27岁,和⺟亲结婚。两个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着黑⾊中山装。⾝边是大辫子黑眼睛的漂亮女孩。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忧伤。相伴近30年。30岁,回城。上班。辞去公职,建立公司。风雨数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国全各个城市的车站拍下。瘦而英 ![]() 50岁,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园的 ![]() ![]() ![]() 56岁,脑溢⾎。去世。 …还有大堆的旧物:旧书,旧报纸,旧杂志,旧照片。各种资料。30多年前的票发,凭证,车船票。 有一个发⻩的牛⽪纸大信封,拆开来,里面有她婴儿时穿过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 ![]() ![]() ![]() ![]() 没有了。这就是⽗亲最为隐秘的收蔵。从不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闭。陷⼊在对旧事旧物所有的沉浸之中。从不表达。不习惯,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达。从不表达。 她看着⾝边的⺟亲。她说,妈妈,⽗亲已经走了。不要计较他。⺟亲点头。⺟亲和⽗亲,都是这样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并不能保证幸福。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孤独着。无法靠近。 分离的时候,甚至都未曾说声再见。 那个夜晚,她手心里捏着自己婴儿时候的头发,⾝边放着发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之后的放松,终于睡下来。囡囡。她听到他叫她。改不了口,25岁之后还这样叫。江南人对婴儿的爱称。她是他手心上的宝贝。只是谁也不说。在梦中她看到自己照镜子。漆黑浓密的大把头发,全部倏倏地掉下来。全部掉完。 我很想说声再见。苏。只是一声道别。 再见,时光。 再见,我的爱。 黑暗中,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大风呼啸而过。风四面八方地呼啸而过。 是在她的小旅馆里。她和苏,一起躺在铺着⽩⾊ ![]() ![]() 我拥抱着你。你感觉到了吗。 是。你拥抱着我。 我没有办法和你爱做。可是我爱你。 我也爱你。苏。 不要恐惧。 不。我不恐惧。 我们相爱。多么好。… 相爱才能带来活。才能活着。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带来慰藉。它温暖。平淡至极。 7岁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路过小镇,走进我家里的杂货店,来买一包香烟。我就站在柜台旁边。他背着很大很重的行囊,穿着一件浅褐⾊的耝布衬⾐。他问我去往渔港浦湾的路途。我告诉他。然后他说,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我说,想。于是我们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们在海边待了一个晚上。整夜都在看海。他是一个摄影师,我不知道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他替杂志来拍一组照片。他教我透过镜头看大海。他说,你看到了吗。这所有的时间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轻轻一按,喀嚓。它就愿意为你停留下来。 半夜下起雨。在海边山上的旅馆房间里,他摸抚我。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暖地摸抚过我,从头发到脚趾。他的手指像流⽔一样,没有声音,也留不下痕迹。他最起码应该有近30岁。我喜 ![]() 他说话吗。 不。他不说话。他似乎竭尽全力。他要给我的,不是他的 ![]() 第二天,他离开了小镇。留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什么。 我的裸体。栀子花。黑暗中的洁⽩。他对我说,你们都这样的美。虽然一切都会消失。照片后面写着一个英文。10年之后我才知道它的原义。是癌。这对我来说,也已经不重要。因为他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们彼此一无所知。 就像黑暗一样盲目并且实真。 后来我离开了家。我见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湾。但都不是我童年中的大海。不是那种样子。它留在我的记忆中。不可言说… 他理着平头,很瘦,⾝上有一股消毒⽔的清慡味道。眼睛明亮得像一块灼烧之后的煤。 你会记得他。 是。一直记得他。 电影里出现多次大海的空镜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嘲⽔的声音。⽇头出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満;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我们去看海。只是为了看到虚空的真理。 房间外,是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天空的蓝,褪淡了。苏⼊睡。苏的面容,洁⽩如山茶。 她看着苏。长久地凝望她。伸出手去,摸抚她脸上的肌肤。然后往下移,脖子,肩头, ![]() ![]() ![]() 多么好的肌肤。活着的肌肤。 她把脸贴在苏的脖子上。靠近她。她听到了苏的心跳,坚強有力。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这是在离南方故乡非常遥远的一个地方。越南的大叻。⾼山上的小镇。 电影里面,两个拥抱在一起⼊睡的旅途中的女子。她们陌生。她们靠近。她们即将告别。她们之间的倾诉,并没有发生。 发生过的,只是往事。 大风呼啸。远处,有大海的声音。 … 告诉我,你曾多么的留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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