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是苏童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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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蝴蝶与棋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8 时间:2017/9/5 字数:58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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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五十多年没坐过火车了。祖⺟把火车叫做棚车,她说,现在的棚车比以前好多了,都说现在的棚车上每人都有座位,没想到是这么好的座位,都是⽪沙发呀。姐姐说,什么⽪沙发,其实就是椅子上蒙了一层人造⾰。祖⺟说,人造⾰比⽪沙发还光滑呢,那人造⾰不比猪⽪牛⽪強?你没坐过以前的棚车,以前的棚车上连硬板凳都没有,现在,现在的棚车比以前好到天上去啦,你还撅着嘴?你还嫌挤? 姐姐不知道祖⺟为什么把火车叫做棚车,祖⺟的解释听上去振振有辞,她说,运货的火车叫煤车,运人的火车就是棚车,我没有说错,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五十年前就坐过火车啦!姐姐仍然不明⽩,而且她始终觉得棚车这个字眼听上去很可笑。棚车,棚车,姐姐嘀咕着朝邻座人扮了个鬼脸。邻座的人笑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部模样的男人,没想到他很乐意接过我祖⺟的话茬,棚车,棚车就是货车的空车厢,那人说,我年轻时也坐过棚车的,买棚车票很便宜,没有座位给你,你可以站着,也可以坐在地上,有时还可以铺张报纸在车上睡一觉。 姐姐看了看邻座,又看了看祖⺟。姐姐对以前的老掉牙的事情 ![]() ![]() ![]() ![]() ![]() 姐姐噗哧笑了一声,但她立即捂住嘴低下头来,不让祖⺟发现她笑了。姐姐后来埋头一心一意地嗑瓜子,她听见祖⺟絮絮叨叨地向邻座说着五十年前的往事,姐姐不想听,但她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五十年前的一列火车,火车在遍地的炮火弹雨中驶过原野,在姐姐的想像中那列火车驮载了许多木棚,木棚里站満了⾐衫槛楼面如菜⾊的难民,其中包括青年时代的祖⺟。不知为什么姐姐无法想像祖⺟年轻时的模样,她依稀看见⽩发苍苍的祖⺟站在五十年前的火车上,拖儿带女,背上还驮着一只装満小 ![]() ![]() 那篓小 ![]() 什么小 ![]() ![]() 你带的那篓小 ![]() ![]() 小 ![]() ![]() ![]() ![]() 姐姐觉得祖⺟ ![]() ![]() ![]() ![]() ![]() ![]() 祖⺟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祖⺟最恨的就是姐姐跟她顶嘴,她的⼲瘪的嘴 ![]() ![]()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了五分钟,车上 ![]() 原来是祖⺟脚下的篮子被那汉子踩住了,篮子里的锡箔元宝溅了出来。你⼲什么?姐姐愤怒地推了那汉子一把。那汉子仍然是満脸紧张之⾊,目光在车厢四周搜寻着,他说,我不⼲什么,我在找座位呀,姐姐又推了他一下,你找座位⼲嘛要撞人?篮子给你踩坏了,你要赔!姐姐一边骂着一边转向祖⺟问,他有没有撞疼你?有没有撞疼?祖⺟已经把篮子抱到了膝上,她捡起了地上的几只锡箔元宝,放在嘴边吹了吹,祖⺟对孙女的关心似乎置若罔闻,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个汉子。第一回坐棚车吧?祖⺟说,座位肯定没有啦,我们先来的才有座位,你现在上车当然就没有座位啦,这过道不是还空着吗?你还是坐在过道上吧。 过道上不能坐,他坐了别人怎么走路?姐姐⾼声叫道。 怎么不能走?偏一下⾝子就过去了,祖⺟说,这棚车比从前的空多了,座位没有,可过道还都空着呢。你还嫌挤?一点也不挤! 姐姐愤愤地瞪了祖⺟一眼,但祖⺟仍然不理睬姐姐,她好像还在生孙女的气,姐姐便把愤怒的目光投向那个汉子,她想把他赶走,故意把一只脚伸到过道上,但是她看见那汉子朝祖⺟咧嘴一笑,卸下背上的铺盖卷朝地上一放,然后就稳稳地坐下去了。姐姐想不出别的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和祖⺟一⾼一低地坐到了一起。你这是去哪儿呀?祖⺟说,去走亲戚吗? 不,回家去。汉子瓮声瓮气地答道。 家在哪儿?听你口音像是塔县的,我听得出来,你是塔县人吧? 跟塔县隔着条河,我是宝庄人。 咳,什么塔县主庄的,喝的还不是一条河里的⽔?祖⺟说,我娘家嫂子也是塔县人。塔县北关的老孙家,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不是塔县的,我是宝庄人。 那汉子神情木讷,祖⺟很快看出来那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与这样一个人攀谈并没有多大乐趣,祖⺟便叹了口气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呀。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又移向邻座的那个⼲部,那个⼲部含笑点了点头,但随后他就拿起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姐姐看见祖⺟脸上掠过一丝惘然之⾊,她的⽩发苍苍的头部又开始向左侧轻轻摆动起来,挤什么?一点也不挤!祖⺟又说。姐姐知道祖⺟这会儿又想与她说话了,但姐姐心里也在生祖⺟的气,她故意侧转脸去望着窗外。 祖⺟一时找不到人说话,便从蓝子底部摸出一叠锡箔,后来祖⺟便专心致志地叠起元宝来了。 我姐姐说其实那个坐铺盖卷的汉子还不算讨厌,他上车不久便开始打瞌睡了,只是他侵占的面积大了些,我姐姐的腿再也不能伸来伸去,而且那汉子的鞋隐隐约约地飘出一股臭昧,很多时候她不得不捂着鼻子。 最讨厌的是一个又黑又瘦头扎花⽑巾的老妇人,姐姐说她看着那老妇人拎着一只大篮子从车厢那头过来,一路搜寻着座位,谦卑的笑容像一朵凋谢的花菊,她走近祖⺟⾝边时眼睛兀自一亮,就像找到了亲人。姐姐看见了她篮子里的东西,与祖⺟的一样,也是一篮锡箔叠成的元宝。 我这儿不挤,坐我这儿吧。祖⺟盯着老妇人的篮子说。 事实上祖⺟看见那个老妇人时眼睛也亮了,姐姐说两蓝子锡箔元宝成了什么联络暗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老妇人与祖⺟挤坐在一起,而且是祖⺟主动地为对方腾出了一半位子。 清明啦,该上坟啦。老妇人说。 可不是吗,我是回老家上爹娘的坟,祖⺟说,我五十年没回老家了,老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本来不想回去,可前一阵做梦,梦见我爹娘坟上的草枯了,树上的叶子掉光了,醒来一想,是不是爹娘在 ![]() 可不是吗,清明雨一下,死人们全都跑来托梦了,老妇人说,你还算清净的,我这几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谁都来向我要这要那的,就连我那个死鬼叔叔,他是喝酒醉死的,他在 ![]() 我姐姐说她在一旁听得又好笑又生气,忍不住就大声刺了那老妇人一句,既然他跟你要酒喝,那你就买一瓶⽩酒给他送去嘛。 那老妇人脸上幡然变⾊,但她忍住没有发作, ![]() ![]() 变成了烟就没有了,谁收得到呀?你这套鬼话能骗谁?姐姐没有能尽兴地批驳那个老妇人,因为她的脚被祖⺟重重地踩住了。 祖⺟停止了叠锡箔的动作,她用罕见的严厉森然的目光盯着姐姐,眼睛里渐渐地闪出怒火,姐姐便慌 ![]() 姐姐心里在说,当然不送,但她不敢说出声来,姐姐把瓜籽壳吐在那汉子的铺盖卷上,吐在那老妇人的脚下,但她不敢再惹我祖⺟生气了。姐姐咯嚓咯嚓地嗑瓜籽,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 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火车将把我祖⺟送到我曾祖⺟的坟茔边,送她去上坟。 火车开到我老家大约要九个小时,对于我姐姐来说,这段旅程已经变得乏味而难以忍受,姐姐的耳朵里灌満了她讨厌的闲言碎语,鼻子里则钻迸了任何人都讨厌的脚臭味,祖⺟对此浑然不觉。祖⺟恰恰变得愈来愈活泼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渐渐成了半节车厢几十个人的中心,她与老妇人关于 ![]() 阎王爷抓女人就抓她的头发,不过阎王爷的心也是⾁做的,你要是不想跟他去,他也会手下留情,祖⺟说,我六十三岁那年就让阎王爷抓过头发,我不想去,我力气大,拼命地犟呀,犟呀,结果阎王爷就松手了,只带走了一络头发,祖⺟说着低下头,分开她的⽩发,让众人看那个实真的痕迹,你们看见了叫?让他抓去一络头发呀! 头扎花⽑巾的老妇人仔细鉴别着我祖⺟的一小片光裸的头顶,她沉昑了一会儿说,是被抓过的,不过我看那不是阎王爷抓的,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抓的,阎王爷不会轻易出马来抓人。 姐姐不止一次听祖⺟说过头发的故事了,姐姐不敢阻止祖⺟继续这个话题,就把怒气撒到那个老妇人头上,你怎么知道是小鬼抓的?姐姐说,难道你也是阎王爷手下的鬼吗? 但是姐姐的出言不逊没有什么作用,那个老妇人只是朝她翻了一下眼睛,她仍然和我祖⺟挤坐在一起,叠着元宝一唱一和。我姐姐悲哀地发现那节车厢里装的都是无知的崇尚 ![]() 那堆人却不理睬我姐姐,他们像木桩一样坚固地立在我祖⺟四周。有的张大了嘴満脸惊悸之⾊,有的窃窃私笑,只有一个男人对我姐姐说,你推什么推呀?这儿热闹就站这儿,坐火车闷,听她们说说解个闷嘛。 姐姐气得満脸绊红,她为祖⺟充当了这个角⾊而生气,也为自己的空间被一点点蚕食分割而愤怒,挤死我啦!姐姐最后尖叫了一声,推开人堆逃了出来,她一边冲撞着那些人一边说,我不坐这儿了,让你们坐,让你们坐吧!那群人对我姐姐的愤怒无动于衷,更让姐姐生气的是她刚离开座位就有一个男人坐了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坐下去的时候还很舒服地叹了口气。 火车当然还是向前开着,但姐姐现在只能站着了,姐姐満腔怒火地站在车厢尽头,目光狠狠地盯着车厢中部人头攒动的地方,姐姐站了一会站累了,她想凭什么把座位让给那个可恶的男人,她想祖⺟关于阎王和头发的故事该讲完了,那堆人也该散了,姐姐就一路吆喝着走过去。姐姐走过去就听见了一种苍老的嘶哑的哭诉声,她这才明⽩了那堆人迟迟不散的原因,现在他们竖着耳朵,就是在听那种苍老的嘶哑的哭诉声。 幸好不是我祖⺟,是头扎花头巾的老妇人突然哭起来了。姐姐在一旁听了很久才明⽩了事情的原委,她没想到老妇人的悲伤居然是从她⾝上引起的。你有福气呀,回家扫墓有孙女陪着,老妇人涕泪横流地拍着我祖⺟的手说,我也有一群儿女子孙,你别以为我没有儿女子孙,可他们谁肯陪我去?谁肯陪我去?想想就害怕,哪天我也让阎王抓了去,那就一粒米也吃不上一块布也穿不上呀! 我姐姐说她一开始对那老妇人还动了恻隐之心,但听着听着就烦了,而且她看见祖⺟也被老妇人弄得凄惶惶,祖⺟的眼睛 ![]() 姐姐不能忍受这列火车了,她想从人堆里钻进去回到自己的座位,钻来撞去的却怎么也过不去,那群人或者是听得⼊了 ![]() ![]() ![]() 要知道我祖⺟坐火车最担心的就是下错了站,最担心的就是火车到站时她不知道。姐姐这么一叫我祖⺟立即从椅座上跳了起来,祖⺟慌忙地提起她的篮子,慌忙地推着她⾝边的那堆人,她说,你们别堵着我,你们堵着我怎么下车呀?急死我了,你们快让我下车呀! 我姐姐后来向全家人描述人群散开的情景时得意地笑了。我们认为那是一次有趣的旅程,可是我姐姐并不这么看,她说,那叫什么坐火车。坐的简直就是,棚?对,就是棚车,棚车。 事实上我们只能想像祖⺟五十年前坐过的棚车了。火车就是火车,棚车就是棚车,反正火车和棚车是两种不同的车。这个区别我祖⺟现在也弄清楚了,现在我们要出门远行时祖⺟会嘱咐几句:要坐火车去,不要坐棚车,棚车上人挤,火车一点也不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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