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是林白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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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 | 书号:39252 时间:2017/9/5 字数:180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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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火车站等车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了那个梦,在![]() ![]() 在火车的上铺睡了一觉之后忽然有一种灵感告诉我,那个梦中的钩(J)跟现实中“上吊”这个词有某种关系。我闭着眼睛,脑子由于这个灵感一下由恍惚变得异常清醒,就像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含糊不清的火车行进声一下变得清晰有力和富有节奏,在这种声音中我脑子越来越清醒,它就像一种时间推进器,轰隆隆地将你往前推,或者,往后推。 那件事情我已经完全想起来了,来京北五年,我竟把它忘得一⼲二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我可能会彻底把它忘掉。但它现在冒了出来,它潜伏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现在它觉得时机已到,它要出来了。它不知道从哪里可以出来,我既然已经成功地把它忘记了,现在平⽩无故就不可能想起它来。而它却像一只机灵的老鼠,从我的梦里咬破了一个小口,它想凭我这样敏感的人,一定会意识到这只铁钩子意味着什么。这样它欣然看到我意识中的洞口越来越大,于是它就从这个开口游出来,像鱼一样滑溜。 它最早显现的形状是两支蜡烛,一支红,一支⽩。这不是两 ![]() ![]() ![]() 烛光飘摇,大家围坐在我的房间里,有人数了数人头,说:一共十三个。这个数字使大家沉默了一下,沉默的时候大家心里想这可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但是大家嘴里没说什么,不说也就过去了,只有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这是我在N城的最后一次聚会,之后我就要到京北去了,我想这的确不是一个吉兆。 聚会是南红张罗的,她是一个喜 ![]() ![]() ![]() ![]() ![]() 有四个玻璃酒杯是南红从南京带回来送给我的,她在暑假里自费去庐山,四只玻璃杯送到我手上的时候一只已经断了脚,我用胶粘起来,摆在书架上,有几乎大半年没动它们,其中一对是那种郁金香形状的⾼脚酒杯,一对是漏斗形的,十⾜像医院药房里的量杯,但它⾝上斜斜的装饰纹路把它与量杯区分开了,那种斜纹看起来像风吹过⽔面的效果,我常常想象若斟上各种颜⾊的酒会是什么情形,桑葚紫、夕 ![]() ![]() ![]() ![]() 我老是说酒杯这样一些不痛不庠的事情,我知道已经离题太远,我完全知道这一点,而且我脑子里想的也是那件事,我之所以这样不停地说酒杯,说完了酒杯还要说别的,潜意识里就是想要推迟那件事的到来,用别的事情来堵住它。 我的茶几是那种被拉长的椭圆形,在烛光下摆満了吃的东西,一大盆西红柿,被南红一只只剥了⽪,切成块,使我联想起大块吃⾁的江湖聚会,它们的红⾊使茶几显得热闹而充实,此外有四五只菠萝,我向来认为,菠萝是世界上最难削的⽔果,若要我削,宁可不吃,南红的态度跟我一样,我们等待第一个到来的男士担此重任。红的西红柿、⻩的菠萝、绿的⻩瓜,此外还有什么呢?我记得还有牛⾁,整整一个下午,南红除了腾折西红柿就是腾折牛⾁,我想起来她把这道牛⾁称作“加利福尼亚牛⾁”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怪名字,南红没有答上来,但她坦然地说这种做法就叫加利福尼亚牛⾁,现在最时髦。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这种牛⾁是怎么做的了,我不记得南红是不是用了我的电饭煲来炖牛⾁(这样就应该有弥漫的蒸汽,⾁香缭绕整整一个下午,茶几上热气上升,这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还是买来那种做 ![]() ![]() 现在,我终于走到了那件事的边缘,琐琐碎碎如西红柿和牛⾁统统都说过了,我的面前毫无遮拦光秃秃的,事实上我一眼就看到它了,事实上我在说牛⾁和酒杯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它,我说东道西完全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而它则在沉默中盯着我。 那个游戏是菜⽪提议的。菜⽪这种喜 ![]() ![]() 给每个人的杯子倒上酒后我就不知道该⼲什么了,大家刚吃完晚饭,没有人赶着不停地吃喝,大家端着酒杯看我,等我说点什么出来。 我平时有两种情况容易脑子发木,一是人多,二是着急,这次两样都赶上了,越急越木,越木越急,这时菜⽪便建议做游戏,他让我拿出一叠纸,裁成小纸条,给每个人发三张,由每人在第一张纸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第二张纸条写地点,第三张则写⼲什么。有人认真并且心善,就拣好的写,有的人怀了一点小恶毒,于是专拣恶毒的写。写完后 ![]() ![]() 第一轮抓结果出来,我的那张被小艾抓着,小艾是一名素食主义者,她细声细气地念出:林多米在家里发愁。这比较平淡,我没有介意,只等着听别人的笑话“南红在民人大会堂下蛋”“菜⽪在 ![]() 抓到第二轮的时候我无端紧张起来,我忽然觉得这抓阄在别人都是游戏,唯独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怎么不是呢,这是为我送行的聚会,我这一去前程未卜,这不是大家为我抓阄又是什么?我暗暗盼望有手气好的人给我抓到一句吉祥的话,同时我又预感到这句我盼望的话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且我还开始认为第一轮的那句话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因为它太写实了,一点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既然它已经开了头,它还会继续冒上来,它决不会中途而返甚至变成一个相反的东西。 果然有人说:多米,你这句怎么像大实话,一点都不好玩。大家听他念:多米在京北独自流泪。众人一愣,又纷纷说:不好玩不好玩,这句太没意思了。下一轮再摸,再摸。大家心不在焉地念完剩下的几个别人的句子,又踊跃地团起手中的纸条归齐,但气氛已经不那么轻松了,大家开始觉得这个游戏跟我好像有点什么关系,甚至是事关重大。 于是在第三轮亦是最后一轮的抓阄时,大家不由严肃起来,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庄严。这庄严的气氛揪紧了我的心,就好像我的命运不是由上帝决定,而是取决于这群凡夫俗子,取决于这帮人与我的亲疏,他们心的善恶,而这些混 ![]() 这时我听见旁边有人说:这是你的。我觉得这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话,而这句话我一听就听明⽩了,我像一个顿悟了的人一下听到了这句话的深处,听透彻了,我想原来这就是我的,是一种命中注定。我本能地扭头看看是谁告诉我这句启示般的话,但烛光摇晃不定,我没看清楚是谁。过了一会儿我才明⽩,因为我没有菗签,所以剩下的纸团是我的。 房间里很安静。 每个人都仔细地展开手上的纸团,没有人说话,这使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深莫测,连小艾这么单纯的女孩子都在这特定的时刻里变成了巫女,我又发现他们正好围着我坐成了一圈,这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些判官,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我在半明不暗的烛光中望着这一张张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脸,看不出来到底是谁抓着了写有我名字的纸团。谁都有点像,同时谁都不太像。 大家也在等着,开始互相看。 这时老圆呑呑吐吐地说,多米,要不你自己看吧。我说:什么?老圆说:我念出来你会误会的。我说:误会,对。老圆把三张纸条放到我手里,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就这样,这句命中注定的、致命的话,经过两次暗示之后在十三个证人面前出现了,我虽然预感到它会在今晚迟早要出现,但没想到它是这样直⽩,直⽩到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解释,还这样密实,无空可钻。 三张纸条一张写着我的名字,一张是“林多米家里”一张是“上吊”连起来便成了这样一句话:林多米在林多米家里上吊。 这句大⽩话以它直⽩的力量横扫过我的⾝体,它迅速昅收了前面两句不祥的话(那其实是它的先声或影子)以及现场紧张不安(为什么紧张不安?是否有人暗中希望我此去⾝败名裂,头破⾎流,这些潜意识或明确的意念飘浮在空气中,成为一种气,游戏正好把这种气聚集起来,而谁都不是故意的)的气氛,变得更加富有质量威力无穷。 我想起前面的两句话,从发愁到流泪再到上吊,完全是每况愈下到最后无路可走的情景,从一个毫无逻辑可言的游戏、从有着大巨可能 ![]() ![]() ![]() ![]() 这种时候我梦见铁钩,又猝不及防地记起了这个不祥的预兆,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呢? 我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出来,一眼看到港澳中心那 ![]() ![]() ![]() ![]() ![]() ![]() 北方的秋天才是秋天,它令我精神一振,那些预兆的 ![]() 我一路往西走回家, ![]() ![]() ![]() 我一路走,感到 ![]() 闵文起的小房间还像我走的时候那样锁着门,我业失之前他曾告诉我,因为业务关系他要去惠州,时间比较长,不过估计一两个月就会回来一次。没想到他两三个月都没回来,直到我到深圳去他还没回来。 离婚的时候闵文起说既然我要带扣扣,就把这套房大的一间给我住,等以后单位分给我房再搬走,我虽然知道这样很不方便,但我对自己最终能否在单位分上房子毫无信心,而租房对我来说又难以承受,就这样我们像大多数城市里的离婚者一样,离了婚还住在同一套房子里。总的来说我们的情况还比较好,协商解决比较平静,不像有的离婚夫 ![]() 我一边烧开⽔,一边用冷⽔仔细洗了个脸,京北的自来⽔比南方的冷多了,拍在脸上的感觉像冰⽔一样,我最后一丝疲倦完全消失了。 我到菜市买菜。菜市使我感到亲切,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乡,到处都是面 ![]() ![]() ![]() ![]() ![]() ![]() ![]() ![]() 我又买了一种叫蛾眉的扁⾖,紫⾊的、弯弯的,我小时候曾在别人家的⾖架上看到过,开⽩⾊的小花,然后一只只薄薄的像新月那样的⾖角垂下来,紫⾊在它的表⽪一天天堆积,美丽而神秘,令人遐想,没想到在京北的菜市上能看到,一元三角一斤。我还看到了佛手瓜,这又是一种南方菜,看到它我倍感亲切,这种我小时候感到稀奇和神圣的瓜类也来到了这里,它们排列整齐,垒成三层,下方庒着—张纸,上面写着:八角一斤。我想北方人一定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佛手瓜,他们像烧冬瓜或南瓜那样烧这道菜,结果就变成了八角一斤,比⻩瓜还便宜一半。 美好而亲切的事物在这个下午一样接一样地来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是因为它们我心情才好起来,还是因为我心情好起来它们才显得美丽。我幻想着能重新找到工作,然后就把扣扣接来上幼儿园,我早就打听过离家不远的那家大机关的幼儿园,赞助1500元就能进去,我还有一张2000元的定期存款单,一直没动,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见到闵文起,这个想法可能一直潜伏在我的意识里,我在房间里来回走,抹灰尘,收拾东西,闵文起的房间上着锁,但是他点点滴滴的好处开始跑出来,进⼊到厅里、厨房里,以及我的大房间里,它们凝聚成一个往昔的闵文起(被我过滤过的,把坏的方面去掉,把好的方面留下来,是我的记忆与愿望混合的闵文起),在暮⾊渐近的时候他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用钥匙打开门,把菜篮放到厨房里,然后洗手,坐到沙发上菗烟,他是一个主动买菜的男人,拿着菜进家门是他经常的势姿,这个势姿在⻩昏里出现,是这个男人顾家的证明。在提着菜篮的势姿后面是他扛米的势姿,这是一个需要男人的力气,伴随着汗的气味和微微 ![]() ![]() 天已经变黑了,我打开灯,闵文起重叠的势姿消失在光线中,我看了一下表,五点半,正是平时做晚饭的时间,我到厨房摘蛾眉⾖,我想如果闵文起回来,就请他一起吃晚饭,只需加炒一个佛手瓜就行了。 我竖着耳朵听门。一边擦洗灶台、窗台和洗碗池,这时我忽然醒悟过来,闵文起也许半年都没有进过这套房子了,我跑到卫生间,果然没看到他的⽑巾、漱口杯和刮须刀。 秋天的风从远方隐隐地潜行,它们开始聚集,穿过广场和街道,树木和电线,从 ![]() ![]() 求职的过程是一个人变成老鼠的过程。 我再次看见自己灰⾊的⾝影在京北金⻩⾊的 ![]() ![]() ![]() ![]() ![]() 有时候我们需要往洞里运粮食(鼠类的这一习 ![]() ![]() 我对自己的各个部位都已确认,当一名自由自在的老鼠就是我此刻的理想,当然最好像童话里的田螺姑娘,⽩天是田螺安静地蔵在⽔缸里,夜晚才变为人形,或者有人的时候变作一只老鼠,没有人的时候变回人,成为一名这样的耗子精据说要经历漫长的修炼,我只能望洋兴叹。 事实上,我的恍惚和幻想都不能改变我的现状,即使我躺在⽔缸里(做一只田螺)或者缩在下⽔道里,人的脸庞都会像一种流质般的软体到达我的跟前并且以正面对准我,空气会立即将庒力传递到我的各个部位,⽪肤、头发、眼睛、鼻子、耳朵,面对庒力我立即还原为人,我痛切地想道:我为什么不是一只老鼠!然后我看对面的这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张人脸,人只有人脸最让人恐惧,只有人脸最具备人的本质,人的其他部分经常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他的脸从黑暗(我视觉中的黑暗)里浮现来。他头顶长有头发,面部光滑,横着长着两只眼睛,眼睛里是一种类似石头那样的冷光,鼻子长在正中,有两个孔,并且奇怪地起凸来形成一个尖顶,人的嘴同样莫名其妙,就像被横着砍了一刀,而翻起来的暗红⾊的⾁就称为嘴 ![]() ![]() 我在这种面对面的庒力下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前的每一个人,只要我去找他,就总是预先把他放在了上帝的位置上,这使我事先就把自己吓得发抖,一次又一次,我无法控制,我明⽩这么害怕是愚蠢的,但是求职这件事就是一座万仞⾼山或万丈深渊,它是我永远也跨越不了但是活着就要面对的东西,那个人,那个我去找的人,他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的头部就是一座万仞⾼峰,面对面的庒力由于求职这件事被放大了一百倍,而他的脸庞隐蔵在这座万仞⾼山的众峰之中,变得狰狞而大巨,他对我的控制由于我的呼应而更加深⼊骨髓,我说不出该说的话,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我不得不像话剧演员那样背台词,我同时是蹩脚的编剧和蹩脚的导演,我给自己的台词卑微、游移、缺乏自信,我在心里反复练习,颠三倒四,优柔寡断,有时觉得这一句要在那一句的前面,有时又觉得必须正好反过来,有时认为要靠哀情制胜,有时又觉得要以乐观感染人,我的台词完全像一些缺乏目标的蚂蚁在地上 ![]() ![]() 然后我就站到了某个单位的某个部门负责人的面前,这时我的全⾝都被我无数遍练习过的台词蛀了无数个洞,我的⾝体和內心就像一种蜂窝状的物质,有一种亏空的感觉,我深感那些话 ![]() ![]() ![]()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奇怪而可笑。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人的声音,抑或是石头的声音,它低沉而嘶哑,从一个被庒抑的物体內部曲折地发出,缺乏连贯和底气,如果它是石头的声音也是一些质地不够好在风化之中碎裂的石头,它在这间别人的办公室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没有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我知道自己的嘴在动,有一些气流从我的 ![]() ![]() ![]() ![]() 我的话就停在了半央中。 没有完,它就停在了半央中,孤零零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句没有说完的话本⾝就像一个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女人,女人站在陌生人办公室里听候发落。 那个男人听懂了这句说了一半的话的意思,她是表示希望能在这里当一名文字编辑,这样的话男人已经听得够多的了,他们本来要在晚报上登一则招聘启事,现在没有登也一样来了不少求职的人,从即将毕业的大生学、硕士生、博士生到有经验的跳槽者,这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 女人鼓⾜勇气开始说自己的情况,她先说自己的年龄,她认为在所在的因素中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天黑夜她想得最多的就是所有的单位都只招三十五岁以下的,她已经超出了一岁,她希望人家能在这一岁上宽限一点。她小声地说她有工作经验,以前还发表过不少作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虽然小,但它这回不像是石头发出的了,它完全是从自己的⾝体发出来、带着自己的体温、化作自己的样子站在了房子的中间,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了 ![]() ![]() 但是男人在又看了她一眼之后问:你为什么不在原单位⼲下去呢? 她好像被问住了。她无法讲清楚这件事,种种委屈铺天盖地而来,全堵在她的 ![]() 她的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 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把地址电话留下,等我们研究有结果再通知你。 我知道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 我低着头走出那人的办公室,避开电梯(那里面有人和光线,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从一个完全没有亮光的楼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黑的楼梯,别的地方多少都会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光线,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这里就像一个八面密封的空间,黑暗如同铁一样硬坚和厚实,深不可测,我完全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我整个人都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中了,就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被一个叫黑暗的怪兽一口呑掉了。我又害怕又委屈,眼泪停留在脸上,脚下机械地往下走,黑暗好像永无尽头(后来我才回想起,我是从12层往下走),我越来越绝望,这种走不到尽头的绝望跟求职失败的绝望 ![]() 我本能地往下走,奔逃的意志一点点苏醒过来。当我终于逃出那黑暗的洞⽳,奔逃的情绪还浓重地停留在⾝体里,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我不知道自己是要逃离这个绝望之地还是要逃离绝望的自己,更可能是后者,我飞快地骑车就是要把那个流泪的、卑微的、丧失了信心的女人抛掉。 我一口气骑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这才发现我把方向完全搞错了。 直到我多次碰壁之后,我才知道这一次的失败微不⾜道, ![]() 我又去找过三次工作,有两次人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们单位不要女的,一家说他们不要女的是因为女编辑太多了,另一家说他们是开了会作过决议的,从此不再进女编辑,并说某某介绍来的一位女士也没进成。 第三家是我満怀希望的一家,是一家出版社下属的一张报纸,听说正好缺一名编辑,出版社各个编辑室的编辑谁都不愿去,我感到这种谁都不愿去的地方天生就是为我准备的,我早就知道并且深信那些好的位置、大家都抢着去的好地方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所以当我一听说有这样一个位置的时候我本能地觉得这跟我有着某种关系,或者叫作缘分,它的召唤隐隐约约,使我在意志消沉的⽇子里振作起了精神,我重新觉得自己有能力去赢得这个职业。我决定用一段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我打算先弄好自己的睡眠,被解聘以来我的睡眠一直不好,几乎一个星期就有三四天睡不着觉,第二天不管多晚起来都昏头涨脑,精神萎靡,我想假如我是用人单位也不会录用这样的人。 那个我隐约觉得有希望的位置唤起了我的意志力,我发誓要从⽇常生活做起,控制一切不良情绪和不良生活习惯,重新做一个自強自信自尊自爱的人,我对自己的要求与妇联工作纲领毫无二致,这样的口号遍布在所有大小报刊的妇女专栏、专版、专辑、专刊中,几乎每篇文章都能看到好几个,它们像一些红旗醒唤着我们的记忆,我走在工体路300米长的阅报长廊上,这些自強自信自尊自爱的字眼不时地从报栏的玻璃里跳出来,像 ![]() 睡前写三页⽑笔字,这种治疗失眠的做法也开始奏效了,很久以前有一位老诗人告诉我这个办法,他曾有严重的失眠症,安眠药越服越多,后来自己找到了这个写大字的办法。这事我本来早就忘记了,现在算来已经有十年,在我离开N城不久,就听说老诗人去世了。这几天,我忽然想起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偏方,我一下就想起了它,我奇怪刚业失的时候也常常失眠,但为什么就记不起来,我发现人的记忆与人也有一个缘分,它们的相遇正如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不到一定的时空点,两个人即使走得很近也不会碰到,这同样是充満玄机的神秘之事。当时我正在叠⾐服,从 ![]() ![]() ![]() ![]() 然后,我在夜晚的灯光下打开新买来的墨汁,墨的香气顷刻弥漫开来,我深深地昅了一大口,久违的墨香使我感到无比亲切,这香气就像同样久违了的清朗明静的心情,一起从墨的汁 ![]() ![]() ![]() ![]() ![]() ![]() ![]() 那个我将要画的、在过去的柜台中的狗拉车就这样在这片灰暗的记忆中来到,好在这种画饼充饥式的戏谑心情大大冲淡了我的伤心,我之所以有这样良好的心情来幻想马良的神笔,完全是因为有那个出版社报纸编辑的位置,这是另一只幻想中的大饼,能充一辈子饥,而且我觉得它已经遥遥在望,离我不远了。有了职业就可以不用出赞助费了,我的扣扣就能顺理成章地进这家出版社上属机关的幼儿园,而且每天有班车接送。确实一切都不同了。 这只尚未到手的大馅饼远远地散发的光芒就这样笼罩着我,使我心怀奋兴地坐在桌前,我把⽑笔探进墨汁里,墨的汁 ![]() ![]() ![]() 连续两天睡好了觉,我感到自己精神焕发,我从镜子上看到我的⽪肤光滑 ![]() ![]() ![]() ![]() ![]() ![]() ![]() ![]() 我既爱我的⾝体,也爱我的大脑,既爱我的大脑,更爱我的心灵,我爱我的意志与 ![]() 接着我重新喜 ![]() ![]() 这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惠特曼,那个歌唱自己的人,我至少有十年没读过他的诗了,我⾎ ![]() ![]() 然后我走到大街上, ![]() 我心満意⾜地将自己的短发看了又看,接着我发现了自己的灰⾐服,我现在最不喜 ![]() ![]() ![]() ![]() ![]() 我首先找出一件黑⾊低领紧⾝薄⽑⾐,这件⽑⾐紧紧昅在我的⾝上,我看到黑⾊细密的绒线下自己的 ![]() ![]() ![]() ![]() ![]() ![]() ![]() ![]() ![]() ![]() 我带着新的形象和內心开展了新的一轮行动,我真愿意说这是一场新的战斗什么的,战斗这个词潜伏在我早年的阅读经验中,充満了 ![]() 我打听到这家出版社的一名导领是我⺟校的校友,这个消息犹如一道神启,使我清晰地看见了亮光,这道亮光从茫茫的人海(连同灰⾊的楼群和马路,它们与陌生的人流结为一体,成为挡在我面前的凝固的大海,我左冲右突,找不到一点 ![]() ![]() 既然直接导领和主管导领都说没问题,出版社又有立独的人事权,我觉得这次很有可能成功。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我不急不躁,耐心等着听结果,这中间我再也没有去找别的单位。我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我的失眠症也差不多好了,我每天晚上临两篇大字,比刚开始的时候像样一点了,我觉得这比练气功简单有趣,又不至于走火⼊魔,我想到等我把扣扣接来,也要让她每天练写⽑笔字,穷人家的孩子就不要去想学什么钢琴,任何一点奢侈的念头都不要有,否则就是自寻烦恼。我要让扣扣成为一个朴素的人,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从小就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就能保证她在精神上能够平安成长,不至于杀自或者精神崩溃。报纸上报道孩子杀自的事件实在太触目惊心了,当不了第一名就杀自,分数低两分就杀自,杀自这个字眼像闪电和惊雷,布満晚报或文摘的社会新闻版,它既烧灼着⽗⺟的心,又烧灼⽗⺟的眼睛,这片从天而降的大火弥漫了⽗⺟的视野,他们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这片火海中漂浮和挣扎,谁也救不了他们。我在电话里对扣扣说:好扣扣,妈妈再过两个月就把你接回来。扣扣说:要把爸爸找回来。 闵文起一直没回来,不知他在惠州出了什么事,我送扣扣回N城的时候他曾经给了2000元,是扣扣一年的抚养费,我如数给了⺟亲,现在一年过去了,人却找不到了。不过闵文起不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我想他肯定是出了⿇烦,我希望他的⿇烦不要太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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