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十八舂)是张爱玲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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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半生缘(十八舂)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68 时间:2017/9/5 字数:174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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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海上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桢的⺟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的影响,人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学校。伟民在海上教书,他也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回来不久,豫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的委曲求全,甚至于曼桢被祝家长期噤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豫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太道:"她还在海上,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太太几句话说得很冠冕,彷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去了。 豫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 ![]()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海上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一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海上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注销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在在行银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丬行银。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宝是最喜 ![]() ![]() ![]() 她看了她⺟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到海上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行银宿舍里。伟民那里也挤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娘就这一个女儿,结婚的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亲来。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钱赚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顶下一幢两上两下的房子,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曼桢平常和她两个弟弟也很少见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蔵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两年了,就连到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子长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稀罕了,甚至于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 ![]() ![]()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 ![]() ![]()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慡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出去,鸿才虽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马路上走着,淡墨⾊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来,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她常常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世钧送她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彷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角,就飘拂到她⾝上来。彷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杰民他们那行银前门临街,后门开在一个-堂里。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号,她一路认着门牌认了过来,近-口有一丬店,⾼⾼挑出一个红⾊的霓虹灯招牌,那-口便静静的浴在红光中-堂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在那红灯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桢却吃了一惊。也许是那走路的势姿有一点 ![]() ![]() ![]() 曼桢便站定了脚,这时候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钧,因为太像做梦了,她总有点不能相信。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线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钧穿的什么⾐服,脸上什么样子。虽然这都是一-那间的事,大致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好象很发财还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桢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只看见是世钧,已经心里震 ![]()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边望着,其实那共公汽车已经开走了,世钧却还站在那里,是因为车上太挤,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车子要来还是从东面来,他自然是转过⾝来向东望着,正是向着曼桢。她忽然之间觉得了。要是马上掉过⾝来往回走,未免显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这么一想,也来不及再加考量,就很仓皇的穿过马路,向对街走去。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的顿时已经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听见"吱呦"一声拖长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车,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破口大骂。曼桢两条腿颤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对街去,幸而走了没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车子已经踏过了好几条马路,心里还是砰砰的狂跳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点打到⾝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户全关得紧腾腾的,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 ![]() ![]()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朝里睡着。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 ![]() 曼桢躺在 ![]() ![]() 这一场雨一下,次⽇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海上来了,现在在他那里。曼桢一听便赶到他家里去,当下⺟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海上,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是第四遍了。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奷 ![]() ![]()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的招待亲家⺟,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 ![]() ![]() ![]() ![]()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手吧?"曼桢道:"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 ![]()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妇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向曼桢笑道:"你猜他长得像谁?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的说:"像爸爸?"她记忆中的⽗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 ![]() ![]() ![]() ![]() ![]() ![]() ![]() ![]()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我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海上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豫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一包午时茶也就好了。"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机飞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 ![]()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这是⼲什么?无缘无故的。"鸿才横鼻子竖眼的嚷道:"是我的儿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急气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下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打了他几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叫他道:"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随即迈步登楼。 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在那里,他叫了声"妈。"顾太太忙从 ![]()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海上倒比从前更热闹了。"女佣来请吃晚饭,今天把饭开在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眼⽪还有些肿红。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象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曼桢也不语。半晌,鸿才又愤愤的道:"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脚鱼汤放在较远的地方,荣宝拣不着,站起⾝来伸长了手臂去拣,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 ![]()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庒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只饭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爬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吃完饭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 ![]()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敲着碗底,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来,走到后面房里去。顾太太见她走进来,便假装睡 ![]() ![]() ![]() 于是顾太太就决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伟民那里去。偏偏她这病老不见好,一连躺了一个多礼拜。曼桢这里是没有一天不闹口⾆的,顾太太也不敢夹在里面劝解,只好装作不闻不问。要想在背后劝劝曼桢,但是她虽然是一肚子的妈妈经与驭夫术,在曼桢面前却感觉到很难进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顾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经能够起来走动,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曼桢说应当找个医生去验验。顾太太先不肯,说为这么点事不值得去找医生,后来听曼桢说有个魏医生,鸿才跟他很 ![]() ![]() 魏医生这里生意很好,候诊室里坐満了人。曼桢挂了号之后,替她⺟亲找了一个位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对面一张沙发上倒是只坐着两个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小女孩,沙发上还有很多的空余,但是按照一般的习惯,一个女子还是不会跑去坐在他们中间的。那小姑娘约有十一二岁模样,长长的脸蛋,⻩⽩⽪⾊,似乎⾝体很孱弱,她坐在那里十分无聊,把一个男子的呢帽抱在 ![]() 那看报的人被报纸遮着,只看见他的袍 ![]() ![]() 从这大厦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远,曼桢便指点着说道:"妈,你来看,喏,那就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顶背后。看见吧?"顾太太站到她旁边来,一同凭窗俯眺,曼桢口里说着话,眼梢里好象看见那看报的男子已经立起⾝来要往外走。她猛一回头,那人急忙背过⾝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医生证书。分明是鸿才的背影。 鸿才只管昂着头望着那配了镜框的医生证书,那镜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两个人的动态。曼桢又别过⾝去了,和顾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鸿才在镜框里看见了,连忙拔腿就走。谁知正在这时候,顾太太却又掉过⾝来,把眼睛闭了一闭,笑道:"呦,看着这底下简直头晕!"她离开了窗口,依旧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见鸿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来道:"爸爸你到哪儿去?"她这一叫唤,候诊室里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觉到百无聊赖,这就不约而同地都向鸿才注视着。顾太太便咦了一声,向曼桢说道:"那可是鸿才?"鸿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过⾝来笑道:"咦,你们也在这儿!"顾太太因为听见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觉得非常奇怪,一时就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曼桢也不言语。鸿才也僵住了,隔了一会方才笑道:"这是我的⼲女儿,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着曼桢笑道:"哦,我告诉你没呀?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认⼲亲。"一房间人都眼睁睁向他们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內。鸿才又道:"他们晓得我认识这魏医生,一定要叫我带她来看看,这孩子闹肚子。──嗳,你们怎么来的?是不是陪妈来的?"他自己又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嗳,妈是应当找魏医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细心。"他心里有点发慌,话就特别多。顾太太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曼桢一定要我来看看,其实我也好了。" 医生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病人,一个看护妇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叫道:"祝先生。"轮到鸿才了。他笑道:"那我先进去了。"便拉着那孩子往里走,那孩子对于看医生却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着鸿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鸿才牵着,才走了没有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旁边的一个女人大声叫道:"姆妈,姆妈也来!"那女人坐在他们隔壁的一张沙发椅上,一直在那儿埋头看画报,被她这样一叫,却不能不放下画报,站起⾝来。鸿才显得很尴尬,当时也没来得及解释,就讪讪地和这女人和孩子一同进去了。 顾太太轻轻地在喉咙管里咳了一声嗽,向曼桢看了一眼。那沙发现在空着了,曼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并且向顾太太招手笑道:"妈坐到这边来吧?"顾太太一语不发地跟了过去,和她并排坐下。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她也并不是故作镇静。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觉得怎样刺 ![]() ![]() 顾太太手里拿着那门诊的铜牌,尽自盘弄着,不时的偷眼望望曼桢,又轻轻的咳了一声嗽。曼桢心里想着,今天等一会先把她⺟亲送回去,有机会就到杨家去一趟。她这些年来因为不愿意和人来往,把朋友都断尽了,只有她从前教书的那个杨家,那两个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一个律师那里做帮办。她想托他介绍,和他们那律师谈谈。有 ![]() 通到医生的房间那一扇小⽩门关得紧紧的,那几个人进去了老不出来了。那魏医生大概看在鸿才的 ![]() ![]() 他把自备三轮车让给顾太太和曼桢坐,自己另雇了一辆车。顾太太坐三轮车总觉得害怕,所以舂元踏得特别慢,渐渐落在后面。顾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桢谈论刚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碍着舂元,怕给他听见了不好。曼桢又叫舂元弯到一个药房里,照医生开的方子买了两样药,然后回家。 鸿才已经到家了,坐在客厅里看晚报。顾太太出去了这么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会,便到楼上去和⾐睡下,又把那丸药拿出来吃,因见曼桢在门外走过,便叫道:"嗳,你来,你给我看看这仿单上说些什么。"曼桢走了进来,把那丸药的仿单拿起来看,顾太太却从枕上翘起头来,见四面无人,便望着她笑道:"刚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曼桢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顾太太叹道:"我说呢,鸿才现在在家里这么找碴子,是外头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说,也怪你不好,你把一个心整个的放在孩子⾝上了,对鸿才也太不拿他当桩事了!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也得稍微笼络着他一点。"曼桢只是低着头看仿单。顾太太见她老是不作声,心里想曼桢也奇怪,平常为一点小事也会和鸿才争吵起来,真是碰见这种事情,倒是不能轻轻放过他的,她倒又好象很有容让似的。这孩子怎么这样胡涂。照说我这做丈⺟的,只有从中排解,没有反而在中间挑唆的道理,可是实在叫人看着着急。 曼桢还有在银钱上面,也太没有心眼了,一点也不想着积攒几个私房。 ![]() 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们成天的吵吵闹闹的,真揪心!"曼桢把眼珠一转,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妈嫌烦。过两天等妈好了,还不如到伟民那儿去住几天,还清静点。"顾太太万想不到她女儿会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转念一想,一定是曼桢下了决心要和鸿才大闹,要他和那女人断绝关系;这次一定有一场剧烈的争吵,所以要她避一避开,免得她在旁边碍事。顾太太忖量了一会,倒又有点不放心起来,便又叮嘱道:"我可憋不住,还又要说啊,你要跟他闹,也不要太决裂了,还得给他留点地步。你看刚才那孩子已经有那么大了,那个人横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来还许在你跟他结婚之前呢。这样长久了,叫她走恐怕难呢。" 曼桢略点了点头。顾太太还待要说下去,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楼梯口⾼叫了一声"二姊,"顾太太一时蒙住了,忙轻声问曼桢:"谁?"曼桢一时也想不起来,原来是她弟媳妇琬珠,径笑着走了进来。曼桢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伟民也来了。妈好了点没有?"正说着,鸿才也陪着伟民上楼来了。鸿才今天对伟民夫妇也特别敷衍,说:"你们二位难得来的,把杰民找来,我们热闹热闹。"立 ![]() ![]() 杰民踱过去站在顾太太⾝后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从曼桢坐的地方望过去,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彷佛这灯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连那笑语声听上去也觉得异常渺茫。 她心里筹划着的这件事情,她娘家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她⺟亲是不用说了,绝对不能给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而且要竭力阻挠了。至于伟民和杰民,他们虽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当初她嫁他的时候,他们原是不赞成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好几年了,这时候再闹离婚,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本来像她这个情形,一个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 ![]() 鸿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觉得她今天倒好象很⾼兴似的,至少脸上活泛了一点,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他心里就想着,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么,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要出去一趟。他 ![]()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舂元上楼来了,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的。"舂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全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満面笑容,说了声"呵哟,谢谢老太太!"他心里也有点数,想着这钱一定是太太拿出来的,还不是因为今天在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但还是很谨慎的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女人住在哪里。舂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老爷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另外叫车子走了。曼桢听他赖得⼲⼲净净,便笑道:"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舂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怈漏的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也都和盘托出。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实话,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同居。这是前年舂天的事。舂元又道:"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这一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的亲切,那好象是一种⽗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 ![]()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杀自的心情。要是真的杀自,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着,舂元已经下楼去了。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青⽩⾊的⽇光灯发出那微细的的声响。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上。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的打他骂他,也还是决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照他们那种人的心理,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流落在外边。固然鸿才现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桢手里,他和那个女人的事,要是给她抓到真凭实据,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婚,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胜负正在未定之天。所以还是钱的问题。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筋,不住的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弹子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各处只有裁人,决没有添人的。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她还有那种精神,能够在没有路中间打出一条路来吗?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去设法──打官司是需要钱的。…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区。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蔵匿起来,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鸿才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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