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是莫言创作的经典短篇文学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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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作者:莫言 | 书号:38657 时间:2017/8/16 字数:165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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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五岁的弟弟小福子去河堤上看洪⽔时,是![]() ![]() ![]() ![]() ![]() “哥,”弟弟问我“骆驼,吃小孩吗?” 我比小福子大两岁,我也有点怕骆驼,但我弄不清骆驼是不是吃小孩。 “八成…不会吃吧?”我支支吾吾地对弟弟说“咱们离着它远点吧,咱到河堤上看大⽔去吧。” 我们眼睛紧盯着 ![]() ![]() ![]() ![]() ![]() ![]() ![]() ![]() ![]() ![]() ![]() ![]() ![]() ![]() ![]() ![]() ![]() ![]()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 骆驼被我们绕过去了,弟弟又怕又想看地回头看骆驼,我也回头看骆驼;它那条蛇样的细尾巴使我联想到那条瑟瑟抖动的人尾巴。 那时候我和弟弟都⾚条条一丝挂不,太 ![]() 走上河堤前,我们还贴着一道篱笆走了一阵,我在后,弟弟在前。篱笆上攀満牵牛和扁⾖。牵牛花都把喇叭合拢了,扁⾖花一串一串盛开着。一只“知了⻳”伏在扁⾖藤上,我跳了一下把它扯下来,撕下来才知道是个空壳,知了早飞到树上去了。 弟弟的庇股比他的脸还要黑,它扭得 ![]() 河⽔是浑浊的,颜⾊不是⻩也不是红。河心那儿⽔流很急,浪一拥一推往前跑。⽔面宽宽 ![]() ![]() ![]() ![]() 我和小福子沿着河堤往东走。河里扑上来的味道又腥又冷,绿⾊的苍蝇追着我和小福子。苍蝇在我⾝上爬,我感到庠,我折了一 ![]() ![]() ![]() ![]() 近堤的河面⽔势平缓,无浪,有一个个即生即灭的漩涡,常有漂浮来的绿⾰与庄稼秸子被漩涡呑噬。我把手持的那截槐枝扔进一个漩涡,槐枝在漩涡边缘滴溜溜转几圈,一头就扎下去,再也不见踪影。 我和小福子从大人们嘴里知道,漩涡是老鳖制造出来的,主宰着这条河道命运的,也是成精的老鳖。鳖太可怕了,尤其是五爪子鳖更可怕,一个碗口大的五爪子鳖吃袋烟的功夫就能使河堤决口!我至今也弄不明⽩那么个小小的东西是凭着什么法术使河堤决口的,也弄不明⽩鳖——这丑陋肮脏的⽔族,如何竟赢得了故乡人那么多的敬畏。 小福子把眼睛从漩涡上移出来,怯怯地问我:“哥,真有老鳖吗?” 我说:“真有。” 小福子斜睨了一眼浩浩 ![]() ![]() 一条⽩脖颈的红蚯蚓在嘲 ![]() 我也悚然地退一步,看着遍体流汗的蚯蚓盲目地爬动着。它爬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小福子望着我。 我说:“撒尿!用尿滋它。” 蚯蚓在我们的热尿里痛苦地挣扎着。我们看着它挣扎。我感到嗓子眼里庠庠的。 “哥,怎么着它?”小福子问我。 “斩了它吧!”我说着,从堤下找来一块酱红⾊的玻璃片,把蚯蚓切成两半。 蚯蚓的肚子里冒出⻩⾊的泥和绿⾊的⾎。切成两段它就分成两段爬行。我有些骇怕了。小虫小鸟都是能成精的,成了精的蚯蚓也是能要了人命的,我总是听到大人们这么说。 “让它下河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对小福子说。 “让它下河吧。”小福子也说。 我们用树枝夹着断蚯蚓,扔到堤边平静的浑⽔里。蚯蚓在⽔里漂着,蚯蚓放出一股香噴噴的腥气。我们看到⽔里一道银青的光辉闪烁,那两截蚯蚓没有了。⽔面上擎出一群尖尖的头颅。我和弟弟都听到了⽔面传上来的吱吱的叫声。弟弟退到我⾝后,用他的指甲很尖的手抓着我 ![]() “哥,是老鳖吗?” “不是老鳖,”我观察了一会儿,才肯定地回答“不是老鳖,老鳖专吃燕子蛤蟆,它不吃蛐蟮。吃蛐蟮的是⽩鳝。” 河⽔中闪一阵青光,翻几朵浪花,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和小福子继续往东走,快到袁家胡同了,据说这个地方河里有深不可测的鳖湾。河⽔⼲涸时,鳖湾里⽔也瓦蓝瓦蓝,不知道有多么深,更没人敢下鳖湾澡洗。我想起一大串有关鳖精的故事了。我听三爷说有一天夜里他在河堤上打猫头鹰,扛着一杆土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和小福子在袁家胡同头上停下来,面北看河⽔。河⽔澎澎湃湃,不合分秒向东流。大鳖湾就埋蔵在汹涌的浊⽔里,我知道洪⽔消退后它又要蓝汪汪地露出来。 袁家胡同里,有我们生产队几个青年在推粪,粪乌黑,发散着一股子酸溜溜的臭⽔味。 “哥,真有老鳖吗?”小福子又一次问我。 小福子的眼睛闪闪烁烁的,好像他心里蔵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我说:“当然有老鳖,就在⽔里蔵着呢。” 小福子不说话了。我们静静地看⽔。 太 ![]() 我和小福子同时发现,在我们脚下,近堤的平稳河⽔上,漂着一朵鲜 ![]() “哥,一朵红花…”小福子紧盯着⽔中的花朵说。 “一朵红花,是一朵红花…”我也盯着⽔中的红花说。 河⽔东流,那朵红花却慢慢往西漂,逆流而上,花茎 ![]() ![]() 我和小福子对着眼睛,我想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一种強烈的颜⾊的 ![]()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极其简单了。小福子狠狠地盯我一眼,转⾝就朝着那朵红花冲去。河里金光散 ![]() 那朵红花蓬松开来,像一团⽑茸茸的厚重的 ![]() 我甚至想喊一句:“小心,别弄毁了那朵花!” 细想起来,小福子在扑向河中红花那一刹那——他摇摇摆摆地扑下河,像只羽⽑未丰的小鸭子——我是完全可以伸手把他拉住的,我动没动过拉住他的念头呢?我想没想过他跳下河去注定要灭亡呢? 在袁家胡同里推粪的四个青年,都⾚脚、⾚膊、満⾝汗⽔、満⾝粪臭。他们走上河堤。他们一齐看到我站在河堤上发愣。 叫舂季的青年在我头上拍了一掌,说:“大福子,站在这儿望什么?跟我下河澡洗去!” 我看着他流汗流得雪⽩了的脸,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他说:“什么?” 我重复道:“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其余三个青年都把脸对着我看。 我看着河⽔。河⽔更加辉煌了。金光银光碰碰撞撞,浩淼无边;浪嘲在光的影里镗镗鞘耠地奏鸣着:河里的燠热鱼腥扑面涌起。我的心一阵急跳,寒冷如⾎,流遍全⾝。 我牙齿打着颤抖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啦…” 那朵 ![]() 舂季搡了我一把,骂道:“傻瓜蛋!为什么不早喊?” 四个青年人抬起手掌罩着眼,努力往河面上嘹望着。 “在哪里?”叫子平的青年吼一声,纵⾝扑⼊⽔中。他的⾝体砸起几簇⽔浪花,在 ![]() ![]() 舂季他们三个也紧随着子平跳下河去。他们砸得河⽔眶当哐当冲撞河堤。 我看到了,在十几米外的河心里,小福子的光头像块紫花西瓜⽪一样时隐时现。四个青年快速地挥动着胳膊往河心冲刺,急流冲得他们都把⾝体仄愣起来。一串串的透明的⽔珠,当他们举起胳膊时,吐噜噜地,闪烁着光彩,不失时机地,滚到河的浪峰上,滚到河的浪⾕里。 我起初是站着,站累了就坐着。我坐在生产队宽大的打⾕场边颓唐的土墙边,一个⾼大的麦秸垛投下一块 ![]() ![]() ![]() ![]() ![]() ![]() ![]() 我在那道矮墙边上坐着,没人理我,场上散布着几百个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们貌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脸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许淹不死,抢救还在继续进行。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就像当年姐姐带我去看那个长尾巴的人一样。 舂季用双手托着小福子穿过胡同,绕过骆驼——骆驼对着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门上挂锁。舂季气 ![]() 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没有话可说,我愿意跟着小福子走。 村里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后边。 有人建议赶快把小福子抱到生产队的打⾕场上,队里的男女劳力都在那里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确实是去编织防洪用的麦草袋子了。 没走到打⾕场就听到了娘的哭声,接着就看到娘从街上飞跑过来。娘哭得很情动,声音尖尖的,像个小姑娘一样。 娘⾝后也跟着一群人,爹十分显眼地混杂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大的⾝体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 舂季抱着小福子径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舂季臂膊里,胳膊腿耷拉着,好像架上的老丝瓜。 娘跑到离小福子两步远时,突然止住了哭声,她往前倾了一下⾝体,脖子猛一伸,像触了雷电一样。⾝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后一仰,那人就着劲一拖,娘闪到一侧去。 舂季托着小福子,庄严肃穆地往前走,人们都闪到两边去,等一下,伺机加⼊了小福子⾝后的队伍。爹没表示出半点特殊 ![]() 走到打⾕场上,娘又开始哭起来,这时的哭声已不如适才清脆,听着也感到疲乏。 打⾕场边上有三排房子,一排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一排是生产队的仓库,还有一排是生产队的记工房。 夏天从不穿上⾐和鞋子的方六老爷担任了抢救小福子的总指挥。他让人从饲养棚里拉出了一头黑⾊的大牛。这头牛眼睛⾎红,斜着眼看人。它的僵直的角上闪烁着钢铁般的光泽,后腿上、尾巴上沾満了尿屎混合成的泥巴。 “攥紧鼻绳!”方六老爷威严地吩咐那个拉牛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一脸⿇子,也是⾚膊⾚脚,背上一大串茶碗口大的疤瘌,是生连串毒疮结下的,我要呼他四大伯。四大伯把凶猛的黑牛鼻绳攥紧,黑牛焦躁地动扭尾巴,呼哧呼哧 ![]() ![]() “把他搭到牛背上!”方六老爷吩咐舂季大哥。 舂季把小福子扔到尖削的牛背上,牛扭着 ![]() ![]() ![]() “牵着牛走!”方六老爷说。 四大伯一松牛鼻绳,黑牛昂着头,虎虎地往前冲去,小福子在牛背上颠簸着,看看要栽下去的样子。 方六老爷吩咐两个人去,一个卡着小福子的腿,一个托着小福子的头。 “松开缰绳!'1方六老爷说,”由着牛走,越颠越好!“ 四大伯闪到牛头左侧。方六老爷在牛腚上拍了一掌。黑牛迈着大步,走得风快,牛两侧扶持小福子的两个汉子,仄着⾝子走得艰难,脸上都咧着一张嘴,嘴里都是黑得发亮的牙齿。场上沙土嘲 ![]() 娘忘记了哭,蓬头散发,随着牛一溜小跑。爹弓着 ![]() ![]() ![]() 黑牛沿着打⾕场走了两圈,小福子的腹中响了一阵,一股暗红⾊的⽔从他嘴里噴出来。 “好啦!吐出⽔来了!”人群里一声 ![]() 娘跑到牛的近旁,梦呓般地说:“小福子,小福子,娘的好孩子,醒醒吧,醒醒吧,娘包粽子给你吃,就给你吃,不给大福子吃…” 我的心里一阵冰凉。 黑牛继续走着,但小福子已不吐⽔,有几 ![]() ![]() 方六老爷说:“行啦,差不多啦!” 四大伯拢住牛,那两个傍在牛侧的汉子把小福子从牛脊梁上揭下来,抬着,走到场边一棵红杨树下。红杨树投在地上一片炕席大的斑驳 ![]() ![]() 有一个聪明人拎来一只刚编织好的草包子,刚要把小福子放上去时,⽗亲从人堆里挤出来,脫下 ![]() ![]() 小福子仰面朝天躺在⽗亲的褂子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小福子依然比我要俊得多,但是他分明地变老了。他的耳朵上布満了皱纹,他的眼睛半开半阖,一线⽩光从他眼 ![]() ![]() ![]() ![]() ![]() ![]()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方六老爷安慰着焦灼的人群“很快就会 ![]() ![]() 大家都看着小福子瘪瘪的肚子,期待着他 ![]() ![]()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孝子啦! 所有在场的人,都汗⽔淋漓,都把眼睛从小福子腹肚上移开,转而注视着方六老爷红彤彤的大脸。 红杨树上的⽑⽑虫同时排便,黑⾊的硬屎像冰雹一样打在人们的头上。 方六老爷秃亮的脑门上也挂上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举起手,用一群⾖虫般的手指搔着鬓边那几十 ![]() 他弯下 ![]() “六老爷…”娘奴颜婢膝地求告着“六老爷,救救我的孩子…” 方六老爷沉思片刻,说:“去,去,去找口铁锅来。” 两个男人抬来一口搅拌农药的大铁锅。方六老爷命令他们把铁锅倒扣过来。 那口铁锅在 ![]() 六老爷亲自动手,把小福子拎到铁锅上。小福子的肚脐端端正正地挤在锅脐上,嘴啃着锅边,脚踢着锅边。 六老爷捋两下胳膊,吃力地弯下 ![]() ![]() “ ![]() 连娘都停了唠叨,几百只眼睛死盯着烙在锅上的小福子。寂静。黑⾊的⽑⽑虫屎冰雹般降落,虫屎打着小福子的背,打着浸透剧毒农药的锅边,打着方六老爷充満智慧的脑壳…都砰砰啪啪地响着。大家屏住呼昅,祈望着小福子能从锅上蹦起来。 等了半袋烟的工夫,小福子一动不动。方六老爷怒气冲冲地弯下 ![]() ![]() ![]() ![]() ![]() 六老爷直起 ![]() ![]() “我没有招数了!”方六老爷沮丧地说“用了黑牛,用了铁锅,他都不活,我没有招数了!” 我看着从小福子嘴里流出来的褐⾊的粥状物,在 ![]() “谁还有⾼招?”方六老爷说“谁还有⾼招请拿出来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亲说:“六老爷,让您老人家吃累了。” 六老爷说:“哎,惭愧,惭愧!”一边说着,一边 ![]() ![]() ⽗亲弓着 ![]() ![]() ![]() 小福子的⾝体折成两叠,几乎是垂直地悬挂在⽗亲颤抖不止的胳膊上。我想起了悬挂在房檐下木橛子上的腌带鱼。我的小弟弟四肢柔软地下顺着,他能把⾝体弯曲到如此程度,简直像个奇迹。 ⽗亲把小福子放在地上,理顺了他凌 ![]() 娘跪在地上,我认为她很无聇地哀求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亲懊丧地说:“行啦!别嚎了!” 我钦佩⽗亲的态度。娘不说话了,只是嘤嘤地哭,我又可怜她了。 ⽗亲一手托住小福子的脖颈,一手托住小福子的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围观的乡亲们匆匆闪开一条道路,都毕恭毕敬地立着。 我跑到⽗亲前面,回头仰望着⽗亲脸上的愚蠢的微笑,我忽然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到了该我说话的时候了。 “爹,河里有一朵红花…”⽗亲脸上的微笑抖动着,像生锈的废铁⽪索落落地响。我继续说:“小福子跳到河里去捞那朵红花…” 我看到⽗亲的腮帮子可怕地动扭着,⽗亲的嘴巴扭得很歪,紧接着我便脫离地面飞行了。湛蓝的天空,破絮般的残云,⽔银般的光线。⻩⾊的土地,翻转的房屋,倾斜的人群。我在空中翻了一个斤斗,呱唧一声摔在地上。我啃了一嘴泥沙。趴在地上,我的耳朵里翻滚着沉雷般的声响。那是⽗亲的大脚踢中我的庇股瓣时发出的声音。 我自己爬起来,⼲嚎了一声。本来満肚子的⼲嚎要一连串地噴出来,但是,我看到人们的像鬼火一样的、毒辣的眼睛,所以,我紧紧咬住嘴 ![]() 我当然听到了人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却径直地往前走了,我用力分拨着阻挡着我的道路的人群,他们像漂浮在⽔面的死兔子一样打着旋,放着桂花般的臭气漾到一边去。我恍惚觉得娘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她的眼竟然也像鬼火般毒辣,她的脸上蒙着一层凄凉的画⽪,透过画⽪,我看到了她狰狞的骷髅“放开我!”我愤怒地叫着。娘拉着我不松手,娘说:“大福子,我的儿,小福子去了,娘就指望着你啦…”半个小时前,你不是说:包粽子,不给大福子吃吗?我看透了!我用力挣扎着,娘的手像鹰爪子一样抓着我不放松。我低下头,张开嘴,在娘的手脖子上,拼出吃 ![]() 娘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我头也不回往前走,一直走到打⾕场的土墙边上,面壁十分钟,我专注地看着土墙上的花纹。我回过头去,打⾕场上空无一人,刺鼻的汗臭味还在 ![]() 庇股似乎痛又似乎不痛,口里有⾎腥味又似乎没有⾎腥味。我很惶惑,便坐在了土墙边,我的⾝左⾝右都是浅绿⾊的新鲜麦苗儿。我坐着,无聊,便研究髌骨下的毒疮。我用锈铁片划开疮头,脓⾎四溢时,我感到希望破灭了。人⾝上总要有点珍奇的东西才好。后来,我用锈铁片在左膝髌骨下划开一道⾎口子,我用锈铁片从右膝髌骨下的毒疮上刮了一些脓⾎,抹到⾎口子里。 等到右膝下的毒疮收口时,左膝下一个新的毒疮已经蓬蓬 ![]() ![]() 癞蛤蟆蹦到餐桌上,不会咬人也要硌硬你一下。 因为腹中饥饿,傍晚时我溜回家。小福子永远地消失了,我感到了孤独。爹和娘对我的自动归家没表示半点惊讶或愤怒。他们对坐着,在两 ![]() 娘没有心思做饭,爹菗烟菗 ![]() 爹冷冷地看着我,娘惊愕地看着我。 我非常明⽩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大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打着 ![]() 后半夜时,蚊虫都喝 ![]() “别难过了,”爹说“他是该死,你我薄命,担不上这么个儿子。” “就剩下一个大福子啦,他偏偏又是个傻不棱登的东西…”娘说。 “要不怎么说你我薄命呢?” “他可千万别再有个好歹…”娘担忧地说。 爹冷笑着说:“放心吧,这样的儿子,阎王爷都不愿意见他!” 爹和娘的对话并没使我难过,如果他们不这样说才是怪事。 河里涛声澎湃,天上星光灿烂,蚊虫偃旗息鼓,爹娘窃窃私语。我没有任何理由难过,我不哭,我要冷笑。 我知道我在黑暗中发出的冷笑声把爹和娘吓懵了。 娘又孕怀了。看来她和爹一定要生一个优秀的儿子来代替我。我看着娘⽇⽇见长的肚子,心里极度厌恶。 小福子淹死之后,我一直装哑巴,也许我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机能,我把所有的话对着我的肠子说,它也愉快地和我对话。 “你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丑陋的大肚子了吗?” “看到了,非常丑陋!” “你说她还像我的娘吗?” “不像,她 ![]() “你看到我爹了吗?”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他配做我的爹吗?” “不配,我说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我每天都跟我的肠子对话,它的声音低沉,浑浊,好像鼻子堵塞的人发出的声音。 娘从孕怀之后就病恹恹的,她的脸⾊焦⻩,⽪肤下流动着⻩⾊的⽔。爹买来了一只碗口大的鳖,为娘治病、滋补⾝体。 我问肠子:“这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吗?” 肠子肯定地回答我:“是袁家湾里的鳖羔子,你看,只有袁家湾里的鳖种才能生出这样一颗圆圆的鳖头。” 爹把鳖放在⽔缸里养着,要养一个逢到九的⽇子才能杀。为了防止它逃跑,爹在缸上加了一个木盖,木盖上庒着一块捶布石。 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开木盖,观赏老鳖的泳姿和老鳖伏在⽔下时的静态。 每当我掀起木盖时,它就从⽔底奋勇地浮上来,它四条笨拙的短腿灵巧地划着⽔,斜刺里冲上⽔面。青⻩鳖壳周围翻动着一圈⾁蹼,好像鳖的裙子。浮上⽔面后,它就沿着⽔缸的內壁转圈,鳖指甲划得缸壁嚓嚓地响。从它的绿⾊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它的愤怒和它的焦灼。缸里只有半缸⽔,缸壁上涂着赭红⾊的光滑釉彩,鳖无法冲出囚牢。 游一阵后,鳖乏了,它收缩起四肢,无声无息地、像影子一样沉下⽔去。 缸里的⽔渐渐平静,鳖搅起来的渣滓沉淀在缸底,青⻩⾊的鳖壳上也蒙上了一层灰⽩的渣滓。如果不是那两只秤星般的鳖眼,很难发现缸底埋伏着一只鳖。 鳖安静的时候,也是我看鳖⼊神的时候。它那两只咄咄 ![]() ![]() 杀鳖的⽇子终于到了,其实并没杀,但比杀还残酷。 ⽗亲倒在锅里两瓢⽔,扔进⽔里一把草药,然后,用一把火钳,从⽔缸里把鳖夹出来。在从⽔缸到锅灶这段距离里,鳖在空中、在火钳的夹挤下痛苦地呜叫着。⽗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锅里。鳖在锅里扑楞着,鳖边上的⾁蹼像裙子一样漂动着。 灶下的火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锅沿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我还听到鳖在锅里爬动着。鳖指甲划着锅,嚓啦——嚓啦——嚓啦啦—— ⽗亲把煮好的鳖舀到一只瓦盆里, ![]() 娘抄起筷子,戳戳鳖盖,鳖盖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娘只吃了一口鳖,就捏着脖子呕吐起来。 ⽗亲严厉地说:“忍着点,吃下去!” 娘満眼是泪,用筷子夹着一块颤颤巍巍的鳖裙子,放到 ![]() 我伸手抓过那块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 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的。 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 ![]() ⽗亲用筷子敲击着我的光头,我的光头也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那天早晨,孙二老爷家那峰骆驼跑了。孙二老爷说他清晨起来喂骆驼时,槽头柱子上只剩下半截缰绳。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里 ![]() 骆驼跑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我知道这一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吃午饭时,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我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即将生产的娘在后边唠叨了一句什么,我连头也没回。我从草垛后摸出我的宝贝——那扇磨得溜滑的鳖甲、一块⾖绿⾊的鹅卵石(鹅卵石的形状像个心脏,尖上缺了一块),我用鹅卵石敲击着鳖甲,往响锣的地方跑去。 在家里时,听到锣声在街上响;走到街上,又听到锣声在生产队的打⾕场上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匹单峰骆驼,没看到骆驼的形影之前我先嗅到了骆驼的气味。我奋兴得快要昏过去了。 看到单峰骆驼我才明⽩,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望着它们。 场上已经围了一群人。人圈里,一个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的老头子敲着锣转圈。他很苍老,说不清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嘴 ![]() 老头念经般地哼哼着:“你快快地走来你慢慢地行…给你的叔叔大爷先鞠一个躬…要你的叔叔大爷为咱把场捧…挣几个铜板咱去换烧饼…” 猴子并不给人鞠躬,但不停地龇牙咧嘴扮鬼脸。 有一辆木轱辘大车停在场子边上,骆驼拴在车辕杆上。车上装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盖掀开了,露出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道具。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扶着车栏杆站着,她穿着一条红绸 ![]() ![]() ![]() 车上还有两个孩子,年龄与我相仿佛,一个男孩,一个女孩c两人都又瘦又⽩,倦倦地坐在地上。 没有狗熊,没有遍⾝硬刺的豪猪,没有三条腿的公 ![]() 不是我思念着的杂耍班子。 人愈来愈多。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紧紧 ![]() 穿红 ![]() 我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 道路弯弯曲曲,穿过低洼的沼泽,翻上舒缓的丘陵。我追赶着木轱辘大车在胶泥地上庒出来的深刻辙印,我踩着单峰骆驼的蹄印走。鳖甲和心状鹅卵石装在兜里,它们是我的护⾝符。 洼地里野生着⾼大的芦苇,风滚过去,芦苇前推后拥,像煞翠绿⾊的海浪。我闻到了一股 ![]() ![]() 我的眼睛里涌出了灼热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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