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是张爱玲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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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小团圆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06 时间:2016/9/13 字数:158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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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比比!还不下来!”婀墜在看手表。 “死啰死啰!”两个槟榔屿姑娘还在低声唱诵。 “你是不要紧的,有你哥哥给你补课。”其中的一个说。 “哪里?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电话来,问‘怎么样?’”柔丝微笑着说,雪⽩滚圆的脸上,一双画眉鸟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 ![]() 特瑞丝嬷嬷忙出忙进,⾼叫“阿玛丽!”到洗碗间去找那儿孤院的女孩子。楼上又在用法文锐叫“特瑞丝嬷嬷!”她用广东话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声嘟囔著咒骂著,匆匆赶上楼去。 几个⾼年级的马来亚侨生围著长桌的一端坐著。华侨女生都是读医,要不然也不犯著让女孩子单⾝出远门。大家都知道维大只有医科好。 照例医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级,⾼年级生三十开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场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过特别沉默。平时在饭桌上大説大笑的,都是她们內行的笑话,夹著许多术语,实验室內穿的医生的⽩外⾐也常穿回来。九莉只听懂了一次讲一个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里的一 ![]() ![]() “雷克最坏了。”有一天她耳朵里刮著一句。是怎样坏,没听出所以然来。她们的话不好懂,马来亚口音又重,而且开口闭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岛的土著,等于称对方“老兄”热带英属地的口头禅横跨两大洋,也许是从前的海员传播的,又从西印度群岛传⼊国美爵士界。 她们一天到晚除了谈上课与医院实习的事故,就是议论教授。教授大都“坏”英国教授本来有幽默讽刺的传统,惯会取笑生学,不过据说医科嘲弄得最忍残。 但是比比也说雷克坏,问她怎么坏,只板著脸掉过头去说“Awful.”他教病理学,想必总是解剖尸体的时候轻嘴薄⾆的,让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这样有曲线的,九莉告诉她⺟亲认识雷克,就没说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话。 有一天九莉头两堂没课,没跟车下去,从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许多天的舂雨,満山两种红⾊的杜鹃花簌簌落个不停,虾红与紫桃⾊,地下都铺満了,还是一棵棵的満树红粉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蓝⾊的海,地平线⾼过半空。附近这一带的小楼房都是教授住宅。经过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门口洋台阑⼲上,矮小俊秀,看去不过二三十岁,苍⽩的脸,冷酷的浅⾊眼珠在 ![]() 靠里那只手拿著个酒瓶。上午十点钟已经就著酒瓶独饮?当然他们都喝酒。听说英文系主任夫妇倆都是酒鬼。到他们家去上四人课,有时候遇见他太太,小⺟ ![]()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砖红的脸总带著几分酒意,有点不可测,所以都怕他。已经开始发胖了,漆黑的板刀眉,头发生得很低,有个花尖。上课讲到中世纪武士佩戴的标记与家徽,问严明升:“如果你要选择一种家徽,你选什么?”严明升是个极用功的矮小侨生,当下扶了一扶钢丝眼镜,答道:“狮子。” 哄堂大笑,安竹斯依旧沉著脸问:“什么样的狮子?睡狮还是张牙舞爪的狮子?” 国中曾经被诮为睡狮。明升顿了一顿,只得答道:“张牙舞爪的狮子。” 又更哄堂大笑。连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泪来。 有一次在安竹斯办公室里上四人课,她看见书橱里清一⾊都是《纽约客》合订本,不噤笑道:“这么许多《纽约客》!”有点惊异英国人看国美杂志。 安竹斯随手拿了本给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随时可以来拿,我不在这儿也可以。” 从此她总是拣他不在那里的时候去换,没多久一橱都看完了。菗书是她的拿手,她⽗亲买的小说有点⻩⾊,虽然没明说,不大愿意她看,她总是乘他在烟铺上盹著了的时候蹑手蹑脚进去,把书桌上那一大叠悄悄菗一本出来,看完了再去换。 安竹斯的奖学金,她觉得只消写信去道谢,他住得又远,但是蕊秋一定要她去面谢,只得约了同班生赛梨陪著去,叫了两辆⻩包车,来回大半天的工夫。她很僵,安竹斯立刻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只跟赛梨闲谈了几句,二人随即告辞出来。 赛梨常说安竹斯人好,替他不平,气愤愤的说:“其实他早该做系主任了,连个教授都没当上,还是讲师!” 他是剑桥出⾝,彷佛男⾊与左倾是剑桥最多。九莉有时候也想,不知道是否这一类的事招忌。他没结婚,不住校园里教授都有配给的房子,宁可大远的路骑车来回。当然也许是因为教授住宅区窒息的气氛。他显然欣赏赛梨,上课总是喜 ![]() ![]() 此外他常戴一 ![]() ![]() 有人说文科主任麦克显厉害。九莉上过他的课,是个虎头虎脑的银发老人,似乎不爱看书, ![]() “死啰!死啰!黛芙妮你怎么样,看你一点也不急。”赛梨吃完了坐到这边桌子上来。 越是怕看见她,偏就坐在旁边,一回头看见九莉,便道:“九莉快讲点给我听,什么都行!” 九莉苦笑道:“这次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赛梨把头一摔,别过脸去。“你还这么说!你是不用担心的…”但是突然咽住了,顿了一顿,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啰,死啰,今天真是来攞命了!”又在椅子上一颠一颠。 赛梨是一本清帐,其实有谁不知道?那安天竹斯问了个问题接连几个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烦的叫了声“密斯盛。”九莉也微笑着向他摇头摇。他略怔了怔,又叫别人,听得出声音里有点生气。班上寂静片刻。大家对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确像他信上预言的,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该作何感想,以为她这样经不起惯…多难为情。 为什么这学期年不进去,主要是因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没有故事 ![]() 比比也说⾝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 比比终于下来了,坐都来不及坐下,站著做了个炒蛋三明治,预备带在车上吃。 车轮⾕碌碌平滑的向手术室推去,就要开刀了。 餐桌对著一⾊鸭蛋青的海与天,一片空濛中只浮著一列小岛的驼峰剪影,三三两两的一行乌⻳,有大有小。几架机飞飞得很低,太黑,太大,鸭蛋壳似的天空有点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两声。 “又演习了。”一个⾼年级的侨生说。 九莉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疾驰的汽车炸爆了,也不知道是⽔塔还是蓄油桶炸爆,波及路过的汽车。只一瞥就不见了,心里已经充満了犯罪的感觉。安竹斯有辆旧汽车,但是不坐,总是骑自行车来,有时候看到她微笑一挥手。 又砰砰砰几声巨响,从海上飘来,相当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进来了,低著头笼著手,翻著一双大黑眼睛,在浓睫⽑下望着众人,一张大脸抵紧了⽩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说⽇本人在攻港香。”她安静的说,声音不⾼。 顿时譁然。 “刚才那是炸弹!”“我说没听见说今天演习嚜!”“嗳,嬷嬷嬷嬷,可说炸了什么地方?”“怎么空袭警报也没放?” “糟糕,我家里在青⾐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赛梨说。“我打个电话去。” “打不通,都在打电话。路克嬷嬷打给修道院也没打通。”亨利嬷嬷说。 “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 “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浪嘲一阵阵⾼涨上来,冲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剑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刚才嬷嬷进来一说,人家早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大家听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经不见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电话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见机飞。花匠站在铁阑⼲外险陡的斜坡上,手搭凉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铺著草坪,栽著各⾊花树。一畦⾚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铁阑⼲上,倒仰著头,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绺子炒蛋。 “嗳,这⽩布还是收进来吧,机飞上看得见的。”婀墜指著矮墙上晾著的修女的⽩包头,都是几尺见方,浆得毕 ![]() 亨利嬷嬷赶出来叫道:“进去进去!危险的!”没人理,只好对著两个槟榔屿姑娘吆喝。她们是在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的,服从惯了,当下便笑着倘徉著进去了。 “花王啊!”亨利嬷嬷向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来。你们就在这儿最全安了,地下层。”随即上楼去打听消息。 食堂上了排门,多数也都陆续进来了,见赛梨坐在一边垂泪,她电话打不通。有个⾼年级生在劝她不要着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楼上理东西,等家里汽车来接。茹璧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叫汽车来接,已经接了去了。 比比从后门进来,补吃麦片。九莉坐到她旁边去。赛梨又上去打电话。 几个⾼年级生又⾼谈阔论起来,说⽇本人敢来正好,港香有准备的,新加坡更是个堡垒,随时有援兵来。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湾。”特瑞丝嬷嬷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 ![]() “嬷嬷!⻩油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油碟子就走。 剑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 ![]()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着说,又转向九莉道:“海上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嗳。” 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觉睡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那很坏。”比比说。 “我知道。”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 比比是认为伪君子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她喜 ![]() 她们住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两小间,对门,亮红砖地。九莉跟著她走进她那间。 “我累死了,”她向 ![]() ![]() ![]()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来。两边都是长窗,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悬在海上。当然是地下层全安,但是那食堂的气氛实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机飞弹片来爆破它。 不喜 ![]() 比比拉扯著⾝下的睡袋,衬绒里子的睡袋特别闷,抖出一丝印度人的气味来。“你在看什么书?” “历史笔记。”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补牢。 她是觉得运气太好了,怕不能持久…万一会很快的复课,还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长鸣,放马后炮解除空袭警报。 午后比比接了个电话,回到楼上来悄悄笑道:“一个男孩子找我看电影。电影院照样开门。” “什么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反正值得去一趟。” “嗳,看看城里什么样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过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从来不提名道姓,总是“一个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恼的告诉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 ![]() 九莉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又一天,她说“马来亚男孩子最坏了,都会嫖。” “印度男孩子最坏了,跟女朋友再好也还是回家去结婚。”她说。 又有一次她气烘烘走来道:“婀墜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 听上去婀墜不爱她的李先生。 “你说有没有?”比比说。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像是表示不负责,洗手不管了,别过⾝去没好气的清理书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 ![]() ![]()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楼上嗤笑着说。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也没有和音,夜间远远听著也还悦耳。九莉听了感到哀愁。 开战这天比比下山去看电影,晚上回来灯火管制,食堂里只点一只⽩蜡烛,但是修女们今天特别奋兴,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子,下午还特地坐宿舍的车上城去,买新鲜法国面包,去了两个修女。她们向来像巡警一样,出去总是一对对,互相保护监视。 “跟谁去看电影的?是不是陈?”婀墜问“是陈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国语说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br> 这里没几个人懂国语的,比比不管是否有点懂,更不理会,只埋头吃饭。 特瑞丝嬷嬷替她留著的。 “你晓得,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r魊的,票房点著蓝灯,”她低声向九莉说。“看了一半警报来了,照样看下去,不过电影好像加了点情节,有味些。” 饭后婀墜的李先生,剑妮的魏先生都来了。剑妮与魏先生站在后门外冬青树丛旁边低声谈话,借著门內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与李先生并排站在食堂外道甬里,背靠在⽔门汀墙上,抱著胳膊默然无语。李先生也是马来亚侨生,矮小⽩净吊眼梢,娃娃生模样,家里又有钱,有橡胶园。 人来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么都不到客厅来坐?上来上来!”年迈的挂名舍监马克嬷嬷在小楼梯上探出半⾝往下喊。“还有剑妮呢?” 婀墜只报以微笑,小尖脸上露出筋骨来,两颧红红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満天飞…” 当夜九莉听比比说男生要报名参军,李先生也要去报名,婀墜不让他去,所以两人闹彆扭。 医科生学都要派到郊外救急站去,每组两男一女。两个槟榔屿姑娘互相嘲戏,问希望跟哪个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谁翻了船飘流到荒岛上。 等⽇本兵来了,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作虎饵的羊?九莉心里想。当然比比不会没想到。不去不行,要开除学籍。 比比在海上的英国女校当过生学长,自然是战时工作者的理想人选,到时候把随⾝带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说走就走,不过说话嗓子又小了,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 只剩下九莉剑妮两个读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会为了她们开下去。听见说下午许多同学都去跑马地报名做防空员,有口粮可领,便问剑妮:“去不去,一块去?” 剑妮略顿了顿,把眉⽑一挑,含笑道:“好,一块去。” 饭后九莉去叫她,没人应,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 浩浩 ![]() ![]() ![]() 归途有个男生拎来一蔴袋姘J欠揽兆懿糠⑾碌模咳艘⻩>爬虼永疵怀怨饷疵牢兜拿姘?br>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 ![]()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回来已经天黑了。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带著秘密的神气,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等她走近前来,方道:“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关门了,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你去就找唐纳生姐小。”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净净,彷佛有点理亏,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级难民挤得満坑満⾕,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虚,还记得那年夏天⽩住,与她⺟亲住浅⽔湾饭店的事。她当晚就去见唐纳生姐小,是个英国老姐小,答应她搬进来住,不过不管伙食。 是简陋的老洋房,空房间倒很多,大概有亲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间,光线很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槟榔屿的玫瑰…柔丝到她房门口来招呼,态度不大自然,也许是怕她问起怎么没到救急站去。当然一定是柔丝的哥哥不让她去,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又有个同乡章姐小也住在这里,可以照应她。那章姐小有四五十岁了,对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两天,发现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时候难得遇见,都是低头疾趋而过,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长得歪歪扁扁的广东女人。 唐纳生姐小还有别的女传教师住在一起,雇著个女佣,但是楼下的厨房似乎没有人使用,永远清锅冷灶的。穿堂里一只五斗橱上的热⽔瓶倒总是装満了的。防空机关官样文章太多,口粮始终没发下来。九莉带来的小半筒⼲粮吃完了以后,就靠吃开⽔,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没有,一生气也许会停止供应。 她开始明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是 ![]() 想必章姐小也警告过柔丝了,所以柔丝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来,正忙著积点自来⽔…因为制⽔…做点琐事,突然訇然一声巨响,接著人声嗡嗡。本来像一座空屋,忽然出来许多人,结集在楼梯口与楼下穿堂里。她也下去打听。 柔丝骇笑道:“炮弹片把屋顶削掉一个角,都说楼上危险。” 九莉也跟著她们坐在楼梯上。梯级上铺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丝你哥哥来了。林医生来了。”毕业班的医科生学都提前尊称为医生。 “嗳呀,大哥,你这时候怎么能来,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 “这里危险,我来接你的,快跟我来。”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 九莉忙应了一声,站起⾝来,见柔丝 ![]() 三人走了出来,林医生道:“到邦纳教堂去,那里全安。”那是个男生宿舍。 从横街走上环山马路,⻩昏中大树上开著大朵的朱红圣诞花。忽然吱呦欧欧欧欧一声锐叫,来了个弹片。 “快跑。”林医生说。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来。 吱呦欧欧欧欧…那锥耳朵的⾼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九莉觉得她这人太暴露了,简直扩展开去成为稀薄的⾁网,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个弹片。 林医生居中,扯著她们俩飞跑。跑不快带累了人家,只好拼命跑。吱呦欧…吱呦…吱呦欧欧欧欧!倒越发密了。 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尽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长了也更透不过气来, ![]() 转⼊草坡小径方才脫险。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来,这才听见炮声一声声轰著,那声音听著简直有全安感。林医生找了些《生活》杂志来给她们看,晚上停炮后又送她们回去。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站长是个工科讲师,瘦小的广东人,留英的,也间接认识九莉的⺟亲与三姑,曾经托他照应,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是个肥缺,..在户內工作。 “你会不会打字?”他首先问,坐在打字机前面。 “不会。” 他皱了皱眉,继续用一只手打几份报告。 他 ![]()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本机飞这么笨,下次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时间记下来没有?”总是他问。 九莉笑道:“嗳呀,忘了。”连忙看钟,估著已经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了。 看图书馆的小说,先还是庒在练习簿下面看。 为了不记录轰炸的时间,站长有一天终于正⾊问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后带著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员是要救火的,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也可能有没炸爆的炸弹,被炸掉一只手、一条腿。“愿意。”她微笑着说。 但是他知道她不认识路,附近地区也不太 ![]() 咝润唔唔!…又在轰炸。这一声巨响比较远,声音像擂动一只两头小些的大铁桶,洪亮中带点嘶哑。 咝润嗯唔唔!这一声近些。 昨天 ![]() 咝润唔唔!城中远远近近都有只大铁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咝润嗯嗯唔唔!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 “机关 ![]() ![]() ![]() ![]() “你下楼去好了,这儿有我听电话。”站长说。 她头摇笑笑,尽管她在楼上也不过看小说。现在站长自己记录轰炸时间。 她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迟早图书馆中弹,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弹片。 希望投降?希望⽇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著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家国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家国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著总是遮羞的话。在际国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著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需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里, ![]() ![]() 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听见楼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蜡烛上来了,穿著灰布临时护士服,头发草草的掳在耳后。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她分配到湾仔。九莉心里想也许好些,虽然是贫民区,闹市总比荒凉的郊野危险较少,但是是否也是⽇军登陆的地方? “你们那儿怎么样?” 比比不经意的喃喃说了声“可怕。” “怎么样可怕?” “还不就是那些受伤的人,手臂上戳出一只骨头,之类。” “柔丝也在这里。” “嗳,我看见她的。” 问起“你们口粮发了没有?”九莉笑道:“还没有。事实是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早知道我带点给你,我们那儿吃倒不成问题。其实我可以把晚饭带一份来的。” “不用了,我这儿还有三块钱,可以到小店买点花生或是饼⼲。” 比比略摇了头摇道:“不要,又贵又坏,你不说广东话更贵,不犯著。你要是真能再忍两天的话…因为我确实知道你们就要发口粮了,消息绝对可靠。” 比比是精明惯了的,饿死事小,买上当了事大。但是九莉也实在不想去买,较近只有坚道上的一两家,在路旁石壁上挖出店面来,背山面海,灰扑扑的杂货店,倒像乡下的野铺子,共公汽车走过,一瞥间也感到壁垒森严,欺生排外。 “几点了?你还要回去?” “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你有没有毯子?” “没有,我找到些旧杂志拿来盖著。”《生活》杂志够大,就是太光滑,容易掉下地去。 比比去到楼上另一间房间里,九莉听见那边的谈笑声。过了一会,她就带了两 ![]() 九莉也没问是跟谁拿的。始终也不知道柔丝住在哪里。 没有被单,就睡在 ![]() ![]() ![]() ![]() ![]() ![]() “⼲什么?”比比说,但是也送了上来。 九莉轻轻的捺了捺她的鼻尖,就触电似的手臂上一阵⿇,笑了起来。 她也常用一只指头在九莉小腿上戳一下,撇著国语说:“死人⾁!”因为⽩的泛青紫。她大概也起反感。 她一早走了。九莉去上班,中午站长太太送饭来,几⾊精致的菜,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饭,九莉在旁边一阵阵头晕。屋顶上守著两只机关 ![]() 直到下班仍音讯杳然。 美以美会宿舍的浴室只装有一只灰⾊⽔门汀落地浅缸。围城中节⽔,缸里的龙头点点滴滴,九莉好容易积了一漱盂的⽔洗袜子,先洗一只,天已经黑下来,快看不见了。 “九莉!”柔丝站在浴室门口。“安竹斯先生死了!打死了!” 九莉最初的反应是忽然占有 ![]() 校中英籍教师都是后备军,但是没想到已经开上前线。九莉也没问是哪里来的消息,想必是她哥哥。 柔丝悄悄的走了。 九莉继续洗袜子,然后菗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龙头,震撼菗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这才知道死亡怎样了结一切。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她最不信上帝,但是连⽇轰炸下,也许是西方那句俗语:“壕洞里没有无神论者。”这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试考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次⽇一早女佣来说唐纳生姐小有请。下楼看见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室,互祝“快乐的圣诞”原来今天是圣诞节,还是正⽇,过得连⽇子都忘了。 近天花板有只小窗户装著铁栅, ![]() ![]() 去上班,途中遇见个同学告诉她港香投降了,她还不敢相信,去防空站看了,一个人也没有。 在医科教书的一个华侨医生出面主持,无家可归的外埠生学都迁⼊一个男生宿舍,有大锅饭可吃。搬进去第一天,比比还在湾仔没回来,有人来找九莉。 她下楼去,广大的食堂里桌椅都叠在一边,再也没想到是同班生严明升含笑 ![]() 寒暄后九莉笑道:“你可预备离开这里?”她自己一心想回海上,満以为别人也都打算回家乡,见他脸上有种暧昧的神气,不懂是为什么。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投降后一两天內,赛梨等一行人已经翻过山头到重庆去了。走的人很多。 也有人约比比一块走,说愿意也带九莉去。比比告诉她,她觉得有点侮辱 ![]() ![]() “重庆轰炸得厉害。你不跟我回海上去吗?你家里在那里,总好些。”她向比比说。 海上人总觉得一样沦陷,海上总好些。 比比是无可无不可。常约她出去的陈没走,弄到一块⻩油送她,她分给九莉拌饭吃,大概是波斯菜的吃法。又送了一瓶 ![]() ![]() 她也许比较喜 ![]() ![]() 九莉也没找个地方坐下,就站著跟严明升闲谈了两句。他也没提起安竹斯阵亡的事, ![]() “注册处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说。“在烧文件。” “为什么?” 他咕哝了一声:“销毁文件。⽇本兵还没开来。” “哦…嗳。”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门边,有点茫然,向门外望去,彷佛以为看得见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许多人都去看。” 九莉笑着说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文件都烧了,连生学的记录、成绩、全都烧了。”说罢,笑得像个猫。 九莉这才知道他的来意。此地没有成绩报告单,只像放榜一样,贴在布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围著挤著看。她也从来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见就像烙印一样,再也不会忘记,随即在人丛中挤了出去。分数烧了,确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 他还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着送走了他,回到楼上去,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现她的一张⽔彩画有人用铅笔打了个横杠子,力透纸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刹那。 比比回来了之后,陆续听见各救护站的消息,只有一站上有个女侨生,团⽩脸,矮矮的,童化头发,像个⽇本小女生学,但是已经女扮男装剪短了头发,穿上男式衬衫长袴,拿著把扫帚在扫院子。一个⽇本兵走上前来,她见机逃进屋去,跑上楼去站在窗口作势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逊英雄略》③里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为港香是际国观瞻所系,进⼊半山区的时候已经军纪很好。宿舍大礼堂上常有⽇本兵在台上叮叮咚咚一只手弹钢琴。有一次有两个到比比九莉的房间来坐在 ![]() 有一天九莉听见说有个教授住宅里有澡可洗,人当然都进了集中营了,不知道为什么⽔龙头里有热⽔。她连忙带了⽑巾肥皂赶去,浴室关著门,有人在放澡洗⽔。她也不敢走远,怕又有人来占了位子,去到半搂梯的小书室看看,一地⽩茫茫都是 ![]() 这时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书架,菗出一本毕尔斯莱揷画的《莎乐美》,竟把揷图全撕了下来,下决心要带回海上去,保存一线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闩著门,敲门也不应,也不知道是在洗⾐服还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来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别处去,怕浴室有了空档被人抢了去,⽩等这些时,只得掩上房门蹲下来。空心的纸团与一层层纸页上沙沙的一阵雨声。她想起那次家里被贼偷了,临去拉了泡屎,据说照例都是这样,为了运气好。是不是做了贼的行径? 项八姐小与毕先生来看过她,带了一包腐竹给她。她重托了他们代打听船票的消息。 项八姐小点头道:“我们也要走。” 电话不通,她隔些时就去问一声,老远的走了去。他们现在不住旅馆了,租了房子同居。 主持救济生学的李医生常陪著⽇本员官视察。这李医生矮矮的,马侨,搬到重前舍监的一套房间里住,没带家眷。手下管事的一批生学都是他的小同乡,內中有个⾼头大马很⾁感的一脸横⾁的女生似乎做了庒寨夫人。大家每天也是排队领一盘⻩⾖拌罐头牛⾁饭,拿着大匙子分发的两个男生越来越横眉竖目,仿佛是吃他们的。而这也是实情。夜里常听见门口有卡车声,是来搬取黑市卖出来的米粮罐头…从英府政存量里拨出来的。 “婀墜跟李先生要结婚了,”比比说。“就注个册。宿舍里另拨一间房给他们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觉得不值得。 况且橡胶园也许没有了,马来亚也陷落了。蕊秋从新加坡来过信…当然没提劳以德…现在也不知道她还在那里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行银去,行银是新建的⽩⾊大厦,一进门,光线 ![]() 她还剩十三块钱存款,全提了出来。比比答应借钱给她买船票,等有船的时候。 “留两块,不然你存折没有了。”比比说。 “还要存折⼲什么?” 比比没有她的世界末⽇感。 人行道上一具尸首,规规矩矩躺着,不知道什么人替他把胳膊腿都并好,一⾝短打与鞋袜都⼲⼲净净。如果是中流弹死的,这些天了,还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别过头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顺便买布。她新发现了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地子上,绿叶红粉花朵,用密点渲染 ![]() 中环后街,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战后布摊子特别多,人也特别挤,一疋疋桃红葱绿映着⾼处的蓝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帮她挑拣讲价,摊贩口口声声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沾了点唾沫抹在布上一阵猛 ![]() 人丛中忽然看见剑妮与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没开口,靠后站着。剑妮大着肚子,天暖没穿大⾐,把一件二蓝布旗袍撑得老远,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部腹。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脸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鲜 ![]() “我以为你们一定走了。”九莉说。 见剑妮笑了,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 ![]() ![]() “走是当然也想走,”剑妮终于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也⿇烦,他们老太爷老太太年纪大了,得要保重些…”随即改用英文问比比她们现在的住处的情况,谈了两句就作别。 他们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似的,忍笑与九莉四目相视,二人都一语不发。 〖③Ivanhoe,湾台名为《劫后英雄传》,是国美作家沃尔特·史考特(SirWalterScott)著名的历史冒险小说,曾改编拍成电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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