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是清·曹去晶创作的经典热门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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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热门小说 > 姑妄言  作者:清·曹去晶 书号:48285  时间:2019/4/12  字数:24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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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梅子多情携爱友乍入烟花 钟生无意访名娃初谐鱼水(1)

  姑妄言卷四

  钝翁曰:钟情是一部书内的一个正经脚,自然要写得他高,然说他幼无父母,为兄所弃,此是何意?虽是写钟悛忘亲弃弟之恶,正是高抬钟生处,以十龄幼稚之童,无父兄管教,先虽依傍外祖家中,后复独处,竟能少年成立,所谓不遇盘错节,无以别利器者是也。钟生之遇钱贵,用梅生许多婉转,方得成就,真好媒。钱贵听代目说钟生之美,想起素常久闻其名一语,后来亲爱便不觉突然。二人定盟,一边写钟情多情,一边写钱贵多识,他二人皆从情爱中来,深于情者方得知。

  峒溪录一段似乎不必,一则恐童自宏太冷落了,随笔带出。二则写苗蛮风俗,不无开卷有益,且使正文略间一间,看得更觉醒眼。再者钟生、梅生、宦、贾、童、邬皆系一部书中始终要紧之人。钟生有父母、叔兄、侄儿、外祖、表弟许多亲戚;梅生则有林报国、多必达之姑表;宦萼则有父母、舅、姑父;贾文物则有岳翁,皆叙之详。虽邬合犹有赢之岳,而童自大百万富翁仅有铁化之舅,再别无亲戚,只一胞兄,但言其回原籍去了一语,便不再提,岂非笔墨疏漏处,故不得不使之一现也。写童自宏之情乃与弟迥别者,非扬其兄而抑其弟,若再写他呆,不但作书者说呆话,且太把富翁说得不值了,则主中岂无高人,特仅见耳。

  代目于钱贵前只极夸钟生之美,虽十分心爱,却并不曾劝及钱贵从良一事,因见其贫穷,恐钱贵未必心肯耳。孰不知二人竟成良缘,非与代目见浅,乃是要极力抬钱贵迥出寻常之见耳。

  梅生雪氏真是一对好夫,不幸中拆,梅生黯然伤神,不肯再娶,可谓笃于夫之爱矣,因此始能与钟生相厚,世间未有薄于夫妇而能亲于朋友者,其所厚者薄,无所不薄矣,一语可鉴。

  竹思宽将来为郝氏之夫,钱贵嫁与钟生,竹思宽俨然有后岳之尊。若上门未免辱及钟生,固不可,既系至戚,竟不上门,又不近情,不得不思一绝之之法,故想出钱贵一骂,钱贵之骂,乃因其要嫖己而怒,不如此,后来不可以绝之也,作者心细如发。

  火氏竹思宽一段,乃写妇之至于此极,竹思宽只算得此文中应用之一物,并不曾用正笔写他。

  写巧儿,活是一个伶俐献勤丫头的身份。

  代目虽不足为重轻,然系钟生生子之妾,故不得不替他长些身价,乃祖叔祖为良善正经之人,祖母又是贤德之妇,父虽不肖,后能改过迁善,仍不失为成家子,总不过说他是好人家儿女,落为人之小星,尚有为之负屈之意,虽抑其父,实扬其女也,戴迁之好赌,不如此写,代目何以得历铁、童、钱三姓而到钟生之宅为妾也,因借他赌之一字,故撰出一篇戒赌文来,少年孟好赌之人,当书一通于座右。

  第四回 梅子多情携爱友乍入烟花 钟生无意访名娃初谐鱼水

  且说那时城中有一个书生,钟姓情名,丽生为字,他家世代业儒,他父亲钟越,乃一怀才抱德之士,生慷慨,积德好施,娶咸氏。【丈夫积德,子又贤,宜乎得生令子】夫举案齐眉,琴瑟和谐,钟越父母亡后,只有一个胞弟,名叫钟趋,也列名黉序。但他的情与哥哥迥别,惟知损人利己,敬富欺贫。【古云:一母之子有贤有愚。诚非谬言,观此即知兄能越过于人,做了一个盛德君子,弟则趋利嫌贫,做了一个小人,何迥别如此也?】他每见哥哥挥金如土,暗暗心疼,想道:“我家祖遗有限,若任着哥哥的豪挥霍起来,其尽可立而待。他虽博了一个虚名,我却受了一生实害,如何行得?”

  后来忍不得了,定要分拆,钟越也知他的私意,只得从公,将家产剖而为二,分居各祝这钟越二十八岁上始生一子,命名钟悛,到六七岁上,也曾送去读书,资也还聪明,孩童顽戏的事是样见了就会,推到了书上便如仇敌一般。不但不上心去读,尚不屑正眼一视,读了三五年,仍然一块白木。【近人家子弟如此者不少】他父亲一心望子成器,屡屡嘱托先生严训。无奈鞭扑之时,他一般害怕,一住了板子,便只袖手高坐。先生再三呵叱,他眼眼四处去望,口中咿咿喔喔,也不知哼些甚么。及至背书时他翻着白眼,只听得咿呀呢那的哼,一个字也记不得。写做的时候,众学生都写完了,他容易再写不完一般。见他不住手的画,及至拿上来时,看他嘴无处不是黑墨。【此一处是顽劣小学生的小像】再看字时,东一个西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微有形似而已,写字与他认,他口中但说这是那这是那三个字,正经叫他认的时候,那个字再说不出,手心也不知打过多少,仍然如是。教他作对,嘴都磨破了,他总不懂。

  一,先生出了个对叫他对,道:青骢马。还讲解与他听,青是,马是兽,他妙极,想了一会,对道:白嚼蛆。先生听了,反忍不住大笑,只得向钟越细道他贤郎的这些妙处。钟越以为馆中学生多,放他心野,辞了先生,带他回来自训,亦复如是。无不打数次,但不打他,虽不知他念甚么,还哼哼有声,越打连声气都没有了,钟越也没法了,惟有切齿恨怒。

  咸氏三十多岁只此一子,未免爱惜,【妇人虽贤,未有不姑息儿女者】劝告丈夫道:“做父母的谁不顾儿子成器,但当因材而施,这孩子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虽打杀了何益?士农工商,各执一业,等他大来不拘教他做那一行事罢。”

  钟越见他是块朽木,不能雕斫的了,无可奈何,只得由他。

  他到了十六七岁,心虽险仄,刻薄寡恩,【二语他一身定评。】却一文不肯浪费。钟越常想道:“此子惜钱如命,虽非成家之道,若能中正自持,还可为守成之子。无奈心术不正,将来一败涂地耳。”

  时常发叹。【可谓知子莫若父】因系独子,未免望孙。

  十八岁上,替他娶了一个鄂秀才的女儿为媳。这鄂氏虽不到那泼悍无知的坏处,【有此一句,后方可回来与钟生同居也】至于孝顺翁姑,相夫持家的道理,却也一丝不识,惟知食粟而已。

  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到了四十六岁忽又怀起孕来,次年生下一个儿子,粉面朱,清眉目秀,钟越欢喜无限,一则见钟悛已是废物,图得此子,或可接绍书香,二则见钟悛孤立,有一手足,将来可以彼此相靠。【父母心则做如此想,孰不知为其兄者视之为聱疣也】这些亲友见他老来添子,尽来称贺,钟越是素的人,又是心中欢喜,预备极丰盛的席款待众宾。

  那钟悛自己每常为是独子,将来的家产是他独承,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乐,又见父亲如此用度,心下老大暗急,虽不敢明说,暗地啯哝道:“这样大年纪从新养甚么儿子?不害羞,【奇想,岂老年人皆不许生儿者耶?】倒反贺喜宴客,花钱费钞,做这样没要紧的事。一个血胞子,还不知养得大养不大。就算着养大了,将来撂得血胡零拉的,还是我的大累。”

  【甚矣,人之发言不可易也,钟悛今说兄弟,不意后来应在他乃郎身上,可发一叹】钟越也有所闻,不去理他。

  过了二年余,钟悛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夫爱如掌珍,取名小狗子,谓易生易长之意。钟越见次子到了五岁,聪慧异常,每教他认几个字,他再不遗忘,半年来竟认得许多。钟越想长子已是无用的了,此儿尚有读书之资,不可再误。此时已五十余几,下过九次科场,无奈才高命薄不售,竟告了衣衿,【九者,数之奇也。既不售,应当告退,若到十次,便没趣了。】闭户在家,惟以课子为务。因长子情刻薄,遂将次子取名钟情,字丽生,无非其天伦中多情之意。

  这钟情虽不能过目成诵,凡是经书,他念过三五遍,无不纯。不但记得,且个个字认得,钟越愈加欢喜,况是幼子,老夫未免过于疼爱。钟悛更觉不平,背地道:“我是长子,我儿子又是长孙,倒不相干,倒把他当倭宝儿一般,等着等着,等他大来做了官,好来封赠娘老子的。【钟悛虽是气恨语,孰竟后来竟应其言】我的儿子也不读书,看他后来赶得上这读书的赶不上?”

  【岂但令郎赶不上,连令尊还赶不上也。】因此他见了兄弟就如眼中钉一般。钟越也知因次子年小,也只忍在心中。每细心将小学并各种故事,孝弟忠信的话,谆谆讲解与钟情听。他听了便能记忆。八九岁上,就知孝父母敬兄嫂。那小狗子虽才五六岁,顽劣甚于其父,并不知祖父母父母叔叔为何物,一混顽混跳混骂。他听见爷爷叫叔叔做钟情,他也便叫,任你怎么叫叱,叫他不许称呼叔叔,他总不理。【倒亏他这一叫,因叫了,后来相认时才记得叔叔名钟情也】那钟悛、鄂氏疼爱他到无可容言处,一任他的子。钟越再要管他,见大儿子已刺嫌兄弟,再要打了孙子,儿子媳妇定以为父母疼幼子,不疼长孙,弟兄将来越参商了,每每隐忍,【说尽家庭苦情】常常叹息。小狗子但见叔叔拿着些甚么,劈手就抢,不给就骂。钟情从不同他争闹,倒反疼他,【可见孝弟慈爱,皆天中带来者】因此也还相安。

  钟情九岁上,经书皆讲,已经成篇。笔下甚清亮,钟越以为可以见此儿取金紫,娱暮景。不想得了一病,重一,奄奄不起。钟悛视若罔闻,钟情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时刻不离的服事,钟越看看危笃,钟情每夜祷天,愿以身代。

  一,钟越的岳父咸德来看他,钟越垂泪道:“小婿之病不能起矣,别无他嘱,大外孙已成废物,小外孙资还是个读书种子,小婿死后恐误了他,望岳父念翁婿之情,将小外孙带去,择师训导,将来不坠家声,小婿于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因顾钟情道:“看你哥哥可在家?”

  钟情去了来道:“嫂嫂说,今早朋友们约哥哥往雨花台耍青去了。”

  【老子病得待死,儿子且去耍青。此等恶子颇多,勿单谓只一钟悛也,钟越托心腹与丈人,恐大儿闻知,故命去看,写得精细】钟越叹了两声,【此叹了两声乃两为也,一叹生此逆子若此不孝,二叹说托孤言,先觉伤心,不觉叹而又叹一声耳。】执丈人之手,低说道【怕媳妇听得也】:“大儿非友爱者,俟小儿成立之时,岳父将小婿家产为他二人分之,不然,必为大儿所独矣,今小婿若为他兄弟分拆,但小儿尚幼,恐倘有不测之祸,今有小婿家俬单一纸,岳翁留为异分拆之凭,万望岳父留意。”

  逐在枕边取了一张账单,递与咸德,【钟越做事可谓密矣。后钟悛竟知之,盗卖而去。可笑世人但做机密事,开口便曰可瞒着人,孰不知人并不曾瞒得,只瞒了自己耳。】咸德也堕了几点泪,应允了。【钟越之虑幼子,可谓尽善矣,岂意钟悛更有先着,父母临死犹为儿孙虑后者,终无益也】过了数,钟越自觉沉重,叫了二子在旁边向钟悛道:“我死后,你是长子,须孝顺母亲,抚恤幼弟,得他成人,我亦瞑目。”

  钟悛也不答应,只鼻孔中似答非答,似笑非笑的吭了两声,钟越见他这个样子,也再不说,叹了一口气,便闭目而逝。

  钟悛丧葬之事,凡事从俭,苟且了事而已。钟情虽在孩提,守定棺材哭泣,昼夜不绝声者数,竟至哀毁骨立,亲友来吊者,无不暗暗称异。

  宾葬之后,咸德将钟情领了家去,送在一个朋友馆中读书。那先生姓广名厚德,是学盛德名儒,【又一个好先生。】且训徒甚是有方。这馆中许多窗友,一个姓司名进朝的,是个宦家之子,一个姓刘名显,他父亲名刘太初,也是个有德行的老儒,一个姓梅名,一个名多必远,是梅母舅多谊之子,一个名陈仁美,是多必达的姊丈,一名咸平,就是咸德之孙,乃钟情的表弟。【因钟生进馆,陪出许多窗友,后来一个个的出现,笔力何等简便】众人之中,惟钟情、梅独肯用功。先生见他二人又聪明,又苦读,着实心爱,更加一番教导讲究。他二人彼此问难,互相切磋砥砺,情同骨,亲爱无比。

  过了两年,钟情到了十一岁,他母亲咸氏又复卧玻钟情闻知,辞了外祖同先生,归家待奉。咸氏道:“我病未必就死,不可误了你读书,你还在馆中去。”

  钟生道:“父母生子原图孝敬,子弟读书原是要知孝悌的道理,不然念书做甚么事?【常见读书人而不知孝悌者多矣。】况古语说:羊有跪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不知孝,真禽兽不如了。”

  【钟生此语,不惧令兄闻之耶?而今世上人之不若禽兽者,比比皆是。】过了数,咸氏的病愈沉重,他父亲七旬外的人倒还康健,常来看视,咸氏向父亲哭道:“女儿五十余岁,不为夭了,况女婿已故,儿之死何足恨?但放不下你小外孙耳。望父亲念女婿临终之言,抚养他罢,儿死,分之当然,父亲年尊了,也不必悲恸。”

  说毕,奄然而逝。咸德也哭了几常【女婿死时,咸德只落了几点泪。女儿死,他哭几场,写尽人情。】那钟生哀恸迫切,泪尽继之以血,水米不入口者数,咸德再三劝慰,始进匀水。

  丧葬已毕,咸德仍带他家去读书,那钟悛见父母双亡,遂起了一点私心,将父亲所遗产业尽思独占。他虽独擒,一来怕亲友谈论,【怕亲友谈论,还算良心未曾丧究二来恐兄弟大了,外祖做主,仍要分去,【所惧者此耳,怕人谈论还在次之。】岂不白做一场恶人?遂暗暗变卖了,带着子鄂氏,儿子小狗子,连夜迁徙他乡而去。他那个亲叔钟趋,久矣分家各户,也不来管他,咸德过后方知,不胜悔恨。但钟悛已不知影响,只得罢了。

  钟生亏得外祖抚养成人,到十五岁上,他外祖年已八旬,到老病将危之时,怜外孙孤苦无依,娘舅又死了,只舅母丧居,表弟幼小,料到后来未必能尽心养活他,暗地与了他些私房,叫他各自另寻安身之地。【写咸德虑自己死后,舅母孀居,未必能养活一语,有深意焉。钟生若始终依傍外祖舅母家中,不能显其孤身竟自成立,一也,若不出来,何以得遇钱贵?二也,不得不想到他出来另住,故说他外祖虑及于此,乃借他舅母一用,非说他舅母之坏也。看者须知之。】他遂只身出来,在凤凰台下典了真教官的一间斗室栖身。喜他有志上进,埋头读书,十七岁就批首进学,他生得面如冠玉,若涂朱,经文时艺,一扫千言,歌赋诗词,援笔立就。有几句赞他道:书生之态,弱冠之年。神凝秋水,学冠云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情吐面,诗思肩。耽情种,骨带文颠。问谁得似,青莲谪仙。

  他且存心不苟,立志端方,【这八个字是钟生一生评。】虽系少年,真是个才行兼优的人品。那时的人都好奉承,【今更胜。】他不但不会奉承人,且不同爱奉承者对面,尽都喜容悦,他岂但不去容悦人,更不与要容悦者交谈。入泮之后,也算学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一个秀才,从来应试再不出三名,但只孑然一身,真个家徒四壁,虽有腹才华,难免终年顿困。【腹中有了才华,穷鬼便来相亲,财神便去躲避,岂穷鬼喜文而财神妒文耶?殆将谁问?】喜他志气亮,毫不介意,年已二旬,尚未受室。他也曾几次央人求婚,但风俗嚣薄,人家择婿只重这财不重那才,【其所由来者久矣。】人见他家业飘零,孤寒特甚,亲戚视同陌路人,朋友尽皆远避,无一肯就。为此他发了一奋志,定要先金马玉堂,然后才房花烛。终闭户读书,足不出外,虽不曾囊萤映雪,刺股悬梁,却也是三更灯火五更的苦诵。

  一二月下旬,他见青光和蔼,小院中数株花木都绿娇红,读书之暇,诗兴偶作,信笔挥成一绝:青光妩媚万花妍,正是寻芳二月天。

  兀坐竟忘意好,人蛱蝶两蹁跹。

  兴犹未已,复题《醉花》一首词,道:杏萼枝头红尽吐,紫燕蹁跹舞。事半阑珊,径苍苔,微染如酥雨。频斟绿醑留住,切莫催花去。一岁几多时?剧饮高歌,醉倒花处。

  写完搁笔,正在推敲之际,忽听门外有剥啄之声。启户视之,原来是他自幼的一个窗友。这人姓梅名,字合山。他有个姑父叫做林放梅,【得便就出林海国,省笔法。】取林和靖先生孤山种梅之意。他也与此意相合,故取了这个名字,他与钟生两人是总角之,同窗读书又是同案进学。那梅生虽不能称富足,也还是小康之家,他知钟生家寒,时有所赠,虽不能衣食全然管顾,然一年不至冻馁者,多半亏他。【好朋友,今恐无其人,后食千金之报,不为过也,若今有此等人,吾当拜之】故他二人素来莫逆,时常相晤,梅生十六岁时娶雪氏。生得如玉人一般,有古人的一调玉女摇仙佩,正好移来赞他:飞琼伴侣,偶别珠官,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佳人,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他夫十分相得,那一种恩爱绸缪,莫能言喻,梅生也美如壁玉,那时他的众朋友套了古诗二首赠他。一首是赞羡他夫妇的,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今雪梅相配合,两人得做十分

  又有一首是戏谑他夫的,道:

  梅雪争妍未肯降,诗人搁笔费周章。

  梅须逊雪三分润,雪却输梅一段长。

  他夫见了,几乎笑倒。那雪氏不但有如花之貌,且有咏雪之才,不想成亲只二年光景,那一年天气甚暑,雪氏偶染了一场热病而殁。【雪遇大热,自然化去矣。】真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梅生面上虽不觉十分悲痛,而黯然伤神,竟几几乎似当年荀奉倩,有个骨化形销的样子。钟生再三苦劝,他方少释。过了年余,有人爱他的人品清俊,家道厚足,要将女儿嫁他续弦。【爱其家道耳,若人品,钟生何无人爱?见而爱之者,只一代目;闻而爱之者,只一瞽目钱贵耶?】他执意不娶。钟生正谏他道:“兄与尊嫂虽夫恩爱至笃,但继嗣更重于私情。兄读书人岂不明此?”

  梅生谢道:“吾兄以大理教我,敢不从命?但佳人难再得,容缓图之。”

  数年来,他尚鳏居未娶。

  今来访钟生。一进门,相逊揖罢,便道:“吾兄终闭户,自然学业大进,读书虽系妙事,然不可苦功太过,损耗精神,还该散步散步,以活文机。”

  钟生道:“小弟鹑衣百结,羞见亲友,在家无事,不过将这些断简残篇拿来翻阅,聊舒闷怀,有何进益?”

  梅生道:“兄言谬矣,圣人说:素贫行乎贫,且贫乃士之常,又何足为愧?贫穷二字可是人笑得的?兄不忆原宪讥子贡曰:‘予贫也,非病也’,子贡终身自愧为失言。谈笑人贫穷的人,那不过是市井之徒,略明道理的人岂肯有此?况以兄之大才,取金紫如拾芥,焉可限量?兄万不可把志气自馁了。况还有说衣敝褞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这有何妨?”

  钟生道:“吾兄见爱,则有此语,若世俗炎凉之辈,青目者谁?衣敝褞袍与衣狐貉者,立足不足,为今之际,那衣狐貉的人与衣敝褞袍与者,立反以为。【说尽世情】小人心另有一番评论,且不可以今比昔也。”

  梅生道:“兄说得也是。世俗恶薄至此,殊属可笑,然此等人也不足与较。弟连未晤兄,可有甚佳作么?”

  钟生道:“恼人,小弟连为睡魔所侵,神思昏昧,并无拙作,只方才见小园中花草可爱,得一词一绝,正求斧正。”

  遂将所作的诗词递与梅生,道:“请教。”

  梅生接过看了,赞道:“可谓纸琳琅,字字珠玉,足见吾兄用功之效。”

  钟生道:“小弟俚言请教,吾兄反一番谬奖,此非弟请教之本意了。”

  梅生道:“果然佳妙,非弟过誉。”

  因将手中的扇子送过来,道:“值有便面在此,祈吾兄将尊作一挥,”

  钟生笑道:“此等鄙俚之言,岂可有污尊遥”

  梅生道:“兄不必过谦,你我莫逆兄弟,何必用这些套语?”

  钟生推辞不得,笑着提起笔来写了送过,梅生接来看了道:“三不见,刮目相待,兄不但佳章妙,连大笔近也越发纯了。”

  钟生笑道:“污兄佳扇,幸勿见责。”

  二人闲谈了一会,梅生顺手在案上取过一本书来翻阅,见内中夹着几张字纸,说道:“这想是兄的窗稿了。”

  钟生笑道:“不然,昨小弟无聊之极,偶读得一篇戏语,虽是不经之言,恰中我辈贫寒之玻”

  梅生打开看道:九州巡察使臣鲍管谨奏:为乞恩剿除巨恶,以苏苍生事。臣奉命巡视九州,兢兢业业,不敢稍怠,密访得有巨恶九名,乃盛世之大凶,为天下之深害。生民被其涂炭,万姓受其摧残。恶贯滔天,罪着九地,真不可一刻留于世者也。臣访得彼等罪恶,凿凿可据,非系风闻。乞大奋乾断剿出,以苏生民困苦。古谓杀一人而生万命,若除此九恶,使天下亿兆穷人皆被其泽矣。令将彼等罪恶,谨开列于左:赢兰、钱坚二人者,表里为,志同气合。赢兰则助人贿通关节,大干法纪;钱坚则与人诡诈通神,谋百出。专与正人君子为仇,但同鄙吝贪夫契合。遇富贵者则趋附之,刻薄非为,纵纵恶;见贫穷者则漠视之,毫不相恤,为寇为仇。石崇一宵小者,郭况一椒房之嬖,赢兰则依之为鹰犬。严世蕃范美人为溺器,慕容彦超铸铁胎做大锭,赢兰则助之为。邓通一嬖幸小人,萧宏一膏梁纨绔,钱坚则附之妄作非为,暴殄肆恶。至于贫穷者,即如圣门颜渊、原宪之,彼不但不助之结之,反凌之弃之,又何况于蓬茅下士,闾阎小民,不困其悭吝,受其茶毒耶?且使人父子失其亲,兄弟失其爱,朋友失其谊,夫妇夫其和,以至正人君子困苦饥寒,无赖小人为盗贼,皆赢兰、钱坚使之也。此二人者,趋富欺贫,亲贵凌,罪犹其次。而助人为人为凶恶,罪状多端,不可擢数。似此穷凶极恶,无刑可加。乞敕火力士铁金刚,粉其身碎其骨,遍给天下之贫士穷民,庶可以酬往愆,以消众忿。此其一也。

  薛泰罪恶虽未着于四时,而刻毒久施于一季。一至三冬,万姓苦寒之时,不但不能如太阳普临天下,使贫者可以负暄。彼反漫空飞舞,遍地飘扬,假做轻模轻样,其实如刃如抢,善,倍加楚毒。使无衣无纩之人,骨砭肌裂,口噤体僵。袁安高士几至捐躯,角哀贤者竟遭毕命。古今以来受其害者,亦不能屈指而记。封厉、冷盛二人,与彼结为死,惟以害人为事。薛泰之恶已无气而穷,封历鼓舞助之,冷盛阿谀辅之,同恶相济,使天下之穷人,破肤堕之者有之。抱臂缩颈者有之。齿抖号寒,身僵哭冷,呼天莫应,叩地无门,真不可形容者。穷苦无告,万姓含冤,乞敕皎消其雪,封姨其风,元恶不能逞凶。冷盛助桀为,不但不敢施其威,当亦随之而灭矣。除此三凶,则生民皆受和煦之泽,庶免其苦冷号寒之痛。此其二也。

  古谓民非水火不生活,水火固有功于人,而于人为害者亦不浅,然功不能掩其过也。上古帝尧之时,泛滥于天下,几至民无所安息。后虽为大禹所平治,然至今数千年来,水患常逞志恃凶,妄作威福。良田美稼漫涣沉沦,丽室华居漂流淹没。怀山襄陵,沈灶产蛙,使受害之人无粒米之炊,无立锥之地者,皆水患之罪也。至于火炽之罪,虽因人而起,似可稍遣。然亦彼助之为,不可全耍咸三月之焚,江都竟月之焰,谓出于项羽、世民,尚有所诿。而历来焚宫室,毁民居,产破家,殒身毕命者,多有其人,其罪亦非浅鲜。乞敕祝融其火,冯夷制其水,痛加惩创,严行防饬,使人但受其功而不罹其害,救民水火亦一要政也。此其三也。

  上古茹饮血,后稷教民稼穑,人始得五谷而食之,此圣人忧民爱民之至意也。孰意万恶米诸者,恣意妄为,亦效赢兰、钱坚之习,趋炎附势,弃欺贫。富贵之家盈仓积廪,以致红腐而弃之,彼犹归之弗止。至于苦寒之室,悬釜待炊,儿啼女哭,彼亦弗顾。如殷纣钜桥之粟,李密洛口之仓,红朽作践,何可胜言?及至人遭贫困,彼更鄙吝万端,使韩信乞食于漂母,子胥丐浆于濑女,曾子三旬九食,梁武饿死台城。介之推割股奉君,张睢烹童赏士,皆米诸之所为也。甚至孔子万代之师,亦犹厄之陈蔡,其罪尚未擢发而数耶!更有罗雀熏鼠,敲骨髓,夫相食,易子而炊者,伤心惨目,尚忍言哉,皆米诸稔恶之所致也。乞敕风伯五一风,雨师十一雨,蜡不为灾,蝗不为害。天下之粟如尘沙,人人得而积之,则米诸不能妄自尊贵,与人为难。且使人人得而食之,碎嚼其躯,勿论贫富,无枵腹之患,皆鼓腹击壤,衢歌帝力,其功于万姓岂浅矣哉?此其四也。

  薪者天下无地不产,或草或木,或节或蒿,无不可而为之,乃至之物也。而辛贵一葑菲不材,草木质,不一科且,自矜其能,视之如桂。效恶薄趋世之风,作逐臭附膻之态,亦与贫者为难。竟至寒士之家,突内无烟,穷民之室,灶不举火,诚可深恶而痛绝者也。乞敕五岳四镇以及各省郡邑城隍社令之神,无地不生,无处不茂,使辛贵及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户户得而炊之,化为灰烬,弃之沟壑,然后辛贵之威庶可稍杀,此亦济民之一端,此其五也。

  此五者,皆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臣有巡察之责,既得其实,敢不备细陈之?如不以瞽言为谬,乞赐施行天下,幸甚!谨奏。赍奏官戴天命。【此一本虽是戏语,为后来钟生上裁监军本作一对,前后遥遥一对耳】梅生看完了,道:“兄之尊作固佳,其如上帝无庸议,奈何?”

  二人大笑了一回。梅生又道:“兄方才说神思昏倦,这是坐久了的缘故,今小弟奉陪到外面闲步一步,看一着,把襟稍舒,就精神健旺了。”

  钟生道:“承兄雅爱,但弟平素倦游,不敢从命。”

  【初次邀是如此辞。】梅生道:“吾兄真读迂了,今青光明媚,花柳动人,各处仕女如云,车马咽道,若不出游赏游赏,岂不为花鸟所笑?”

  说毕,拉了钟生要走,钟生再四推辞,道:“闲花野草,小弟实不愿看,辜兄美情,容当荆请。”

  【二次邀是如此辞】梅生道:“兄既无此高兴,弟不敢过强,然既不去赏花,同兄去访一访解语花何如?”

  钟生道:“请教吾兄,此言何谓。”

  梅生道:“兄终在家,不知外面的事,近来平康中有一瞽,姓钱名贵。【此一回题目便是梅生邀钟生访钱贵,却不开首便说出。从约去看花,两次三番,弯弯转转才说到他身上来,笔墨曲折之妙若此,若一开口便邀了到钱家去,不但梅生是约人嫖之损友,且突然而来,不成语矣。】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袅娜的身材,风的态度,百口也赞他不荆虽是少了一对秋波,那一种娇媚嫣然,令人魂醉的样子,真是形容不出,【此是极力赞他之貌】小弟当听得人说,也不肯信,后来亲去一访,果然名下无虚,弟还记得当令叔所弃的令但干不骄兄,曾赠他一调《浣溪纱》的小词,是赞他妙处的。”

  【得便就顺笔带也,干生是钟趋的弃婿,后来照应,便不觉突然,此虽是作者之长技,实可谓之黄绢幼妇。】遂念道:紫玉风白玉身,嫣然一笑倾城,淡妆浓抹总宜人。

  意难窥吐语,柔情易觉浅深颦,不须回眼已牵情。

  “兄听此作,可见彼之娇了,我同兄去一访,也可宽些眼界,兄意如何?”

  钟生笑道:“兄爱小弟过厚,故说得这瞽如天上人,弟去一游耳,弟虽生平不曾会过女,曾听得人说,近大街中并无一个名娃,大非昔日之比,何况瞽中尚有此等人物。”

  梅生道:“我与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语相欺?若谓瞽中无美人,昔日王嫱、西子、绿珠之辈,就不该生于乡僻了。兄何固执若此?”

  钟生道:“小弟非敢固执,但想他一个瞎,纵有几分容貌,自然如黑漆,只好娱市井之徒,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单只大嚼屠门,牛饮几杯回来,有何趣味?又不若对着那草娇花,听那枝头小鸟嘹呖,痛饮一番了。”

  【三次邀是如此辞。】梅生笑道:“兄可谓唐突西子了。兄既不知,也怪兄不得。这钱贵自幼颖悟异常,八九岁时就诗词歌赋无不涉猎,后来十岁上才坏了双目,他至今终咿唔,着作甚富,皆脍炙人口。小弟记得他十三四岁时,有他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念与兄听,看是如何。”

  遂将他的薄命诗念了一遍。又道:“弟还见过他的少年游四阙四季词儿,还听人传念他编的啭林莺,更妙一时。记不得许多,兄到他家要出来一看,便知弟言非谬。”

  【此是极力赞好之才】钟生听罢,也不飞舞,道:“果尔佳作,可不愧兄之赞扬矣。”

  梅生道:“兄既以弟言为不谬,弟做薄东,请兄一乐。”

  钟生道:“承兄厚意殷殷,本当从命,但他既是名,又有如此才华,相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介寒儒,那里在他眼界内?恐去反受他轻薄,那时进退两难,还是不去的好。”

  【四次邀是如此辞。】梅生道:“吾兄吾兄,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吾兄此言是皮相英雄了,兄还不知钱贵的心迹。他极重的是风才貌,最厌的是铜臭乌纱。他向遇着俊俏才郎,虽不得他曲意奉承,也还颇亲笑。若是那痴蠢子弟,虽富胜陶朱,他不但不肯相陪,还有许多的讥消。所以那些膏粱纨绔往往乘兴而来,个败兴而返,后来因他母亲苦劝,他如今才略肯通融。我还听得人传说,他曾立一誓愿,倘遇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伴,不拘贫富,愿托终身。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他轻薄,恐还要在他知心之列呢。”

  【不意此语竟成先兆】钟生道:“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又高出梁夫人、红拂之上了。但恐此言容或有之,未必如兄所说若此凿凿可据。”

  梅生道:“不患弟言之不实,犹恐我扬之不尽耳。今同兄去看一会,若弟谬言,兄此后竟视弟为妄人可也。”

  钟生见他说得如此真切,未免少年心动,答道:“弟岂敢疑兄之妄,私心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今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于尘埃中物英雄,【此句是一部书的骨子】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有此巨识乎?”

  【此是一个题目,一部书从此二句敷演而也也,知否?】梅生道:“兄到彼见之,若不符弟言,竟罚弟以金谷酒数。”

  钟生道:“既承见爱,敢不趋陪?”

  【五次邀方肯同去,只一同游写得屡屡次次,一见梅生之爱友过甚,一见钟生之少年老成。】梅生大笑。

  钟生抖了抖补道袍,按了按旧纱巾,拔了拔破朱履,掸了掸身上灰尘,【大约钱贵家中不曾见此等打扮的大嫖客,此数语非极写钟生贫,不如此描尽一番寒态,不足以显钱贵取之之奇也。】锁上了房门,同梅生出来,又锁了院子门,【细】遂同携着手,一路说些闲话,弯弯曲曲,不觉已过朝天宫大街,到钱贵门首。

  只见一带蔬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门一座花台,栽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宣石。门口站着个丫环,约有十六七岁,生得面白红,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在那里买花。梅生指对钟生:“此幽舍乃钱娘居也。”

  又指着那丫头,笑顾钟生道:“兄未睹丽人,先见婢。只这一小鬟,也就算娇美了。”

  随问那丫鬟道:“你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来相访。”

  那丫头原就是代目。

  梅生是常在他家行走过的,他却认得,将钟生一看,不觉面春风,笑容可掬,忙向钟生敛衽,【写出十分相爱的样子】道:“姑娘正独坐无事,二位相公请进来客屋内坐,我去通报。”

  让了过去,坐下,他忙到房中对钱贵道:“恭喜姑娘,向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钟相公来访姑娘。”

  钱贵道:“痴妮子,这有甚么喜处,我今心中不乐,懒于应酬,你可去回他说,得罪相公,改再会罢。”

  【有此一顿,妙甚,后听得是钟生,方更觉欣喜也。】代目道:“姑娘不可错过,我跟姑娘数载了,虽见过几个俊俏郎君,怎如这钟相公是天上谪仙,人间罕有。虽然衣敝履穿,穷酸打扮,但那一种风,恐巧妙丹青也画不出。他才人丰韵,虽不知他才学何如,姑娘也该会他一会。大约世间有才而无貌者有之,有惊人之貌而无才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个俊俏的郎君,今却遇着了,我先说恭喜者,就是这个缘故。他比那祁公子不但风过之,且另有一种蔼然可亲之态,较之他人就有云泥之隔了。”

  【先是梅生在钟生前极力赞钱贵貌,此是代目在钱贵前极力赞钟生之貌,两处一对,代目也算是一个媒。】钱贵听了,笑的道:“穷何妨?【当年只有章台柳谓韩翊曰:“韩夫子岂长贫者?”

  今又闻钱贵道钟生“穷何妨”此三字不闻者多年矣。】但可果然如你之所云,竟是这样潇洒风人品?”

  代目道:“向蒙姑娘以心腹托我,我怎敢欺诳,误姑娘的大事?”

  钱贵想了一会,道:“我常听得人说,有一个小秀才叫做钟丽生,算当今才貌双全第一个人品,他因四壁萧然,故闭户在家苦读。我虽神往久矣,却无缘相会。莫非就是此人?”

  叫代目替他轻拢云鬓,淡点朱,起身。喜孜孜扶了代目,慢移莲步,款整湘裙,袅袅娜娜走将出来。朝上拜了两拜,三人相让坐下。

  梅生先开口道:“久闻钱娘,渴想之甚。今我这敝友钟兄因久慕芳名,特同来奉访。喜钱娘今得暇,诚为三生有幸。”

  钱贵道:“妾葑菲下材,蒲柳陋质,怎敢当相公过誉?闻得钟相公神仙中人,今得屈临地,乃妾之万幸耳!”

  正说间,代目捧上茶来,三人吃罢,钱贵附代目耳道:“快备酒饭。”

  代目点头去了。【点头二字妙绝。钱贵说话,只代目听得。代目点头,钱贵看不见,反是梅生、钟生看见。】梅生顾钟生道:“兄今见钱娘丰韵,弟之前言妄否?”

  钟生道:“弟先以兄之言恐其太过,今细看起来,兄之所赞尚未能尽钱贵之万一。真胡然而天,胡然而地。大约古来相传之名媛,恐尚未若是。”

  梅生对钱贵道:“我这敞友钟兄,表字丽生,是黉门中第一个才貌双全青年的才子,真可谓倚马千言,才华绝世,今与钱娘初会,定有些新诗相赠呢。”

  钟生道:“小弟不过背地哦。邯郸学步,久闻得钱娘精通翰墨,小弟岂敢斧班门。”

  钱贵听说,果然是他数载神驰,闻名未会的那人,喜动颜色,忙笑答道:“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今竟得相遇,何幸如之?妾陋质寡文,恐不敢当相公珠玉。或蒙不弃,赐我佳章,胜锡我百朋矣。”

  梅生道:“适间找到钟兄府上,钟兄正在豪。钱娘可要听么?”

  钱贵欣然道:“相公若记得,幸为赐教。”

  梅生遂将扇上的诗词念了与他听,钱贵听了,赞道:“名下无虚,妾何幸得聆佳作。”

  钟生道:“俚言鄙,有污尊听,令我愧杀。闻得梅兄说,钱娘着作甚富,祈假一观。”

  钱贵笑道:“拙作真要污目了,幸遇高明,敢不献丑求教?”

  唤代目将他历来所作的诗词取出来,送与钟生,钟生看了,赞不绝口,道:“钱娘佳作,真可掷地金声矣。”

  钱贵道:“不但相公污目,且使妾汗颜。”

  梅生道:“你二位皆不必过谦,俟酒阑后,等诗兴发作,少不得要彼此赓和。”

  正说着,内边捧出酒肴来,彼此相叙坐下。

  觥筹错,宾主甚。掷了一回骰子,说了回口令。郝氏也出来各奉敬两杯。梅生暗暗把东道之资递与他去了,钱贵又叫代目取过弦子来,弹着唱了一支《红拂记》上虬髯落店的昆腔曲子,道:我看你丰姿洒落,仪容俊俏,自双飞双宿。姻缘分定,千里非遥。多感你好逑君子,择配佳人,一见相倾倒。【我看你二人呵好】好一似秦楼乘凤萧,可笑杨素那老头儿,他铜雀焉能一锁二乔?【唱此调巧基,微然以红拂自居,钟生比李晴,虬髯比梅生也】他玉指轻挑,檀慢吐,真有绕梁裂石之音,令人听得心旷神治。唱了一曲,侑了数杯,看看将暮,酒端上来,梅生道:“有劳钱娘妙音,我们已赏鉴过了。钟兄此时诗兴动否?可作将起来,以助饮兴。”

  钟生道:“小弟拙作不拘何时可应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污钱娘清听耳!”

  钱贵道:“相公匆过谦,定要请教。”

  遂自己到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来,双手送与钟生,道:“求相公即将着作挥于扇,妾当留为终身珍玩。”

  随命代目掌上两支大烛来,又自己进去了一会,代目捧着一个螺甸方盘,梅生、钟生看时,盘中放着一方端溪旧砚,一锭方于鲁的佳墨,钱贵将一枝纯毫湖笔送与钟生,【钱贵不令代目,而两次三番自己进去者,一见喜之至,一见重之至也。】命代目将墨磨起,那梅生不住赞道:【只梅生赞而钟生不赞,深意妙绝。钟生非不赞,因腹内打诗稿耳。】“不要说钱娘着作之妙,只这笔砚良,也是难得见的。”

  钱贵道:“妾因目盲,不善涂鸦,凡有拙句,俱是小婢代写。【照前代目竟写得来语。】此妾特特制下,以待高贤,藏之数年,今得遇钟相公佳作,可谓笔墨之幸,亦见妾一段苦心之有灵也。”

  钟生道:“钱娘可谓深情,敢蒙错爱若此。”

  因提起笔来,蘸浓了墨,要逞才思,不假思索,一挥五首:其一:雪儿饶绰约,惆怅隐秋波。

  纤指,柔情托缓歌。【妙,谓先歌时以红拂自喻,以钟生比药师也。】看匀深浅黛,裙织绿绯罗。

  话到传心处,明眸愧尔多。【骂尽不认人这】其二:闭目如思妇,开喉尽妙歌。

  动人年最小,谑客趣尤多。

  不饮频呼酒,催干卷波。

  醉余偎倚处,【想当然】香气透罗。【映其时季产,江南天暖,俱穿罗衣。】其三:不见偏能识,心灵会晤多。【二句赞尽钱贵一生。】爱传弦上调,情坐间歌。【又我前意】花好藏深髻,【赞其髻】肌香透薄罗。【赞其躯】余思何处觅,去去缓凌波。

  其四:

  天意何幽渺,盈虚事颇多。

  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此四句既痛异又深恨,无可问者,归之于天矣。】淡锁吴官恨,轻披越国罗。

  浮杯一缱绻,况复有清歌。

  其五:

  无意逢佳丽,风情动我多。

  软柳,柔体怯轻罗。

  玉指挑新调,朱歌。

  花魁应避步,何必在秋波?【此想更深一层,谓有如此见识,何必用目也,有眼而不识人,又要之奚益哉?】写毕,梅生接过来朗诵一遍,赞道:“兄之佳唱,工敏捷,虽青莲复生,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咏,然非钱娘亦不能当此赞也。绝高才,可称二美,真是千秋佳话,小弟有幸得预斯会。”

  钱贵听了,忙出席深深拜谢。命代目斟上二卮,自己双手奉一卮与钟生,道:“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乃前缘所致,【语中已含深意】但蒙过奖垂怜,愧不能当此耳。仅敬一觥拜谢。”

  又奉一卮与梅生,道:“承相公不弃,同钟相公来赐顾,遂妾数载之愿,荐引之恩,亦当拜谢。”

  梅生道:“此是钟兄与钱娘宿缘所致耳,我不过偶介绍乎其间,何足居功,焉敢当谢?”

  钟生亦回敬钱贵一卮,道:“小生乃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见爱若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姑也。【钟生初遇钱贵,不惧其鄙薄贫寒,便告以心腹实话,钱贵即知其为诚实君子矣,焉得不愿托终身?】敢不为知已谢?”

  钱贵道:“相公是何言也?韩夫子岂长贫者哉?妾得遇相公,实出万幸。”

  彼此逊谢一番。大家饮毕,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将扇子包好,收入匣内。【郑重之至。】他先听得代目说,钟生果然容貌无双,【果然两字,看者极容易忽略过去,谓当之是耳闻其美,或其未必真,今经代目见之,果然是实耳。】与向来所闻无异。今觌面又见他才美若此,不胜心折,就存了一点要托终身之意,【此时从良之心方十分决定,先虽有七八分相爱,因未聆其才,尚未敢决。写他心事深浅都有层次。】只是一时不便开口。而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

  梅生见了,笑道:“我闻得钱娘数年来无一人得其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定,非人力所能强。”

  钱贵道:“妾何人哉,敢雌黄人物?但从幼有誓,愿得遇一个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

  梅生道:“钟兄,我看钱娘可谓爱兄之至,兄今在此留宿何如?”

  【真好撮合。】钟生道:“小弟寒酸体态,怎敢伴天上姮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做诗酒,安敢结鸾凤侣?”

  【古谓聆音识意,今钟生数语,已心愿留。但自鄙形秽,不知钱贵心如何,故语谦而不决烈。然而好人之所慕。况系烟花?钟生虽少年老成,而心非石木,岂能不稍动也哉?】钱贵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见梅生相劝,心喜非常。见钟生推辞,忙道:“妾乃娼门下,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鸳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

  【至情语】说了,面有惭。梅生道:“钱娘之言若此,吾兄若要推辞,岂不辜钱娘一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就觉太不情了。弟且告辞,明早再来扶头。”

  因起身作别,钟生见他二人如此说,也就立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只恐无福消受耳。”

  说完,与梅生作别,送了出门。随与钱贵携手进房,见房中焚兰热麝,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生虽是一个才子,却是一个寒儒,每常住的是衡门茅屋,睡的是纸帐梅花。今到此温柔乡,如登仙界。他此时真是:身虽未到蟾宫里,如在瑶台琼室中。

  钱贵又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各吃了两钟,说了些久闻未会的知心话,钟生在明晃银蜡下重新把钱贵细细一看。灯下看佳人,分外娇烧,真美丽也。

  鬓发如云,【髪。】黑臻臻挽一个时样梳妆。柔躯似柳,【躯。】娇滴滴着大套细轻衣服。眉弯新月,【眉。】淡淡扫两道山;牙排玉,【牙。】齐齐两行瓠子。双眸似睡,【眸。】如未醒之杨妃;娇面不匀,【面。】似嫌涴虢国。鼻若垂珠,【鼻。】脸同瓜子。【脸。】口中香气氤氲【口。】上残脂馥郁。【。】十指尖尖,【手。】真如玉笋。双弯窄窄,【足。】实赛金莲。【钱贵之美,岂独钟生今始见之?数年来他人皆无所睹耶?要知他人眼中见钱贵如此,不足尽钱贵之美。钟生虽是男子,貌胜妇人,他见钱贵尚美如此,可谓美之至矣。此不但赞钱贵,连钟生都赞在内中也。】相携上衣共寝。钟生又将他遍身细细抚摩,真是:体滑如脂,骨温如玉。上口似樱桃,下口包含红芍药。【喻其】横如赤豆,直冠。【喻其形】头新剥,捏着已足魂消;牝户劈开菡萏瓣,摸到然兴发。【自顶至踵,无不赞到,独于此处却不曾十分大赞,妙极。更有妙者,钟生摸着此物如此,便以为妇人如此皆是,并不知未破瓜之处女却非如此也。是写一个乍近女的少年。】情致如火,云雨起来,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他两个彼此相爱之情,一番绸缪之态,虽浴水鸳鸯,穿花鸾凤,犹不足以喻也。事竣就枕,钱贵枕钟生之臂,悄语道:“妾有心腹一言,君见怜,君肯垂听否?”

  钟生道:“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

  钱贵道:“妾乃钱家亲女,不想隶在乐籍。这接客人,原非妾之本意,奈迫于父母之命耳。妾今虽倚门献笑,然自幼曾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终身相许。妾今虚度十九龄矣,数载做这风中柳絮,也因是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定。若徒效水之,非妾之愿,必以此身相托,誓死不渝,倘鄙妾下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一死。自矢此志,决不他移。君能怜念妾否?”

  言毕,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有八句道他二人,男贪女,女慕郎才,道:为云复为雨,相爱又相怜。

  美配当良夜,佳期正妙年。

  抚郎郎似玉,【抚字妙,眼看不见其貌,但用手摸。】觑女女偏妍。

  更有销魂处,低低枕畔言。

  钟生听了,恻然道:“卿可谓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故年已二十,尚无室家。【钟生、钱贵是一部书中之正生、正旦,故写他二人独详。前写钱贵自生时至襁褓便有人赞爱,后七八岁上学攻书,十龄损目,十三岁为铁化梳笼,今十九岁得遇钟生。钟生也是自生时至五岁便能识字,八岁就便会作文,九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十五岁自外祖家出来另住,十七岁进学,今二十岁得遇钱贵。何似太史公之年表!自他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费若许笔墨者。】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故立志寒窗,矢心发愤,【钱贵矢心择配,钟生矢心发愤,二人皆得如愿所为,有志者事竟成也。】或皇天不负苦心,倘获侥幸,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你以终身相托,何幸如之?本拟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你终身结局;二则我囊罄如洗,焉能为子赎身;三则你系他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侥幸之后,方可毕婚,今岂有出乎反乎之理?且我一个薄命寒儒,焉有福配你这天姿国?因此数种,故难从命,贤卿请自细思。”

  钱贵道:“以郎君之才,蛟龙岂池中之物?不升腾,这何足虑,【破其寒儒句。】至于赎身一事,妾系他亲生之女,安得论价?【破其赎身句。】且妾数年来替母亲所挣不下千金,若定要身价,妾当自办,不用君费心。若说亲女不肯舍得轻易嫁人,当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亲苦劝,原订过得遇才郎许我自嫁,向有斯言,我方依允。今若万不肯从,妾当誓以一死。【破其亲女不舍陪人句。】今既已侍君,此身决不再辱。妾心已死于君,自此以后,生为君家之身,死则君门之鬼矣。君所说却蓝衫,方才纳偶,今我不过为君妾足矣,岂敢望与君作配?【破其侥幸后方娶句,数语释破钟生前数语之疑。】何妨今且归君,为君权主中馈,亦可免分君读书之心,俟君捷后再觅夫人未迟。妾筹之矣,君能怜念妾否?”

  【此数语非本心,不过谓此身即为小星亦愿。一以明己志之坚,二感钟生之心能不复辞耳,真慧心。】钟生感激不尽,道:“子言至此,可谓深心,我尚有何推阻?但你说今且相从,倘我侥幸,再寻匹配,此言非知心人当出口。我有何能,承你这般厚情?诚令我感激泣下,我自然以你为正室,岂有列做小星之理?【先破他这一句,妙,不但你不当说,且我不愿听也,愈觉情深。】但今若与你老母言之,他见我一介寒儒,未免有许多张致。【见小人肺腑。】你且不必于辞,侯今秋大比,或上天怜我二人情痴,稍得寸进,然后娶卿为室。不幸即落孙山,又当设法别议。”

  【勿谓钟生情种,即铁石人见钱贵如此一番相爱,亦不忍辞他,此二语娶之之心亦决。】钱贵道:“聆君之言,妾之深愿,况数月光亦容易过。但恐君高中后,那豪门闺秀,富室娇娃,谁不愿得此风佳婿,恐致妾有白头之叹耳。”

  【虽未必疑钟生是此等人,然不得不虑及于此,不若先说破之为妙也。】钟生长叹了一声,道:“我命名钟情,岂肯作薄幸人?况女子中尚有多情美丽如子者耶?若异负卿,我终身前程不吉。”

  【此数语破他另娶之疑,又自明决非负情者。】钱贵听了,忙披衣起谢。钟生搂住道:“你我何须乃尔。但你此后仍如昔日承顺母意,侯到我家,再守妇道未迟。”

  钱贵道:“君此言视妾同畜类矣。我既以此身许君,此身乃君之身矣,敢有辱君之理?若母亲不念天伦,或行威,妾九死弗移,以此报君。”

  【只见钱贵三志之坚,伏后姚泽民来访时。】钟生道:“我正恐如此,故尔劝你。我二人既已定盟,便是终身夫妇。倘你不堪受凌辱,如此岂不使我抱一世鼓盆之叹?况你之心迹,我岂不知?俟出火坑,再做良家腔调末晚。”

  【此数语钟生之情更深一层,可以死钱贵之心。】钱贵道:“君情至此,妾虽死九泉,亦含笑矣。”

  因笑道:“我钱贵好造化也,得此多情义才郎,终身之愿已足,”

  又对钟生道:“目今郎君请宽住数,聊尽微忱,此后无事望常来看,免妾身记怀。”

  钟生道:“我岂忍瞒卿。我家一贫如洗,此地岂能常到?且大比在迩,还要用功,若有稍暇,自来看你,不必注念。”

  钱贵道:“君高志若此,妾岂敢扰君心?今求宽住数,稍伸遣怀,若恝然别去,情何以堪?”

  钟生应允。

  二人相叙到亲厚之际,情兴复萌,重又春风一度。正在绸缪之时,不觉天色已曙,映纱窗矣。二人起身,下,钟生将他一看,真个消魂,但见:双眸虽紧闭,颜色胜芙蓉。

  月扫娥眉淡,云偏宝髻松。

  又看着钱贵梳洗,亲为之掠鬓,代为之画眉。一种亲爱之情,不能言荆梳洗方毕,只听得梅生一路叫进来,道:“钟兄起来不曾?小弟来扶头了。”

  钟生忙出来,道:“吾兄来何早也?”

  梅生笑道:“弟恐兄乍入阳台,好梦不能即醒,特早来惊梦耳。”

  相视大笑。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两盏茶来,二人吃了。梅生携了昨夜嫖金,今东资,与代目。代目进房对钱贵说,钱贵不肯收,叫代目定还了梅生,【此一事决不可少,不然钟生白嫖固不可,自出嫖金又不能,昨是梅生劝他留宿,今代出,方是知己。钱贵不受,他二人私下定盟,则非梅生所料矣。】梅生只得收回。少顷,钱贵出来同坐。早饭毕,谈了一会,又拿出酒肴来,三人入席而饮,无非说些新诗,行个妙令。

  且说郝氏昨见了钟生,看他衣衫褴缕,甚不像意,因女儿叫备酒饭,少不得整理送出。后接了梅生东道之费,也还不十分着恼,以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儿竟留下了他,不见一文宿钱,肚忿气,正是:未曾见惯奇嫖客,恼断虔婆爱钞肠。【实在未曾见惯,怪他不得。】今又见女儿自己拿出私囊制东,越发气得了不得,因看女儿面上,不好发话,恼得只在他自己卧室坐着,总不来瞅睬,一应都叫代目、财香料理,不在话下。【描写尽鸨儿爱钞、小娘爱俏两种心事。】他三人饮过数巡,梅生问道:“兄今回府么?”

  钟生道:“小弟也要回去,蒙钱娘苦苦相留,不忍相佛其雅情,还住一。”

  梅生笑道:“谚云:得鱼岂可忘笙?你二位如此相亲,何以谢我这月下老?”

  他二人同应道:“多感厚德,容图后报。决不敢忘,今且以一卮为俦。”

  二人起身,各斟一卮,奉与梅生。梅生笑着立饮了,又皆回敬坐下。梅生又问道:“钟兄遇着钱娘,昨已有新诗相赠,钱娘可有佳章酬答否?”

  钱贵微笑道:“钟相公佳作,白雪在前,妾巴人下俚之言,岂敢相和?因钟相公说自幼贫寒,为亲友所不齿,委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胜感叹,诌得一调《木兰花慢》,不敢献丑,恐相公饭。”

  梅生道:“钱娘不必太谦,就请赐教。”

  钱贵遂念道:想人生贵,皆前定,有何妨?叹人尽欺贫,众咸趋富,出丑张狂。思量从来世事,尽多更何必恁匆忙。富贵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凄惶,有限几时光,谁弱又谁强。复何须乃尔,千般丑态,万种无良。惟许事多反覆,况人生怎定得沧桑。堪笑人皆睡梦,安能洗尽污肠。

  梅生听了,道:“妙极妙极,骂尽世情,钱娘真钟兄之知已矣。”

  又向钟生道:“钱娘既有佳作赠兄,吾兄不可无答,或诗或词,也请教一首。”

  钟生道:“既承兄命,敢不呈丑?弟荷钱娘厚爱,亦有数言以谢之,放美其名曰《意难忘》。鄙言志意而已,幸勿大噱。”

  遂念道:漂母芳,悯王孙进食,义侠充肠。章台英俊眼,贫识韩郎。红拂伎目非常,奔李靖归唐。适蕲王,梁妃显达,千载称扬。负羁哲妇无双,识文公终复,杰士从亡。逃吴胥乞食,浣女献壶浆。豪杰事,属闰房,试说姓名香。到今朝,垂青顾我,又有钱娘。

  钱贵道:“妾何人斯,何敢当郎君如此高比?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

  叫代目取出笔砚,并一幅白绫,请钟生写。钟生将钱贵之词写于前,他自己的写在后。写毕,梅生接过,念了一遍,赞之不已。钱贵道:“以妾之俚语与钟相公尊作同书,真正是金配顽铁,美玉并瓦砾了。”

  梅生道:“你二位都不必谦,两调佳章,若传出去,都可纸贵洛城。钱娘何不以此两调被之新声,长歌一番?我们洗耳静听,何如?”

  钱贵欣然应允,各送巨觥,先将钟生的词歌了。二人饮毕,梅生酬了一杯,歇了一会,又各送上酒。钱贵又将他的词歌了,二生大喜。彼此饮酬酢,饮至天晚,梅生别去。

  钟生、钱贵二人,如并蒂芙蕖,穿花蛱蝶,百般恩爱。又住了一,苦辞要回。钱贵知不可留,遂在筪中取出银一封,道:“此内约有三十余金,是妾向来所积,今赠君权为灯火之费,若有不敷,将来再龋妾倘有衷肠诉,托人请君,望君即至。”

  钟生道:“卿若见招,我必就到。但你之情爱,我已难当,此赠如何好受?”

  钱贵道:“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属君,况此身外之物,妾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

  钟生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依依不舍,携手流泪。钱贵又道:“郎君万分自爱,秋闱后妾当洗耳以听佳音。”

  钟生道:“卿亦当自爱,前言须紧记,万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

  彼此郑重而别。正是:无眸瞽,胜于有眼男儿。

  须眉丈夫,不若巾帼女子。【大书特书,此二句是一部书大主意。】且说钟生到了家中,开门进去。他这间房子,原是那老先生真佳训的书室,这真佳训后出了贡,选了教官,一家数口俱带去上任,此房典与钟生,其价甚廉,只当替他看房子一样,虽然是间斗室,四面俱有小院,院中还有几棵绿萼西府,碧桃红杏之类。他室中竹木几,纸帐布衾,里外倒也还收拾得十分干净。

  钟生素常在家时,因贫穷特甚,三旬九食,也是他的常事。但无长远枵腹之理,少不得终要去奔波柴米回来,又要亲躬汲焚,做那灶州府的炊官。还要扫地浇花,一中只好半读书。今钱贵赠了他一封银子,他就坐下来,打开一看,都是上好锭儿,不觉堕下泪来,道:“我自幼椿萱见背,兄嫂将家俬变卖,不知何往。依傍了外祖数载,后外祖先逝,亏得与我些私蓄,才觅了这间房子栖身,并盘了两年。数载来,多承梅兄间有所赠,以佐薪水,才苟延到了今,【此处提明,后千金之报方不为过也。】其余骨至亲,尽同陌路。不意今与钱姑无心之遇,不但赠我若许之资,且以终身相托,此情此德,没齿难忘。我趁此有余之时,可以苦攻,今秋倘百尺杆头,得进一步,完他终身大事,就是报德了。”

  次到书铺买了许多墨卷、表论、策判之类回来,又制了几件随身衣履,【此句伏得高,不然后来那得一衫一赠郗氏。】备了数月的柴米,恐自己炊食,误了读书之功,雇了一个江北小厮,叫做用儿,来家使唤,【即带出钟用之妙。】每工价一星。他然后自己拟了些题目,选了些文章,足迹总不履户,只有会文之期才出去,闲常只埋头苦读。真是鸣而起,三鼓方歇,以俟秋闱鏖战。【权且住笔。】钟生前在书坊中见一册新书,名曰《峒溪备录》,翻开一看,系本京新安人姓童名自宏近的着述,他也买回来闲阅,你道这童自宏是谁?他就是童自大的胞兄,与他乃弟的襟大不相同,腹文章,却不愿出仕,一意陶情山水,爱阅历名山大川,民风土俗,他家中也是巨富,将家事付与儿子主持,只在外边游历,有人劝他道:“何不在家享用,常常奔波道路,何苦乃尔?”

  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有个做着财奴,守这故园空老。”

  【此等财主,吾见其语矣,未见其人也。】一想道:“东西两粤,吴楚秦蜀,我都曾游过,只不曾到过滇黔。我闻得苗蛮之地虽近中原,而人畏其险峻,细探之者甚少。我何不一游,把蛮中风景纪出一段故事来?不但自己豁了心,也可留为后人长些见识。”

  决意要去,亲友咸劝阻道:“苗蛮烟瘴之地,何可因游观之小事而轻万金之躯?宁不闻千金之子,立不垂堂乎?”

  他笑道:“如诸君之言,榻之上,屋宇之中,皆不死人者耶!”

  【达者之见。】遂带了数个家人,携了若干途费,到了南京。

  在童自大家只住了一,见兄弟那鄙啬的样子,十分难看,遂迁到朝天宫道士房中作寓。那时应天府学教授姓广,【第九回内广教荐干生到李太家,此处已伏其人。】祖籍徽州。与童自宏原是社友,当在家时甚是契合,今到此处,次即去拜访。广教官听得他来,忙倒屣入,叙了许多久别渴想的话。又闲谈了一会,童自宏见他的学署墙欹壁榻,甚是不堪,说道:“社兄在此为一方之师范,怎么贵署倾圯至此,也不申呈府县修理一修理?”

  广官叹道:“岂但弟之敝署,连圣人的大成殿同两庙都有倒漏处。曾呈禀过数次,皆置若罔闻,奈何?昨有一个笑谈,弟与两位敝同僚在那里同阅诸生的月课,门斗进来说道:‘外面牌坊上那个掉下来了。’弟不懂所谓,问他掉下的是甚么东西,他说:‘就是那个了,我知道叫甚么?’弟还骂他道:‘死蠢材,必定有个名,甚么那个那个的?’遂出去一看,原来是牌坊柱子上那瓦套儿,因柱头朽了掉了下来。弟也不知叫做甚么,只得解嘲,向门斗道:‘这个掉下来就是了,尽着那个那个的,我如何知道?’后来各书去查,始知叫护朽。老社翁请想,一个文庙大门外的牌坊,乃众人观瞻之地,尚且如此,又何况于他?”

  童自宏顾家人道:“拿五十两银子送广师爷收拾房子。”

  家人取出送上,广教官道:“老社翁驾临,弟连一杯薄酒还不曾奉敬,怎敢当此厚赐?然不敢过却,有负雅爱。此屋虽弟居,乃官舍也。弟定将老社翁这一番义举申报上台。”

  童自宏道:“此万不可,弟非沽名者,不过赠故人稍加修茸。以蔽风雨耳。”

  广教官领诺,作谢收了。童自宏别了回寓,广教官即刻回拜,次设席奉请。他自知童自宏尚朴素,不喜虚华的人,请了两三个得意的穷门生相陪,彼此谈讲,甚是相投。童自宏寓中无伴,约他们常去,以消寂寞。这两三个秀才知他是好客的富翁,何乐而不往,便到他寓中陪谈,大嚼豪饮,那是不消说的。【到听到朝天宫陪那道士,这两三个秀才到朝天宫陪童自宏,遥遥一对】一,童自宏同他们到三山街承恩寺闲步,见许多的古董铺,遂挨着家看去,并无一件好物。看到一家,还有几件看得的东西。他众人中有一个朋友,见一个匣内放着一只玉碗,便伸手取过来看。那开铺子的,先见他们几个都是酸丁打扮,料非售主,坐着杨扬不睬。此时见他拿碗,忙站起来说道:“哎呵呀,看仔细!好闲手,远远的看看罢了,一下失措打掉,你陪得起么?”

  便伸手来夺。童自宏见他小量那朋友,心中暗怒,便一手接过来,问道:“你这碗值多少银子?就敢量人赔不起。”

  那人见童自宏说这话,估了他两眼,见他穿着也甚是平常,料不是主顾,遂冷笑了一声,道:“要是别人买,一百八十的要。相公你若要,让你些,称二十两现银子,拿去了罢。”

  【买卖小人小量,人犹可耍称呼这几个你字,则可恶难忍,写尽小人势利心肠。】童自宏听了这话,拿着向街中石上尽力一下,掼得粉碎。【陈子昂摔胡琴是博名,童自宏掼碗是出气,然而两件事都畅快。】吩咐家人道:“称二十两银子给他。”

  【余有一李姓长辈,新任江副总。新岁到省谒制台,因往评事街灯市看灯,装束如兵相形常,见一家列纱屏,一架花梨架甚工,问道:“这架屏要卖多少银子?”

  那卖灯的道:“你料道买不起,问他做甚么?”

  又一个笑道:“便自送你,恐你家还没处放,你若爱,称三十两银子,抬了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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