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是清·曹去晶创作的经典热门小说作品
阿珂小说网
阿珂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伦理小说
小说排行榜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卻望唐晶 情栬生活 特殊嗜好 娇妻呷吟 纵卻紫筠 萝莉女仆 美女何姎 希灵滛国 疯狂夜空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珂小说网 > 热门小说 > 姑妄言  作者:清·曹去晶 书号:48285  时间:2019/4/12  字数:24182 
上一章   第二回 钱贵姐遭庸医失明(1)    下一章 ( → )
第二回 钱贵姐遭庸医失明 竹思宽逢老鸨得偶(1)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地方有一个乐户,【洪武钦定,乐户裹绿头巾,挚红布带,连猪皮靴,一见而即知其为子矣。】姓钱名为命。他子郝氏,【郝音好,以钱为命之人,再有遗言个好子。自然是忘八无疑,乐户,老鸨子。】小字翠娘,举止风,语言娇丽,少年时在美中也算铮铮有名的。

  他年过三旬方生一女,夫二人爱之如掌珍,惜之如至宝。将周岁时,此女生得眉目如画,身体如脂,但有见之者无不怜爱,悉呼之为粉孩儿。至六七岁他就学粉调脂,描眉掠髻。他父母见他资聪明,将他送入邻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一个不通的先生出现。】先生谓他道:“你门户人家,所重者无非财帛。况你又是姓钱,可即使名为钱贵,岂不巧合?”

  道:“妙。”

  【他的名字是这个不通先生去,如此起出。】遂将他留在馆中,每教他读书写字,作对诗。谁知这女子颖悟异常,竟能过目成诵,未及二载,连诗词也觉颇通。他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而旁人亦为他欣庆,尽说道:“钱家之钱树子自此兴矣。”

  又过年余,虽才十岁,俨然成人,其丰姿绰约,不能尽言。只见他:眉黛山,眼含秋水。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小小金莲。肢似荷茎翻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让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隐微处虽然未许人窥,想个中一定是件妙物。

  他生得真令人一见魂消,且不必说。孰意那一年城中疫疠大行,他也偶染时症,伏枕数月。他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无不备至。后来病虽痊愈,只双眸微暗,渐渐不明。城中之名医国手百样医治,毫无效验。但那时医生的技俩,原是有限,而内中又有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半月,药都霉烂了。

  间或卖出一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运来的时候发财也不可知,不然再无望矣。【此段无时之穷医见之,必点头叹曰:不谬,不谬。】这是为何?因那一等富的,他家中有几贯钱财,每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三四轿夫,甚是体面,接写扛上一乘油衣红顶小轿,不堪之甚,轿本是抬,此谓曰扛,尤其不堪。】不论晴,大街小巷,抬了跑。

  到晚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着背药箱人拿了,跟在轿后。故意使人看见,好说此人一到晚这等兴头,且如此大吃大用,定是明医无疑。好与他四处驰名,哄人延请。孰知他只好自费几百文钱,抬在街上摇摆,究竟一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此段有钱之富医见之,亦点首曰:诚然,诚然。】有那倒运的这个人请着他看病,他不过是撞自己的造化,拿别人的命来试手。

  中千般算计,口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起发人些钱钞,养活自己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说人的命数修短,潜身无语。真个是: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

  况且《大明律》中,虽有庸医杀人的罪款一条,从来可曾见用过一次?【此段勿论医道中穷富件之,必含笑曰:巧手丹青不过只能画人形象,此人竟说尽我们的肺腑了。何刻薄若是。】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那里有穷究医书,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颇高,遇着都是不该死的症候。

  多看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名医无双,一匕回生,到底何尝有丝毫实学?所以说那富的还糊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真是寸步难移。近时岐黄中大都不过如此。【此段非是痛贬医道中人,正是劝其用心究一番,不可将活人医死的慈心耳。古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谓其能救人耳。若只图杀人,何不去学刽子手,学医何为?扁鹊曰:越人岂生人,但遇不死之症,不致杀人耳。愿学医者效之。】

  因此那钱贵不多时,竟两目皆盲,双眸紧闭,把一对娇滴滴的秋波,被这些庸医得个视而不见。【谚云:如今的世情,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据我言之,不若视而不见者为尤妙。】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到此地位,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愈生得美貌可爱。有一词赞他的妙处道:举止甚蹁跹,体飘摇,态若仙,妖娆不亚娇飞燕,梅妆淡添,潘妃两弯嫌污,轻扫梨花面。羡煞婵娟,秋波紧闭,恰似玉环眠。右调《黄莺儿》

  且说着郝氏见女儿虽少了双眸,那丰姿出落得天仙相似,要寻一个好主儿出一桩大钱,才与他梳笼。但钱贵小时虽有人知他生得标致,后来都闻他损了双目,皆以为是个残疾废物。谁知他眼虽没了,还是一个绝美佳人。郝氏见他年虽十三岁,长得如成人 一般,可以破身的时候。

  况他这种人家,无非所爱是钱,巴不得早梳笼一,早觅一的利。见没得财主来相看,贫穷的自然又不肯与他,心中急了。有他相 一个贴皮贴的厚友,叫做竹思宽,【王大江 先生云:天下无不近之卵,亦无不连卵之。世上人相与朋友,彼此一,自然就亲厚了,以此论之,郝氏与竹思宽贴皮贴,是厚朋友了。】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若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相谢,还许他脐下那一品老淡菜常常到口,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此话,不但为人,而且为己,自然去替他上心打听。

  你道这竹思宽是个甚么人?他也是个篾片行中朋友,【篾片】自幼好赌,【第一个赌贼出现。】又好偷他父母的东西做赌本。虽还不曾在外边做梁上君子,而家贼之名,已遍于亲戚乡。人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四个字的号甚新,约是仿金元时叫法。】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曰赌贼。【如今有此美名者,天下几半。】

  他祖籍是江西人,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竹多产于江右,故他是江西人也。】迁移到南京来住的。那竹清手中原有五六百金之蓄,他的一个宗叔也是江西人,名叫竹考,是看守孝陵的太监。他倚着这个声势,【好大来历,可谓遥遥华胄。】开了一个钱铺,放印子钱。每月放出大钱一千文,要每活打,一收四十文,一月,足收钱一千二百文。

  有人要借死的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若这个月没得还他,下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这样重利,谁敢去借?都是那挑葱买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图挣些钱,除了还他之外,下剩几文度。【说尽穷汉之苦。】还有一种好赌的人输了,借钱作本的,借得来翻梢。赢了送还,输了又借。【此种人不足惜。】

  或是有体面的人,暂时贫穷,少了人些零碎帐目,得利害,要惜脸面的,没奈何了,明知是个火坑,只得去借来且挪一肩。【见此数语,不觉令人长叹。】若多欠他些日子,便抬出他令叔的名目来吓人。“这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钱,叫我替他放的。【好势要小人心肠,令人可可笑。】你若少了他的,他对知县官一说,捱了板子,双手送来,还怕迟了。”

  人听见这话,谁敢短少?卖儿卖女也顾不得,且还他要紧。他屡年也积攒了有二三千金。他生啬刻,亲友们到他家来,不要说款待酒饭,从来不知与人一钟茶吃。他或有所求于人,或有体面朋友光临,没奈何,忍着心疼,备一餐饭相留,这也是十年九不收的事。

  他子黄氏是来到本京娶的,也还是个做买卖正经人家女儿。但生奇异,说起来更为可笑。他只夫两口,又无多人,间或买斤来,何妨公明正气收拾来吃?他生怕有人来看见,抢去吃了一般,一个小广锅,在后马桶下炒,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余的盛出来,关了房门,两口子如做贼似的,忙忙偷吃了才开门。等竹清外边去了,他将那所藏之拿出来独享,每每如此。

  一他生辰,他哥哥家送了四斤、两尾鱼、两只、两盘面与他来做生日,他哥哥、嫂子、侄儿、侄妇都来拜寿。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这黄氏把那割了有四两,炒了一盘。将那头、翅膀、脚去了下来炒做一盘,盘尾巴去下小半截来做一盘,别的忙忙收起。将些白水着些盐下了一撮面,【看书者勿形容太过,此类人世竟有之。】每人刚有大半碗,叫拿出去款待哥哥、侄儿。他嫂子看不过,说道:“姑,外边三个大人,这一点子那里够吃?少还罢了,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不尴不尬,三个成个甚么样子?”

  他艴然曰:“谁不叫他送四样来的?他只送了三样,那一样叫我那里变去?”

  【责人则明,责已则昏,真有些何等人】他嫂子道:“不论片粉也罢,或韭菜、白菜之类,那能值几个钱?添一盘便了。”

  黄氏皱着眉道:“可怜见的,家里要半个刮痧的钱也没有,拿甚么去买?”

  他嫂子又道:“那还多哩,再割些下来,做不得一盘么?”

  他听了,由不得那眼泪扑簌簌往下滴,道:“先割那一块,比割我身上还疼呢,还叫我割。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是要来送我死了。”

  【先是皱着眉哭穷,后方坠泪舍不得,写尽吝啬丑态。】他嫂子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再说,任他拿了出去。竹清把盘子品字放了,【异想。】只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也不再让,【可谓夫妇同心。】众人只得放箸。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他忙忙收进,藏在抽屉内。他嫂子也知趣,料想坐着也没用,决无再留他们吃的事了,肚里有些饥饿,就带着媳妇要家去。黄氏心中暗喜,也并不假留一声,送到门口,看他坐上了轿,见轿夫抬起来了,他才说道:“我要收拾饭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多坐坐,【等抬起轿来才说,妙极。不抬起,尚恐其回来也,将鄙吝人说得无立身之地,然此等人竟有之。】空空的回去。”

  他嫂子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心中想道:“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我要画一轴来供养,不但要费银钱,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每要上香,再供一尊菩萨,又要费一分香钱,大不可。小算零碎,不觉一年,总起来就要好几十文,如何行得?”

  【好精细算盘。】两口子商议道:“观音是佛,这是神,菩萨既送得了,难道神道就送不得子?我个画的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

  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喜道:“凑巧,凑巧。”

  【真是抬头见喜。】拿刀子就把那娃娃抠了下来。舍不得钱买面打糨糊,两口子刮下来牙黄,【好算计,好想头,刮下许多牙黄来,令人绝倒。】粘在玄坛怀中。他夫二人每人上了一炷香,倒虔虔诚诚祷告了一番,叩了十多个响头起来。【或香少而头多也。一秀才送教官节礼,封筒上写节仪五十文,门生某百五十拜。所五十拜算五十文。官云:你可添百文来,只用五十拜足矣。他夫因省了一柱香,故多叩些头以补之。】

  竹清对黄氏道:“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愿是我不敢许,设或养了儿子,拿甚么还?古人说:‘宁许人,莫许神。’神道爷跟前不是扯得谎的。但俗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我们既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时常有些供养才是。”

  黄氏道:“你这算计不好,若时常供养,倒费得大了。你竟大大的许个猪羊愿心,设或养了儿子,我们竟对几两银子折干,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仍旧还了我们,这岂不省事?”

  竹清摇头道:“万万行不得,事情要深谋远虑。倘或神道一时竟把银子收了去,那时怎么处?”

  黄氏想了想,道:“不然把我许了神道爷罢,料道神道爷是不要人的。”

  竹清道:“越发行不得。倘神道爷一时灵感起来,赐了儿子,把你拿去做小,我可不得了子,倒把老婆送掉了。”

  【他夫越算越奇。】黄氏道:“这不好,那不好,你就想个主意出来。”

  竹清道:“我有个好道理,每两顿饭是我们要吃的。你每顿饭好了,不论荤菜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就算得供养了。古语说:‘心到神知。’这岂不妙?”

  黄氏连声赞道:“这主意好,这主意好。”

  自此为始,他倒也着实虔心。每饭必供,供必叩头祷告一番。白菜、豆腐去供,他还不在心上,或买些来,他怕神道吃了去,拿个小碟,少盛几块,心惊胆颤的拿去试试,少刻去收时,竟丝毫不动。他试过几次,皆是如此。胆大了,后来全送了去供过,才收下来吃。【一路叙来,直笑杀。】

  一买了个鱼,也全送了去供,不想刚刚被一个野猫衔去吃了。他来收时,只得一个空盘,惊得目瞪口呆,忙走来告诉竹清道:“哎呀呀,【如闻其声。】了不得,了不得。”

  竹清见他面目更,倒也吃了一惊,忙问其故。他道:“原来神道爱吃鱼。我当每常他是不吃的,一尾鱼全拿了去供,谁知吃得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

  竹清听了吐舌道:“你前还说拿银子折猪羊,把你许神道爷呢,倒是亏我没有听你的话。”

  黄氏道:“造化果实,亏你见得到。就是这鱼,今后是再也断断供不得的了。”

  从此以后,他家再不买鱼了。

  过了数月,夫两个睡到半夜,似梦非梦,如每常里一般,同到神前去叩头求子。那神道忽然说起话来,道:“我看你夫二人,倒还虔心。”

  因指着案边蹲着的一个猛兽道:“把他赏你两上做儿子罢。”

  他夫又惊又喜,惊的是画的神像会说话,喜的是与他儿子,叩了许多头。再看那兽时,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豹同报音,谓此等人宜生此兽子以报之也】竹清道:“我每常见爷爷的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怎么如今又换了一个金钱豹子了?”

  神笑道:“如今世间坏人太多,我管世间财帛一道,有十分在银钱上刻薄的,故遣它去暗暗的啃些人的脑髓,【银钱上刻薄的人留神骨髓。】所以又换这个豹子来。你既求子,故把它赐你为儿。”

  竹清道:“爷爷,小人求了一场,既蒙慈悲,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这等一个凶恶畜生,如何要它做儿子?”

  神笑道:“你不要看轻了它,它是唐朝武则天之侄武三思,生前曾封过王位的。因他贪凶恶,故堕畜生道。一来如今该它转世,【应前到听所闻神语。】二来你夫又恳求我,故此拘来与你。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

  竹清道:“儿子倒也罢了,怕他啃我的骨。”

  【刻薄人着眼。】神大笑道:“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都尽了,就不许他把你啃一啃么?”

  【贪得刻薄之辈仔细听着。】因用手将那豹子一指,那豹吼了声,望着他二人一扑。惊得他二人一齐大叫嗳呀,醒来时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祝夫彼此相问,所梦符合,心内常常忧疑。

  过了数月,黄氏经水不行,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胎,又怕的是那豹子。到了五六个月作怪起来,在腹中横撑直撞,痛得那黄氏捂着肚子眼泪。一定有数次,连夜间睡觉亦不能免。间或睡着了,还撑撞得疼醒来。黄氏十分忧惧,向竹清道:“不是求了儿子来,是求了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怎样呢?”

  竹清也着实担心,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婆守了三三夜,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这样年纪才得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但这孩子一个膫子有三寸余长拖着,见者无不惊异。

  三朝这一,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都送了贺资来吃喜酒。黄氏睡在上动不得,是他嫂子来代庖,也还丰丰盛盛的款待来人。他家每常待客,那肴馔不过名而已矣,连盘子底下青花还盖不严。今忽然丰过盛,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道:“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做的事了,来破碎我的家俬,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了去么?”

  自己遂大嚼大啖,不住喝酒,已吃了个五六分醉意。众人替他道喜,敬他喜酒,他钟钟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个双钟,他到口就咽,多了几杯,有八九分醉了。众人临散,他送客,刚跨门槛,不防踩着一块骨头,站不稳,把脚一摇,一跌倒。把踝子骨崴错了骨,疼得滚,叫苦连天。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对了骨,抬他进去睡下。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与他贴上。

  他家并无余人,他舅子见他夫二人都睡倒,只得家中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事。过了半月有余,他夫二人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要多费些米菜,忙忙打发他回去了。【说得此等刻细人行事,令人绝倒。】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子商议道:“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前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腿几乎崴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服,我再约些亲友攒些份资,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道好么?”

  他子道:“前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还成个样儿待那些人。如今他起来了,是他自己料理。送了份资去,他藏起来,些不堪入口菜蔬待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他的刻啬么?依我的主意,你收齐了银子,买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坛酒,剩多剩少与他买柴米。这或者他还收拾的好看。”

  【主意固妙,孰意竟大谬不然,这或字下得好,亦虑及在有无之间。】他舅子依着子,如法送去。

  到弥月之辰,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下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大约是取吉利,八仙庆寿之意。】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甚么东西?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卜,一盘猪头脍豆腐,一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空处尚着青花。八个人一举箸,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大约黄氏不善饮,不然此一缸酒亦藏起矣。】

  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余竟见过此等人此等事,并非谬语。】拿到房中后去腌。正然欢喜,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柴出来,就把灶前的余柴引灼,烟就大起。黄氏忙去一看,见火焰焰的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同救熄了。【腌得好,得无妄之祸随之。黄氏不知之耶。】及至出来,只见他家的两条狗饿得瘦骨伶仃,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吃得盘中的骨头、余汁、酒钟,都掉下地来,打得粉碎。【真正奇想。】

  众人也没兴坐了,告别而去。【竹清夫妇当感谢此狗,亏它省了许多酒。】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子,又是气又好笑了一常竹清见屡屡不妙,向黄氏道:“自生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又险些遭了火烛,将来不知如何?”

  终忧愁。

  这孩子倒也无病无灾,易养易大。到了五六岁,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东,他决定往西,从不肯一事顺手。竹清夫见儿子长得清清秀秀,数年来也没有甚么祸患,他虽拗,父母再没有不疼儿子的。那黄氏更姑息得不成话说,凡事不拗他一拗,惯得那孩子天也不怕,到了十岁才送去读书。

  先生听得说他子拗,凡事拗戆,因起名叫做思宽,要他变化气质之意。他在学中才坐了两,便想出逃学的方法来,向先生道:“我爹爹身上不好,家里没人使唤,叫我家去使唤呢。”

  先生放了他,他躲在外边,先还同小孩子们跌钱下城棋,输了时回家,见他母亲那里有藏着的钱,便偷了出去。后来就渐渐同人捣丁掷四子,便输得大了,就将家中零东碎西偷出去卖了还人。黄氏全然知道,只瞒了竹清。竹清每月白送了学钱去,他总不到馆中。清晨出去,饿了回来吃饭,到放学时回来睡觉。黄氏又护短,【子弟之不肖,无不起于护短之母。】不肯告诉丈夫,说儿子逃学,在外赌钱,并家中偷东西的话。间或背地劝劝他,他便狠头强脑,嘴中不干不净,连爷带母的混骂。

  到了十四五岁,长成了一条大汉。他那物竟长将一尺,如钟口。竹清思量要替他娶个媳妇,或可绊住他的身子。因想到他那桩物件,可是女子容得的?遂尔中止。他每在外戏耍,索不归,后来连老子都不怕了。他娘再要说他一两句,他一搡一路筋斗,骂是不消说得,竟有抡拳之势。如此数次,后来黄氏见了他,竟真是见了活豹子的一般害怕,连哼也不敢哼他一声。

  他自幼知道他妈妈藏些梯己菜,他一时饿了走回来,恶狠狠的问他娘要菜吃饭。黄氏怕他得很,忍着心疼,忙取出与他吃。一,黄氏留了几块好自享,他又来要菜,黄氏舍不得拿出来,回他没有了。他四去翻,在脚背后翻着了半碗,【藏得固然妙,翻得更妙。】怒道:“这不是?你就说没有。不给我吃,大家吃不成。”

  连碗摔到院子里去。便宜那狗吃了,他气狠狠而去。黄氏虽是心疼,却敢怒而不敢言。见他去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哟,你好狠心。可惜我的哟,我心疼死罗。哟,可惜哟。我的命好苦哟。”

  尽着鼻涕眼泪数说着,哭个不休。【他哭个不休,看书者却笑个不休。】有个邻家的妇人偶然到他家来,见他这等数着哭,倒吃了一惊。只当是他儿子死了,忙进来相问。他哭着实告,那妇人忍不住掩口含笑而去。恰好竹清来家,看见院子里那破碗,跌足叫道:“哎呀,这是怎的来?把个碗打破了,可惜了的。”

  黄氏听见丈夫的声音,才住了哭。竹清进到房中,见黄氏泪痕面,问他为甚么。黄氏不肯说儿子摔了,说道:“我方才失手打破了一个碗,由不得心痛堕泪。”

  竹清道:“经过这一次,下次小心些,把两只手捧得紧紧的要紧。”

  再说竹思宽先在家中,还是偷着东西去赌,后来但他父亲不在家,他竟走来,不拘衣服器皿,可当卖的,拿着就走。他娘又不敢阻拦。及至竹清回来,黄氏还不肯告诉,等着要用的时候没了,他方才说儿子拿了去。竹清查查家中东西,已不见了许多,暗暗叫苦。后来要出门,将值钱的物件都锁在柜中,钥匙自己带在身边。一,竹思宽输了钱没得还人,着了急,走回来寻当头,一无所有,问黄氏要。黄氏道:可怜可怜我,那里有甚么当卖的东西?穿的在身上不下来。”

  他四处翻了一会,只有黄氏的一条蓝布单。【翻着了一条子,趣极。】他见不济事,见老子上的被,夹着就走。【夹着就走,妙,是个输急了的样子。】黄氏急了,撵出来道:“子我不穿罢了,这被是你爹晚上要盖的,你如何拿得去?”

  他头也不回,一直去了。竹清来家,见上没有了被,问起来,黄氏方说儿子连他的子都拿去了。竹清脸都气白,这是晚上要盖的,各当铺去问,赎了回来。黄氏忙把子卷紧了,暗藏在那财神的案底下。【这一藏,妙,料儿子再想不到。】此后竹清轻易也不敢出门。

  一,竹思宽回来,竹清问他道:“你也不小了,尽着往下里头走,一个钱朝死里赌他做甚么?你想从小顽钱,到如今输了多少,可曾见你赢回一个钱来?你这样一想就该改了。”

  他怒目而视道:“你说我下,我偏下个样子与你看看。你说我赌,我先还是小赌,你不说我还好些,你既是这样说,我且去大赌赌看。”

  口中啯啯哝哝的去了。【此等下的逆子多甚,吾闻其语矣,又见其人也。】他果然竟走到屠家去赌。

  屠家是当地有名的赌常这些放赌的都有耳目,知他家有数千之产,就让他掷,一场就输了一百余两。同他顽钱的,不是光,就是大老的儿子,到他家门口来要。竹清先也舍不得,见终来打闹、村辱骂得不堪,声声叫他娘出来剥子。竹清受不得,忍着疼,没奈何,替他还了。他见老子替他还得容易,越发放心去赌。【世间多有此类,正经处不舍一文,替儿子还输赢帐则不惜,吾不知是何肺肠也。】

  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还过有千余金。又不敢奈何儿子,只自己气得抱生怨死。有相好的亲友叫到衙门去告,他因系独子,又舍不得。一时间疼起银子来要去告,过后心疼儿子,自己又中止。因此竹思宽越发肆无忌惮。他一同着几个光耍钱,他的手气顺,从早至午,赢了有三四百两筹码。歇了算帐要银子,众人道:“绫子磨了水了,把你那妄想心打掉了罢,爷们的钱都是好赢的?只好等你那一输了,慢慢的抵帐罢。”

  他急了,道:“每常赢过我的不知多少,输了就要。我好容易今赢了,想赖我的。”

  众人道:“实话对你说罢,爷们原想赢你这肿嘴,今不幸输了,是你的造化。不要讲三四百两银子,你想要三四百文低钱板子,大约还不能够呢。”

  竹思宽又气又急,就骂了几句。被这三个人齐上,拳头嘴巴打得嘴鼻中都是血,脸红红紫紫,大包小瘤。把头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扯得稀烂。

  正闹着,恰好他舅舅路过,喝住了。问起缘故,竹思宽将前事奉告。他舅舅向众人道:“这个不长进的奴才,每年来输了头二千两,今才赢得这一场,列位就没有,也该好说,不犯着就动手。赢了他的要,输了他的打,自己也过不去。这是鼓儿词上说赵太祖的赌法,输打赢要了。”

  众人见他有些体面,【体面人处处行得去,可慨矣夫。】不敢回言。况自己原也理亏,还洋洋的道:“饶他这一回。再要想问爷们要,叫他试试爷们的利害。”

  就走去了。【是起光的行径声口。】他舅舅送了他到家中,忿怒向竹清道:“既有本事养儿子,怎么就没本事管教?叫他在外边赌钱闯祸,作何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连同赌的人一齐处治几个,也戒戒他的下次。”

  【果真上策。】那竹清半晌吐出一句道:“我何尝不想到?倘送到了官,怕亲戚们看着,没脸面。”

  【何没脸面之有?老牛心,令人不解。】他舅子大怒道:“好好好,你儿子这样不长进,倒有脸面?你这等出奇的心肠,【真是奇心肠。】就怪不得有这样好儿子了。亏你怎么活了这样大年纪?”

  说得越发怒气上来了,道:“呸,【可谓不顾而唾。】孽障,【真是孽障,骂得不差。】后来不知怎么样现世呢。”

  就忿忿的出去了。竹清望着竹思宽,道:“今你试着了,输了白白送与他去,赢了不能得,还要捱打。你想你输过了多少?有这两千输过的银子,要开个铺做上生意,又练出人来,何等体面?今叫舅舅这样骂我,你也过意么?”

  【真老牛,还有姑且儿子嗔怒舅子之意。】竹思宽道:“你要肯给我银子开铺子,我好戏得赌钱么?我是闲着没事做,才干这营生。”

  【人生在世,何事不可做,闲着没事便去赌钱,奇语,非下人不能说些下语。】竹清道:“给你银子开铺子,又好拿了去赌。”

  他道:“要开上铺子,做了买卖,还要赌钱,那也不是人养的,竟是驴子出来的了。”

  【他倒也罢了,难为他令堂。】竹清道:“据你想,做个甚么买卖?”

  他道:“小本生意,碜滋滋的,我不做他。本钱大了,你又不放心。得五百两银子,开个钱米铺也罢了。”

  竹清听得儿子说有生意做就不赌了,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巴不得他望成人里做。遂取出五百两来,租了三间铺面,搭了一个伙计看银水写帐目,又替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帽鞋之类,择吉开张。他果然竟有三四个月不曾去赌,把个竹清夫妇喜得没入脚处。【真是出奇,不但竹清夫妇欢喜,看书者亦以为异。】竹思宽人物生相也好,口中言谈也好,见人一团和气,又舍得。这些在街上开绸缎铺、布铺、杂货铺的人也都相与,时常请到茶馆中吃茶,或大荤馆中吃酒饭,众人也都还席请他。见他少年圆活,倒都看得他甚高。【偏是伶俐小伙子好干此等下事,余不解是何心也。】

  他足足戒了有半年,忽然赌兴又发,忍不得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输了五百余两,就把钱米算与了人。【到也爽快。】人来抬钱米的时候,伙计才知道,要拦阻时,竹思宽反拿刀子要同他拼命。伙计无法,只得连忙去报与他父亲。竹清跌跌舂舂跑了来时,钱米已去,只剩了个空铺子,连竹思宽都不见了。捶跌足,怨天恨地而回。【可谓:儿子一去不复返,钱米今已空悠悠。】

  你道竹思宽往何处去了?他把铺子输去,要想翻本,手头无钞了,走向素常相识的这些铺子里说谎道:“水西门外上江到了几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于要回,只照本钱就卖,就照眼下时价也有四五分利钱。家父叫我到宝铺,恳祈暂挪了用,【题目甚佳,可惜把文章错作了。】或五十两,或三四十两。三五内米一发了,如数送来奉还。”

  众人见他现开着铺子,也有与他父亲相的,又知他家殷实,况他说得甚是委婉,可有不相信的?各铺中三五十两不等,共借了四百有余,拿到屠家,全全送入他人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

  这些铺家在他铺子门口过,见关着,还以为是他伙计们同去照料发米。过了四五,仍然高锁如故。访问左右铺子,方知他做的那些妙处。众人全知道了,约会到他家来问竹清要。竹清见是儿子做的事,又都素常相识,情理两个字都说不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数偿还。这一下,将他生平刻薄所挣之物,尽行罄囊抖出。所剩房产田地不过五六百金,还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谚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刻薄一生,终归乌有,刻薄者何益?此等处须当着眼。】

  竹思宽这两场送去了千余两,他虽然不怕父母,自觉无颜,老老在屠家住着不回,零零星星又输了一二百两。众人得惯了济,又来寻竹清。竹清此时囊中已无物了,只得学那空祖师妙法,两只推聋的耳朵,一个装哑的嗓子,耳弗听,缄口不言。后被辱骂得不堪,他此时也将七十岁了,出来说道:“我几千两的一份家俬,被你众人勾引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光。如今只剩我一条老命,你们拿刀来杀了我罢。”

  走到街上大声叫屈,拉着众人撞头磕脑要寻死。众人先还以为他像当好骗,不想老儿光了,着了急,要来拼命。【真叫做人急生智。】谁不怕事,一轰就走了,回来叮着竹思宽要。竹思宽没法,想出个妙策道:“我家的银子虽没有了,房产地土还值千两,但文书在我老爹手中出不来。我写下一张欠约,等老爹死后,磬一响就还钱。今且叫我掷掷,翻翻本着。”

  众人知他家的产业还值数百金,就依允了。两三个老把势同他下场,一夜就赢了他七八百两,立着将房产地土都写了卖契,同伙许多人做保。这几个赢了的,拿出几两银子来,备了几桌酒酬谢众人,竹思宽却也吃了一,欣欣自得。

  【真便宜,七八百赊帐还了一吨先。余有一亲曾锡侯拥资巨万,衣食不浪费一文,头发长约寸余亦舍不得钱剃。到亲友家遇直剃头者,方扰一剃,其吝如此,遇赌则不惜。他有一茶馆,名曰月居,连房子器用家伙,系二千五百金所置者,偶一夜输去三千金,以馆算与他,喜谓人曰:“我二千五百银子的产业算了三千金,岂不便宜?”竹思宽心亦类此。】此后众人知道他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赌,只赌现钱。

  他身边一文赌本皆无,着了急,想起他一个表姐夫来。这人姓苏名才,就是黄氏的侄女婿。他有千余金资本,在外路贩买杂货。竹思宽走去看他,苏才见了,甚是欢喜,说道:“你姐姐对我说,你竟改过不耍钱了,开了铺子,这样往成人里走还不好么?这是姑老爹的积行。”

  他借因儿说道:“开铺子,奈本钱短少,转不过来,老爹放的帐一时又收不起来。今买了一桩米,差二三十两银子就撅住了。我听见姐夫回来家,一来看看,二来想问姐夫挪二三十两银子权用一时,三两就送来。”

  苏才道:“我的货物还没有发动,银子是没的。既等着要用,把你姐姐的头面且当几两用罢。”

  遂叫子拿出几件首饰,说道:“这当得二十两银子了,你拿去罢。”

  竹思宽道:“一客不烦二主。既承姐夫姐姐美情,索全美了我的事罢,再得十两就够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

  苏才想了一想,又对子道:“把你我穿不着的衣服借些给他罢。”

  他姐姐又将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与他。他说了声多谢,笑嘻嘻拿着去了。【乐哉。】到了乐铺中尽力一当,当了三十五两,走到赌场轻轻送去。

  过了半个多月,苏才不见他送来还。竹清待亲戚极淡,人都不甚上他的门。苏才因要问他要东西,借此来看看姑丈姑母。坐下叙了几句闲语,方说起竹思宽借的当头来。竹清听得气得两泪交流,把竹思宽历来所做所为前后细说。苏才听了这话,知道这项物件他万不能还了,去寻他要当票要紧。辞了出来,正走到街上,见二三个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宽在那里闹。苏才看时,他连衣服鞋袜都没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着一条子,赤着两片脚。苏才上前问故,众人道:“他输了我们十多两银子,只将一身衣服给我们,值不得头二两银子,就要罢了,如何饶得他?”

  苏才道:“列位看他这个样子,还问他要命么?劝列位撂开罢。”

  众人那里肯依,这个一拳,那个一脚。苏才看不过意说道:“列位不必动手,打死人是不要偿命的么?”

  向顺袋中掏出有两数银子,递与众人道:“这个列位拿去买杯酒吃罢,放了他。如不肯听凭尊意,我就不管了。”

  众人先看竹思宽的样子,知是不出来的,不过打几下出出气。见苏才拿出银子来解纷,实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下他,向苏才假说了几句好看的话,笑往酒馆中去了。苏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东西你料道不能还了,把票子给我罢。”

  幸而当票还在身边,取出付与苏才。【疏财之姐夫遇着这不才之小舅,奈何?余阅此,偶忆起一故事,当年祝枝山在京兆,无以度岁,向各亲友家借白领,诡云往人家吊孝,借得十数件,尽送质库。新年人不好来要,灯节后皆来取讨,答云:“早来好来,迟到如今,当票也不知何处去了。”

  竹思宽当票竟还在,较此尚妙。】苏才道:“你这个样子,还有脸面在街上走么?我送你家去。”

  他还不肯。苏才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项事对竹清说了,然后回去。竹清见贤郎这样个形状,也无言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老牛舐犊,没奈何,把旧长衣又给他一件穿上。

  忽一,黄氏侄儿骑了头驴子如飞而来,说道:“母亲偶然得了暴病,叫我来接姑妈妈,快家去见一见。”

  黄氏道:“你快去码头上叫乘轿子来。”

  他忙忙去了。及至叫了轿来时,驴子已不知何往,找竹思宽也不见。他急得暴跳道:“我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里驴子骑了来。这没得说,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赌本了。”

  【偷的有趣。】竹清在房中羞得连声也不敢啧。他急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步行同黄氏去了。

  竹思宽把驴子偷去,做了二两五钱银子耍子筹码,顷刻送得光。他打听得舅母没有了,到六上黄家,正念首七经,他毫不觉,走了去帮忙。他娘舅表兄见他,虽是一肚子的气,家中有许多亲戚男妇,当着人又不好发,看妹子、姑娘的面子又不好撵他。

  到晚间和尚施食,至三鼓方歇,人都困倦了,一齐睡着。次早起来,灵前的供器都没有了,众人不见了许多孝衣,连白布桌围都拿了去。出去看时,门已大开。查点众人,单单不见这位姓竹的贤甥。【这一偷更妙。】他娘舅急得叫道:“你宁可把别的东西偷些去罢了,把孝衣拿了去,这忌忌讳讳的如何重做?这是如何说?”

  忙叫儿子拿了银子到屠家场上找着了他,要了票子赎了回来,把个黄氏羞得要有个地也就钻下去了。

  过了几,黄氏归家,把乃郎妙处告诉了丈夫。竹清有年纪了,羞愧气恼齐集中,渐渐饮食少进,恹恹成玻这竹思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在屠家做了帮闲,十半月积得几文,就同人小耍。他虽输完了家业,却把武艺练,竟不得输了。

  屠家见他伶俐,相帮照看赌账,拿拿红儿,倒离不得他。【可谓学成看赌艺,货与放头家。】且说竹清久不见儿子回来,门口也无索赌帐的来闹,家中所余也还尽可供穿吃,眼耳清净,病倒觉好些。久不出门,一,拄着拐,到街上茶馆中坐坐散散心。走堂的送上一壶茶来,他忙道:“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

  那掌柜的素常认得他,知是吝啬,怕费茶钱,笑道:“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钱的。”

  他方留下。筛了一杯吃着。见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他听了听,是谈他的家务。一个道:“为人在世,银钱谁不爱?要十分刻薄,触了鬼神之忌,远报儿孙近报身,再躲不掉的。像竹思宽的老子那孽障,我虽不曾会过他,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也就是天地间少有的了,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挣了一辈子,了这么个家俬,也没有享用一,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轻轻的送了个干净,背后还落了人多少笑。”

  那一个笑道:“我前在老屠家,见竹思宽把房产地土都输了,写了文书给人。只等老儿一倒头,都是别人家的。那老孽障不知道儿子的这件事,还坐在鼓里呢。这话,大约也就要气死了。”

  竹清听了这一篇话,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把腿都气软了。定了半晌,方挣着回家,向黄氏说知。夫悲切了一场,他的旧病原未曾大好,复着了这口重气,成了一个气蛊,又舍不得钱医治。临危时,心中想道:“这个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甚么冤家,今生相遇,那里是甚么父子?他同我拗了一生,我如今要说我死后要他埋葬我,他是决不依的。不是烧了,就是弃之于水。我只要叫他火化,然后水葬,他就定然埋了我”

  烦邻舍到屠家寻了他来到跟前,说道:“我生了你一场,养你三十多岁,我不曾得你一的孝养。为一赌同下,我劝了你几千百遍,越劝你越要拗着去做。我如今要死了,也管不得了,任你去罢。但我死后,料道也没人将来到我坟前烧钱化纸,你不必土埋,把我烧了,弃在水里头罢,倒还干净。”

  说毕,就闭目而逝。

  竹思宽每当他老子劝他不要赌,他更赌得利害,劝他不要下,更往下里走,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不是。他常见有同他一般的人,也劝道:“你们这是何苦,不要像我这样不长进。”

  但他是生来的逆种,明知故犯。今听了父亲临终的话,他一时心中也觉难过。忖道:“实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子一场,他临死的言语,再不依他,也觉太过不去些。他在生时我恨他者,为他时常在我耳边絮聒,以不入耳之言相加,所以拗他。如今想起来,他挣了一生,一分家俬我全败尽,他也并不曾敢把我怎么样。凭良心说,我要有这分家俬,他要花了我的,我也还有好些依不得呢。【世间忤逆心肠恶子声口,大都如是。】只想他的好处,不要想他的歹处。我后来或者生了儿子,也要想他孝顺呢。人常说,死了死了,外人还人死仇解,何况一家?罢罢罢,把冤仇解了罢,我依他的遗言罢。”

  遂买棺装殓抬出去,一火焚之。拣了骨殖,家中拿了个旧瓶盛了,去到城外赛虹桥上投于中。【不逆父命,真是孝子。】这些债主见他父亲死了,都是来索,他将房产地土并囊箧中所剩尽情付与。黄氏是儿子降服了的,可敢擅发一言?暗气在心,又是悲痛丈夫,不数而亡。竹思宽想道:“他虽然不曾说土埋火化,但他夫自然该在一处。”

  也就烧了,弃于赛虹桥下。他的房子俱无,孑然一身,就依身在屠家赌场中过。他虽把一分家俬送尽在这赌之一道,倒也熬成一个相识。屠家赌场上来耍钱的财主,官宦门的子弟多,也个个奉承,又习会了这篾片道路。虽吃穿二字不愁,但他自幼花用惯了,所以到三十余岁,并无家业,也不想要子。

  他有个混名叫做赛敖曹,他这物生得其实放样,横量宽有二寸,竖量长及一尺。休说是良家女子,就是娼宿,见了他这驴大的行货,也惊个半死。有那大胆女,贪他加倍的嫖钱,又想尝尝这顶大的滋味,略试一试,就绽皮开,啼哭而遁。后来女中拿他做了誓辞,凡他的同类中有说誓者便道:“若没良心,叫他遇了竹思宽的膫子。”

  他有这个大名在外,女中再不敢招惹他。因有这个缘故,把娶一念丢向九霄云外,再也不想。他虽遇几个妇人,只算做登门奉拜,并不曾做入幕嘉宾。那户之形虽然识,却还未曾尝着个中滋味。不想天配奇缘,偶然遇着郝氏的这件家伙,竟是生死替他装本钱的一个皮袋。

  郝氏虽是个半老佳人,风比少年尤胜。当也素常闻竹思宽的大名,不敢造次。后来想道:“彼人也,我亦人也,我何怯乎哉?”

  竟同他试了一试。谁知悠然而入,毫不觉其烦难。竹思宽遇了这个开大饭店的主儿,方得尝一顿异味,始知妇人裙带之下真有乐境。起先竹思宽以为自己间这废物是没用的了,今方知天生一物,必有一配。因此钻头觅,去了钱来奉承郝氏,图他心,可以常常领教他这个妙物。

  但他一个好赌的人,如何得有余钱?有个缘故,他虽好赌,比不得这些少年孟的人昏头昏脑,脖子上一面小黄旗,做那送钱的铺兵。他于此道中花了数千金,练了二十余年,而却甚是在行。他在赌场中着脚久了,某人有钱,某人没钞,某人是把势,某人是雏儿,个个都有一本老册子在他中。他或遇着有钱大老,又都是在行的,他不耍,就在傍边撮趣奉承,或是帮着算算筹码,或是记记帐目。

  谁人赢了,他拈些飞头。这些在赌场中顽钱大老,十个中有九个肯撒漫。见他又善于帮衬,又会奉承,且相识久了,分外肯多给他些。或者造化,遇着两个有钱的雏把势,他便勾上一个老手上常他在此道中历练久了,钳红捉绿,手段也自高强,所以十场中倒有九场被他席卷而去。

  他得了这种钱赌,别处一文不舍,只做件把衣服穿穿。每饭食是在赌场中扰的,终年连柴米都不消买得。积得多了,只留些赌本,余者尽送与郝氏,为户钱粮之费。【竹清生他一场,不曾孝养一,郝氏之户,他供了无限钱粮,竹清之嘴竟不如郝氏之,刻薄人宜生若是之子。】数年来也填还了他不计其数。

  郝氏这个户,就像和尚们化缘的银柜一般。捏上两个泥娃娃,张着一个钟口大的小口袋,站在柜上。任你撂上多少钱,都掉了下去。他这样个小窟窿,竹思宽填了许多钱,总不见一些影响。【一羊贩贩羊数百只,货卖偶嫖一,相得甚,陆续将羊尽予与,一临行,谓此曰:“我同你相厚一场,可将你此物与我细看一看。”

  其即与看之,此客叹曰:“这样一个牙也没有的一张嘴,怎么就吃了我几百只羊。”

  几百只羊入内尤不觉,况于竹思宽之零星钱乎?】郝氏自从幸会过他这件放样的物,他的自然成了个出楦的户了,【户而曰出楦,与铁是一样新闻。】间或有嫖客来与他相,此讶其小,彼讶其宽,都骇然而走。

  郝氏有个最相厚旧孤老,极善诙谐嘻笑,他的具当也是郝氏赞扬过,考在一等数内的。偶然来看他,温温旧帐。带了个包儿来做东道之资,郝氏备酒饭款待他。同他吃了饭,留下过夜。二人解衣上,那人将他户一摸,竟如两片破瓦,吃了一惊道:“妇人中有如此巨物耶?真可谓三不见,当刮目相待了。我见武则天小说内,说他如片瓦,我以为后人骂他的话,据此言之,想亦不谬。”

  只得上他身去试试,宽而无当,物在内如钵中木舌一般,左右晃,总无涯际,【妙譬。】又宛如措大走路相似,任着两边摇摆。【此譬更妙。】郝氏见他在腹上一动一动的,内中却全然不觉,问道:“你便罢了,又不放进去,只管动做甚么?”

  那人暗笑道:“好大物。”

  拔出道:“我撒泡。”

  来到窗下,见一个捣蒜的石杵,有手腕,有六七寸长,悄悄拿了进来,假意爬上身,用手将那石杵往中一,一下全入。郝氏道:“你怎把物冻得冰冷的了。”

  那人吐舌道:“好利害,我定要试试有多深多大。”

  又道:“我还要出个大恭去。”

  又下来,灯影之下见侧有一个槌衣的大槌,笑着拿了上,又爬上肚子,将那槌对了门,两三捣送入大半。郝氏觉内中有些捣着底了,他暗想:“惟竹思宽的可以至此,他何得亦有些异物?”

  忙用手去摸时,原来是一个大槌。笑骂道:“促恰鬼,这是我挣饭吃的本钱,又不是石臼子,怎拿大槌捣起来了?”

  那人也笑道:“你不听见古诗上说的,长安一片黑,万户捣声么?”

  郝氏大笑道:“我听得是一片月,捣衣声。”

  那人道:“月下自然是捣衣,你这个只好黑地下捣。虽两件事各有不同,总要用的是这个槌。”

  两人一齐大笑。【昔有一张姓之儿与姓之妇联姻,临娶时张姓之命媒人传亲母云:我家大大一张,妆奁须入得我张家门,才出得他家的门。”

  亲母向媒人云:“你拜上亲家母,他虽是大大一张,我的门也不校”

  正是郝氏之谓。】那人知不得的了,见他这种奇牝,不住用手抠挖。郝氏被他引得不疼不,甚是难过,水长。那人手皆。将五指捏拢,戏往内中一,不想滑济济把一只手送了进去,直至手腕。郝氏犹然不觉,那人大骇坐起,将一只脚往内一蹬,进去了半截。郝氏摸着,笑骂道:“我这东西是给你当破皮靴穿的么?”

  【此何足异?有一笑谈,一大无比,有一客到他家,此正赤身昼卧。此客戏将他鞋下,内,醒,觅鞋不得,问他鸨母,鸨母道:“你穿在脚上,如何得不见?”

  此上净桶小解,鞋自中掉出,笑呼鸨母道:“不知那个促恰痨,把鞋在我这里头,才掉了出来了。”

  鸨母道:“前不见了两把大酒壶,想也是人同你玩耍,在里头了,你寻寻看。”

  酒壶可以上两把,而况于半只脚乎?郝氏若与此相较,算紧美之甚了。一笑。】那人笑得滚了会,方才睡了。次回去,当一个笑话告诉人,就有编出个吴歌来唱道:郝老鸨儿忒子个,一个门赛子个破瓢。被人拿了当子个皮靴套。只好叫赛敖曹做他子个孤老。【个音故。】人听他有这件奇物,再也没人来领他的大教,因此这郝氏爱竹思宽的槌犹同性命。今见女儿大了,有他这件豆腐脑儿似的货接待,不愁那财源不滚滚而来,做个富婆。【富翁则有之矣,富婆此方仅见。】况且自己已四十多岁,成了老佳人,也是过时的了。恐怕竹思宽憎嫌他这个干虾瘪鲞,【奇语,虾则谓其形,鲞则喻之臭】一时见弃,那里再去寻这驴肾般的佳配?所以托他只要替女儿寻得个好孤老来,不但分惠与他,且自此以后,有女儿做了穿衣吃饭的本钱,他这件老朽牝物情愿奉申致敬,白送与他受用,一文不复再索。竹思宽听了这话,银钱还是末事,若谋事不忠,恐他恼恶起来,再出逐大门之外,何处再寻这深松阔大的妙物?【此等妙物或者还有。】岂不守了活寡?因此十分上心。

  一,在赌场中有一个旧相识,姓铁名化,是个回子。【回子】有三十多岁。他自幼刁钻古怪,促恰尖酸,所做所为,出人意外。八九岁时,他父亲送他到一个老学究馆中教他读书。他别样的事件件皆能,惟到了书上便念不下去。【此等学生多极。】这先生姓真名佳训,【一个好先生,不愧姓真。】是个迂板的老儒,毫不放松,常施挞楚,无一不见教他几下,他怀恨在心。这先生年纪虽才五十多岁,却是一嘴白须。一将要科考,闻得新宗师系少年进士出身,最爱少老。少者虽文章欠通,他以为青年可以培植,皆取前列。老者纵是宿儒,尽置末等。这先生须发如银,自觉难看。恐怕一时考低了,不但坏了声名,且不得科举下场,要寻些乌须药来乌黑了,方好去考。又不知何处有好方,但是会着朋友就问。【一老汉纳宠,有一嘴白须,用乌药乌黑,其宠一见之大恸。此汉骇问之,答曰:“我见了你乌乎,我怎么不哀哉?”

  娶妾者,乌胡自是常情,不意应考亦乌发也。】铁化揣知其意,向先生道:“我家老爸有上好的乌须药。”

  先生:“你如何知道?”

  他道:“先生当我老爸的胡子是黑的么?也是雪白的。我时常看见他到晚间临睡时用些药包了,过了夜,第二早起,就乌油黑的。”

  先生闻言甚喜,向他道:“你晚间回去时,请了你父亲来,我有话说。”

  他道:“我老爸出外做买卖去了,这一向还没来家。先生要药,家里有,我问母亲要些来送先生。”

  先生道:“也罢,你不可忘了。”

  到了放学时候,将散时,先生又叮嘱他道:“我还等着你拿来才回去。”

  他口应诺,如飞的跑到家中,忙忙的摘了些红凤仙花,同些矾捣烂如泥,用纸包了,送到馆中来,诡对先生道:“我母亲说来,这个药见不得风,不可打开了看。【妙甚,打开恐看出假也。】只到临睡时用块小绢帕包在胡子上,明就漆黑的。两鬓也搁上些,再用包头扎住,也就黑了。”

  那先生是至诚的人,信以为实。到了家中,果然到临睡时方打开,包了就睡。过了一夜,次早起来,对镜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不但一嘴通红的胡须,同两鬓连脸上,斑斑点点都红了。若再有个红脸,竟像一个火神。他有个女儿见了,说道:“这是谁拿染指甲的凤仙花捉弄爹爹的?”

  【闲中提出此女,后嫁干不骄,方不是劈空诌出。】真佳训被他提醒,方知为铁化所耍。一两就要赴考,真急得要死。忙用水洗肥皂,越洗越红,反被肥皂得更光亮起来。没奈何了,只推有病,等到后来赶遣才告大收罢了。门也不敢出,足足在家躲了有一个月,红方退了。他起先是一嘴白须,到如今竟成鹅黄颜色。【真先生若是白面,倒合了相书。相书云:“银须金面,大贵之相也。”

  】旷了一个多月的馆,那一肚忿气走到馆中来,传齐了众学生。铁化也来了,先生要打他。他道:“我又没有犯了学规,先生为何打我?”

  先生道:“你这样小小年纪就这等坏心术,你前的是甚么药哄我?”

  他道:“我何尝敢哄先生?我母亲包了药,对我说了,放在桌子上。我往外边出了个恭,怕先生等晚了,忙进去就拿了来送与先生。谁知一时慌忙,就拿错了来,把我妹子染指甲花拿了来。我回去,妹子问我要花。我再去看,那个乌药包还在桌子上,才知道拿错了。我要送到先生家去说这话,我又小,天也渐渐黑了。不意妹子将那一包药抢过去,摔在地下,脚踏得稀烂。我再问母亲要些药,等先生第二到馆来送给先生,又没有了。【真刁钻,此想更妙,不如此说:恐先生再要。何以答之。】次就听见先生有病,我敢戏先生么?我在家被妹子骂了两,说把他的花掉了。”

  【此语不但不受过,且还有居功之意,暗含错送了药,因先生而受妹子骂也。真顽皮。】他此时要强说是乌药,自然是他鬼无疑,定然是要打的了。他真认是错拿了,倒不好打他。先生听他说得委委曲曲,有头有尾,也就半信半疑。况前问他小孩子要药,自己也有些差处,也就饶过了他。

  这馆中有个学生贝余,那一书背不,被先生责了十板。那铁化也责了几下,先生回家吃饭。众学生都回去了,单不许他二人去。贝余喃喃嘟嘟骂个不歇:“我们的皮被他打得生疼。”

  铁化道:“你骂他,他又听不见,如何出得气?我有法儿报这个仇。我家远,你家就在隔壁。你去要两个大针来,在他坐的垫子上。等他坐了下去,把那股戳他两下。只当替我们的股报仇。”

  贝余道:“好是好,只我两个在这里,查起来,不是你就是我,又捱一顿好打。”

  【贝余有此想头,尚不至大愚,但铁化过于狡狯。故被其愚耳。】铁化道:“我恨他不过,你只管依我行事,你再写个帖儿,说铁化拿针戳先生,他看见了,我破着再与他打十板,且出出气,一丝也累不着你。”

  那贝余天喜地跑到家,要了两针来在垫子上,又写了个帖儿放在底下。

  少刻,学生都来齐,先生也来了,到椅子上一坐,穿的是单衣,两针戳进去半截,疼得暴跳起来,忙把针拔出。拿起椅垫一看,只见底下一个帖儿,写着铁化用针戳先生。叫过铁化来,大怒道:“你这畜生,书也不会念,单会做这些坏事。”

  铁化道:“学生多多的,先生怎么就知道是我?”

  先生拿帖儿与他看,道:“这上头现写着是你。”

  铁化哭着道:“我笨些,不会念书,人见先生常打我,就捉弄害我。要是我戳先生,我还敢写名字放在这里么?”

  先生想他说得甚是有理,遂叫众学生来对笔迹,却是贝余。先生要打他,他说是铁化教他做的。铁化道:“我就这么呆,要是我叫你做的,肯教你写我的名字,你先在先生座上翻,我当你寻甚么东西,你做的事体反赖我。”

  先生道:“这与铁化不相干,明明是贝余这个畜生,因我早起打了他,他故下此毒手戳我,故意写个帖子,想嫁祸与铁化。这等诈可恶。”

  那贝余痛哭,只说冤赖他,口口咬定是铁化。先生也还有些不决,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干壹,说道:“先生只究这两针从何而来,便知是谁了。”

  【随手便出干壹,省笔。】先生问铁化,铁化道:“我不知道,贝余说要出恭,去了好一会才来,就在先生位上去翻。”

  先生便打发干壹到他家去问来,回说道:“他母亲说贝余说先生要针用,拿了来的。”

  先生笑道:“畜生,你还有甚么说?”

  贝余道:“是铁化叫我要去的。”

  先生怒道:“你还敢赖?铁化叫你吃屎,你也肯吃么?”

  按在凳上,结结实实将贝余重责了十板。【甚矣,世间之冤枉事不少也,明是铁化,反累及贝余。铁化狡黠便能祸,贝余愚卤但受其枉,以小概大,片言折狱难矣哉。】贝余被铁化耍了这一下,真有口难分辨。却也背地被他骂了十数。【先生犹被其愚,而况于此蠢材乎?】隔了些时,那先生有事出门,回来时,正在铁化家门口过。只见十多岁一个孩子,弯着在那里哭着叫骂。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卖鸡蛋的,在那一块马台石上,把两只膀臂圈着,把些鸡蛋垒得高高的,弯着抱着,动也不敢动一动,一个筐子放在旁边。问他缘故,那孩子哭道:“这家十来岁的一个人要买我的蛋,叫我过数。又没处放,他叫我把手圈着,他数了,说进去拿钱来取蛋。这半总不见出来。我又不敢动,怕蛋滚下来打掉了,这一回又没个人过,我也弯疼了,膀子也木了,再迟一会,都是打掉的数。造化遇了老相公,救我一救。”

  先生知是铁化所为,恨声不绝。替他拿过筐子,把蛋拾在内,装完了,那孩子连还直不起来,向先生千恩万谢,方提了筐子走去。

  先生到了馆中,那铁化已打后门早来到学馆里了。先生叫他过来,问道:“你门口那个卖蛋的,可是你促恰做的事?”

  他道:“我吃了饭就到学里来,并不知道甚么卖蛋的。”

  先生道:“他明明说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不是你是谁?”

  怒狠狠的要打他。【方写耍贝余,又写耍这孩子,见得总是孩子,却没有铁化之尖酸狡狯耳。】他道:“我家有好几个十来岁的,难道就是我?先生方才不该放他去,叫他来认认我,看是不是。先生此时打我,可不冤屈了我么?”

  【真顽皮。实是强词夺理,先生亦无奈他何。】那先生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又饶恕了。

  这馆中有一个学生,姓白名华,他父亲曾做陕西华州吏目,因为无子,祷于华山所生,故命此名。这白华伶牙俐齿,善于捣鬼。众学生替他起个混名,叫做白白嘴,因两个白字重在一处不好叫,见他的嘴略有些瘪,又都叫他白瘪嘴。

  一,先生他出,铁化道:“我讲个笑话,你们众人听听。”

  白华同众学生都攒拢来听铁化道:“一个妇人往井上汲水,这大冷,遍地都是冰。这妇人一时急了,见左右没人,就蹲下去溺。溺完了才要起来,不想一滑,站不稳,一个坐跌,把个户就冻得粘在冰上,爬不起来,只得坐着。他丈夫见子不回,忙走了来,看见子坐在冰上,问他缘故,子告诉他,因溺冻住了。这男人没法,想了一会,道:“除非呵化了冰,才起得来。”

  只得爬倒,用嘴呵。不意把嘴同户冻在一处,也动不得。忽有几个挑脚汉过,见他二人如此,问其所以。男人嘴冻住了,说不出话来,妇人只得忍羞实告。那几个汉子上前看了看,内中一个道:“这事容易,若要开时,我们拿过扁担来,大家别嘴的别嘴,别的别。”

  众人听了大笑,白华见是骂他,说道:“我也有个笑话说给你们听。”

  众人侧耳听他说道:“一个人念诗道:‘一杏花红十里,状元回去马如飞。’旁边一个人道:‘你念错了,古诗是归去。’这人笑道:‘你好不通,归字就是回字,回字就是归字。’”

  众人笑得打跌,铁化道:“你们不要笑,我再说一个,一个人在画铺中赊了几幅画儿,家去贴着,画匠要了几十回,他总不肯还钱。画匠气不过,骂道:‘我你贴白画的亲娘。’”

  众学生齐拍手笑道:“白瘪嘴吃了亏了。”

  白华也不答应,说道:“你们不要笑,且听我说了着。一个人才睡觉,听见外边叫门,起来开了看时,不见有人。刚回来睡下,又听见叫。只得又起来开了,又没有。如此者四五次。这人急了,骂道:‘开了门不见人,关了门又叫门,我你叫门的祖。’”

  铁化见伤了他祖上,就面红耳赤,争竞起来,几乎相打。那大学生干壹,虽也是个少年,却板板策策,从不同人顽笑,众人都惧怯他些。【屡写干壹少年老成,后来方见是成材也。】是他一阵吆喝,才镇住了。

  铁化又读了一二年,他父亲见他仍然一窍不通,叫他辞了先生,下来学做买卖。他在馆中先生管着,还时常逃学,何况到了铺子里,他可肯安坐?终在外闲撞。

  一,遇见一个人,穿得甚是齐整,斯斯文文,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远远走来,到了跟前一看,是一个大糟鼻子。他心有所触,暗暗含笑,上前深深一揖。那人见他身上华丽,知是正经人家子弟,也回了一揖,道:“小相公,素不相识,何劳赐揖?”

  他道:“先生这样一个仪表,可惜把土星坏了,怎不治他一治?”

  那人蹙额道:“正是呢,也曾各处寻方医治,再不能好。”

  他道:“家父倒有绝妙的奇方,一治就好的,效验至极。”

  那人欢喜得一把拉住,道:“小相公,既然如此,烦你引我到府上奉求令尊,倘医好了,我自当奉谢。”

  铁化诡对道:“本当奉陪同往,但晚生有些要紧的事到一舍亲家去,不能相陪。先生只到三山街,问开毡货店的铁爸爸,人都知道,那就是家父。”

  那人道:“原来是铁爸爸的令郎。令尊虽不曾会过,是久闻名的。府上在礼拜寺间壁,我也认得,此时就去奉求。”

  遂同他拱手别了,一直走到铁家,烦门上人说了进去。老铁回子了出来,让到厅上坐下,问其来意。那人看见这老回子也是个大糟鼻子,红肿如拳,甚是疑心,只得答道:“适涂间遇见令郎,他见弟鼻红肿,他说爸爸有上好药方,特来奉求。”

  老回子大笑道:“先生被那畜生哄了。”

  因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若有好方,我的鼻子如何到这田地?他哄尊驾来同我会会糟鼻子的。”

  那人恍然大悟,也大笑作辞而去。
上一章   姑妄言   下一章 ( → )
清·曹去晶的最新热门小说《姑妄言》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阿珂小说网只提供姑妄言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姑妄言是清·曹去晶的作品,章节来源于互联网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