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是莫言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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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十三步 作者:莫言 | 书号:44629 时间:2017/12/6 字数:208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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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区的公![]() ![]() 此时正是倒易气味的⾼峰。屠小英枯涩的眼睛疼痛难忍;死去丈夫毕竞是女人一生中的大转折—昨天你是一位 ![]() 伴随着丈夫死亡而来的倒称气味是有颜⾊的。它是黑⾊的,与⽩⾊的丧服对比鲜明。它与红⾊格格不人。红代表着喜庆,⽩代表着死亡;黑是红的补充。黑是⽩的帮凶。前天,方虎把一件火红⾊的小啂罩挂在那两只桃子大小的Rx房上时,屠小英把挑别的目光投过去。 “虎子,把它换下来!”屠小英说。 “为什么?”方虎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它换下来?妈妈,它难看吗?” “你爸爸刚死。” “我爸爸刚死与它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应该为你爸爸戴孝,不能披红挂绿!” “妈妈,没有必要。我不戴它,爸爸也死啦;我戴着它,爸爸也死啦!” “你要把它摘下来,虎子,至少等你爸爸的追悼会开过之后再戴, 否则,你的⽩衬⾐遮不住它的颜⾊,人家就会笑话我们。” 方虎笑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把它撕了下来。胡 ![]() 屠小英为此感到轻松。她听到女儿说: “妈妈、你也不要这样磨折自己。爸爸死啦,我们要活下去;死人没有道理抓住活人不放松!我和哥哥商量过,为了我们的幸福,当 然首先是为了您自己的幸福,您应该立即改嫁。哥哥说待几天他去借 台录音机,借一盘《李二嫂改嫁》的磁带,让你听听,受受教育。老这样哭哭啼啼的,我们的键康都要受到影响!” 她看着这个光着脊背,像初绽蓓蕾一样的女儿,一种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她想说点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女儿逐渐丰満的⾁体使你感到恐怖,漂亮的女儿无疑是⽗⺟的灾难;她的⽗亲死了,这灾难就全部砸在你的头上。 屠小英在思念亡夫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见 ![]() ![]() 故事一: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个断案如神的县官坐着轿赶路。忽然,平地刮起一阵旋风。轿夫都掩目不敢行走。县官心中好生狐疑,吩咐落轿。县官钻出轿来,四处张望,见明亮太 ![]() ![]() ![]() 一十三步⽩⾐是为掩人耳目。 故事二: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得道之人,回家路上,见一年轻女子,⾝着编素,手持芭蕉扇,一边啼哭,一边扇着坟头。他心中纳闷,便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大嫂,坟中新丧何人?”女答:“奴之夫君”“已死几⽇?”“三⽇。”“哭则哭,扇这坟头做甚?”“过路君子不知,奴与坟中死鬼有约在先,他死后,奴守到他坟头⼲时即可改嫁。他死了已有三⽇,这坟头迟迟不⼲,奴家扇扇它,催它快些⼲,也好及早改嫁!” 得道之人听罢,PIE呀不已。回家之后,把路上所见,与 ![]() ![]() ![]() 是夜,得道之人竟死。其 ![]() ![]() 喧闹的⽩天过去了,寂奥的夜晚降临。老和尚们偷徽。回庙里觉睡去了,只留下一个小和尚守在棺材前敲着木鱼念经。那女人如何睡得着?只听那清脆的木鱼声响,梆、梆、梆、梆…好似敲着她的心。小和尚嗓音清脆,好像唱歌一样。女人想:反正睡不着,不如跟小和尚去说说话儿解闷。便起⾝下 ![]() ![]() ![]() ![]() ![]() 第二夜亲情更笃。小和尚说:“大姐这般⾝躯,应该穿红绸,戴红花,⼲么要穿⽩?" 女人即脫去丧服,穿红绸,擂红花,与小和尚终夜狂 ![]() 第三夜一次鱼⽔之 ![]() 只听到一声冷笑,死人从棺材里蹦出来。 这两个故事,像两条小蛇,在屠小英的思想 ![]() ![]() ![]() ![]() ![]() ![]() ![]() 两个像音乐旋律一样反复出现的故事难道是俩然的吗? ![]() ![]() 目前正是倒霉的气味汹涌澎湃的⾼xdx嘲,被头上和枕头上的气味是⾼xdx嘲中的⾼xdx嘲。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物质构成的气味呢?为什么出现在本书中的人物对气味有着特别的感受力,但对语言的逻辑⿇木不仁呢?我们把这些⿇烦统统推到叙述者那颗被粉笔面儿污染的脑袋上。 尽普怪诞的景象和荒唐的气味使屠小英难以人眠,但她照样无可奈何地履行着躺在被窝里觉睡的习惯。太 ![]() 卜三步嚎。屠小英惧怕狐狸的啼叫。方虎的脚丫子愉快地勾搔着她的小腿。是起 ![]() 她站在 ![]() ![]() ![]() 专门开剥兔⽪的屠小英如前所述是哈尔滨人。如前所述她⾝上流动着一半俄罗斯⾎ ![]() 如前所述,在师范大学,她是⾼材生,她为什么选择俄语做专业,而不选择英语或是别的什么语言做专业,只有她与她的妈妈知道。如前所述,那时她的Rx房只有国光苹果那么大,方富贵撞到她的Rx房上,他的头感觉到她的Rx房是温暖而柔软的,其实,它们是硬坚的,凉凉的,它们因为突出。温度要低于⾝体其他部位。方富贵脑袋的感觉相对于他的脑袋而言也是正确的。他的头是硬坚的,他的头上是冰凉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淡绿⾊衬衫,那时她⾝体上的⽪肤紧绷绷的。 一个愣头愣脑的男生撞进了自己的怀抱,无论怎么说都是尴尬的。屠小英心中微微不悦,但更多的是羞躁。他的凸出的脑壳上没有一丝皱纹,光滑得如同一扇倒扣的飘,生着这种脑壳的男人十有八九是⾼材生—灵前敲木鱼的小和尚穿揷进来—他用硬坚的头颅撞响了我 ![]() ![]() ![]() ![]() —如前所述,书呆子动了感情比脚子还要勇猛,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你与他又一次碰了头—这种情况自从“头撞Rx房”事件后几乎每天都重复出现。这一次他的双眼放出绿⾊的碑光。有经验的女人都知道这是爱情的光芒。屠小英没有经验。她七分好奇地捕捉着磷光,她三分惊恐地躲避着磷光的锋芒。这样的強光无疑会伤害女人的眼睛,但你还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它。与此同时,被撞过的Rx房温度突然升⾼,膨 ![]() ![]() ![]() 叙述者对我们说:那天晚上,学校里放映一部苏联影片,图书馆里几乎没有人,关键的时刻,给图书馆的通道送电的线路恰好发生了故障,就像上次的碰撞是偶然 ![]() ![]() 那时你几乎要休克。寒冷冻住了你的思想。 ![]() ![]() ![]() ![]() 食物上涌,有一股气味冲进屠小英的口腔(你是不管我们恶心不恶心的),这是一股韭菜的气味。正当她因为満嘴的韭菜气味而生长出自卑的感情时…方富贵的嘴巴已经堵在了我的嘴上。我紧紧地闭住嘴,这是不可能持久的。她感到电一样的刺 ![]() ![]() 韭菜的气味给你! 狂疯的喊叫吐到你的嘴里! 不许你将我的气味和我的喊叫怈漏一点一滴! 它们是爱情的副产品! 喝了美酒就要准备好承受酒精的毒害! 那么,我们听到的只是你们鼻孔里发出的 ![]() 叙述者告诉我们:学校的 ![]() ![]() 你听到了玻璃落地时的声音。你看到他站起来,双臂垂着,好像站在一具死尸前。你也感到自己死啦。泪⽔流到脖子上。屠小英为破裂的处女膜哭泣吗?这个“?”是没有答案的。 她爬起来,心里 ![]() 屠小英打了方富贵一个耳光,还顺手抓了一把他的脸,便飞一般地逃走啦。 她逃到 ![]() ![]() “屠小英,你哭啦?”一个女同学用充満同情的语调问,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不,我没有哭!”你掏出手绢擦擦眼睛。腿双之间的聇辱使你痛恨物理系那个脑门突出的鲁莽小子。 “你的裙子怎么这样脏?“在女大生学宿舍里,那位女同学问你“哎哟,还有你的头发!, 那时你的头发还是标准的国中式黑发,你抬起手拢着头发,腮是烫手的,手是凉凉的,手指的关节因极度的伸展现在变得疲倦而僵硬。你说:“我跌了一跤…我太难过啦,一” 屠刁瑛决定再也不理那男生—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想不到要嫁给他—至于处女贞 ![]() 当时还是视贞 ![]() ![]() 她听到了敲打门板之前的脚步声。丈夫刚死,荣誉接踵而来,使她不能像一般的丧偶女人一样放浪形骸。她必须像一位牺牲在战斗岗位上的英雄的遗媚一样:內心是沉痛的,表情是安详的;嗓音是沙哑的,语言是连贯的;风格是⾼尚的—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有困难自己克服;理想是坚定的—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教育孩子,把死者遗留下来的担子挑起来。 ⽩天,你坐在由校办工厂运兔子的汽车临时冒充的灵车的驾驶室里,看到河⽔的蓝⾊光芒和河边⽩杨林的⽩⾊树⼲。校长陪同方富贵 十三步的尸体坐在后车湘里,你坐在驾驶室里享受着优待。你的心忐忑不安。后来,你看到校长与校工们抬着方富贵冲进了殡仪馆。校长的手不停地摸抚着死者的后脑勺子,他的嘴 ![]() “屠小英同志,您要节哀…校长眼泪汪汪地说“您的工作问题我们要专门向市府政报告,一个学俄语的本科毕业生,竟然去剥兔子⽪!浪费人才啊!方老师的早逝,为我们提供了向有关部门呼吁的机会,我们会趁热打铁把事情解决!” 她只是想哭。并不是因为死了男人心里难受,而是因为全⾝心感受到了来自 ![]() ![]() “校长,学校的事情就够您忙的了,不要为我的事耽误您的时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老方是为民人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我在校办兔⾁雄头厂的工作很好,很好 方龙冷冷地笑若。他是一个正在待业的青年。 ![]() ![]() 叙述者说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并用详细的语言描绘他的相貌:⾝⾼一百八十八厘米;腿双又长又健壮;部腹平坦,像一块绷直的钢板; ![]() ![]() ![]() 校长、校 ![]() 校长他们分明感到了这冷笑的威胁,但谁也不敢用正眼去看冷笑者。汗⽔悄悄地从他们头发里爬下来, ![]() ![]() “屠小英同志,就这样吧,节哀,节哀,有人说:‘方老师死了,第八中学里的杨树都很悲痛’,这话是对的…” 老态龙钟、口齿不清的校工会主席说:“说起来好像传播 ![]() 校 ![]() ![]() ![]() 学校当局三位巨头嘴里说着节哀,脑袋频频点着,⾝体往外移动。穿过门洞时,他们的⾝体都显出恐惧来:方龙斜靠在右边门框上,他们的⾝体擦着左边门框滑出去。 “连杨树都哭啦?”方龙好像是自言自语。 已走到院子里的校工会主席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他的脸蛋儿⻩⻩的,像一盘盛开的葵花。他的腿原来有点瘸。 他们梦一般出现又梦一般消逝。她回到了屋子里, ![]() ![]() 儿子从后脸上的 ![]() 扔下钱后,他把双手揷进 ![]() 民人币成扇面状散开在桌子上,一群群面带笑容的工农兵在纸上昂首前进。从出生到现在,屠小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她追到门口,再次注视着那双手揷进庇股上的兜里、如同用双手捂着庇股、摇摇摆摆往前走的儿子。 她想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但是她张不开口,而且,这位⾼大的英雄已消逝在沉沉的暮⾊里了。 这夜一她无法人眠。一会儿想念着呆在“美丽世界”里的方富贵;一会儿又仿佛看到儿子正用铁 ![]() 郊区的公 ![]() 她跳起来去开门。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做好了 ![]() 一股生石灰的气味呛着她的鼻子。借着城市的夜光,她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全⾝雪⽩的幽灵。那幽灵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睛,幽灵说: “孩子他妈,我没有死…你不要害怕,我原本没有死·,…” 综前所述,屠小英怪叫一声,昏倒在地。四 金钱是丑恶的,但离了它不能活。你不得不用儿子摔在桌子上那一沓民人币之中的其中两张去粮店买粮时,听到它们在口袋里容容地响着。你把它们递给粮店里的那位姑娘,发现她用锐利的小眼睛盯了你几下子。你心里直犯嘀咕:这两张票子该不会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就说明失去⽗亲管教的儿子已经加⼊了制造伪币的团伙!罪行是严重的,你开始考虑对策。你知道自己决不会出卖儿子,你就装糊涂,就说是会计发给你的工资。 卖粮的姑娘用涂着红颜⾊的手指甲弹着那张新票。啪啪地弹着,弹得那么居心厄测,那么别有用心,那么可怕!你看到她的另一只手伸到柜台下去做了一个动作,你猜想她一定伸手按了警报器,躲在粮店周围的察警们已经包围了粮店。你听到装着弹簧的店门嘎啦啦一声响,一股凉风直扑脊背。那黑洞洞的 ![]() ![]() 卖粮姑娘头发上沽着一层面粉,好像一只面缸里的耗子。她不耐烦地说: “你还愣着⼲什么?” 她是让我举起手来,向察警投降。 “拿过来呀!”卖粮姑娘吼着。 你举起倾抖的手。 “拿过粮本来呀!”卖粮姑娘一把抢过你的粮本。 粮本上,户主的名字仍然是方富贵。 你背着大米往回走,还在怀疑那两张票子的实真 ![]() 贞 ![]() 屠小英发誓不再理物理系那位莽撞的书呆子。这个决心只保持了一星期。 她在梦里也摆脫不了他的影子。她控制不了腿和脚,它们蛮横地把她的⾝体的其他部分,连同那努力抵杭着的大脑,一起载到图书馆的过道上。 她站在过道上,脑袋里轰轰地响,一大申狂热的俄罗斯爱情语言在胃里咕咕噜噜地响着。与此同时,两条腿大流出了汗⽔。 她明⽩了,命中注定非嫁给他不行了。 可恨的是,这小子见了她竟绕着道走。他的回避令她愤怒。 终于, ![]() 她和他又相逢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电路通畅,电灯明亮,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地板上。地板上沽染过她的那一滴珍贵的⾎。 “你为什么躲着我?”屠小英问,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 “因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方富贵回答。 她也想不到他的回答是如此狡猾。 “那就说定了,我嫁给你,毕业后就结婚。”她说。 “我梦寐以求。”他说。1w “那好,我们看电影去吧。”她说。 他和她赶到 ![]() 这无疑是一个象征:一匹矫健的黑马啃吃一只青⽪的苹果。吃了一只又吃了一只。黑马一共吃了两只⽩⽪青苹果。前边我们读到过:屠小英的两只Rx房犹如两只⽩⽪青苹果。 马吃苹果之后,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丰啂肥替的俄罗斯妇少。她的头巾里露出一塔亚⿇⾊秀发。 方富贵珍蔵着的那张剪报,可以大致判定为一张苏联电影剧照。 屠小英婚后按照剪报上的照片发展自己的⾝体和容貌的 ![]() 毕业之后,他们分配到我们的美丽城市。方富贵教物理在第八中学。屠小英教俄语在第八中学。五 她一直在等待着校导领来找她,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她重新返回教室,手执教鞭站在讲合上,像上帝一样向生学们传播伟大的俄罗斯语言;而是希望他们带她和孩子去“美丽世界”与丈夫的遗体告别。 她等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知道她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讲台的念头。当年,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统让她尝够了⽪鞭和拳头的滋味。后来,她开剥着灰⾊的、⽩⾊的、黑⾊的、蓝⾊的兔⽪时,终于悟到一条真理:无论什么颜⾊的兔子,剥了⽪后都一样:无论什么颜⾊的兔子。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于是她便有意识忘却。忘却每一个词汇,忘却每一道鞭痕,忘却每一句侮辱的话。她甚至想忘却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开剥兔⽪时悟到的真理与整容师在整容 ![]() 我的俄语早忘光了,再说,现在中学里也不开俄语。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像校长或是某位导领人坐在她面前,请她去教书一样。 没有人请她去教书,也没人请她去与遗体告别,于是她开始盼望去重新剥兔⽪。 她走不出家门,因为她还没有跟丈夫的遗体告别。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 ![]() ![]() 她被吓昏在地后,女儿和儿子批评她:妈,你是神经错 ![]() 了就是一具尸体,哪有什么鬼魂?鬼魂还会散发石灰气味? 鬼魂如果有气味,一定是石灰的气味。 她有时想,应该去隔壁找整容师打听一下,丈夫的遗体是在排着号等待整容呢?还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时,一群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排着队走了进来。他们鱼贯行走在院子里。一个个哭丧着脸,活像一队囚犯。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在最末尾的那位光头。并不是因为他来送过一盘 ![]() 走在最前头的是年近花甲的孟老夫子,他手里提着一只胖大得出奇的光脸鹅。犹如一群大鱼挤进了一只鸭的嗦子,教师们挤进房间,鸭嗦顿时膨 ![]() ![]() ![]() ![]() ![]() ![]() ![]() ![]() ![]() ![]() ![]() ![]() 德⾼望重的孟老夫子当然地坐在正中,独自享用着一把椅子。没有人去挤他的庇股并不是因为他的庇股大,而是没人好意思。教师们都比他年轻,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群物理教师就像他繁殖出来的一群小猴子。教师们围绕着头发花⽩的孟老夫子或立或坐,俨然一群楼哆簇拥着一位山大王。我们认为这是十分荒谬的比喻。 孟老夫子怀抱着那只又⽩又胖、光溜溜的大鹅。长长的鹅颈沿着他的膝盖垂下去,颈上有一道红⾊的切口。 他兑:“小英啊,富贵去啦,我很难过,一本来应该我先去,可是…”他缓缓地挤挤眼,给人一种流泪的感觉。枯涩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哆。⽩⾊的够,女人最讨厌男人眼角上的够,屠小英是女人,是⾁ ![]() 进行上述奇妙联想的,是新剃了光头的人,他混杂在物理教师的队伍里。冒充张⾚球。他还联想到另一个有趣的故事,联想的由头是鹅头上的流⽔与童尿相似:说一个调⽪的男孩,发现地上有一 ![]() “我们都是穷教书匠,你明⽩,”孟老夫子说“凑了点钱买了这只肥鹅,”他拍拍鹅“哎哟,它怎么还吐⽔呢?” 鹅⾝控出来的⽔在地板上流动着。坐着的教师们都站起来,看着⽔也看着这只突然间变⻩变瘦了的鹅。 小郭说:“不必大惊小怪,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鹅⾝流⽔还是什么‘题中之意’?”孟老夫子有些温怒,质问小郭“你买了只什么鹅?” 刁嘟坦然地说:“我也知道这只鹅宰杀后,被人用大号针管往⽪肤和肌⾁之间灌进了两市斤⽔,但市场上没有不灌⽔的鹅;待会儿开它的膛时,还会发现它肚里有一市斤鹅卵石,是从舡门里捣进去的,同理,市场上找不到不塞鹅卵石的鹅。” 教师们啧啧连声,孟老夫子把鹅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人又把鹅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里有些不快。道理很简单,鹅里的⽔会弄 ![]() ![]() 她庒抑着不快说: “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大家生活都很困难,真叫我不好意思。” “一点小意思,加了⽔又加石头,丢我们的脸。”老夫子说“古人曰:‘千里送鹅⽑,礼轻情意重’,尽管掺了假,但毕竟是只鹅,你煮煮与孩子们吃了。就算吃了我们这些教书匠的心…” “要是富贵在天有灵,也会感 ![]() 她发现剃光头的张老师总是别别扭扭,那张脸七扭八扭古古怪怪,好像那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一种秘密的、神奇的信息冲 ![]() ![]() ![]() 小郭不识时务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们爱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员官抓住了一个卖鹅的小伙子。女员官问他为什么往鹅肚里塞鹅卵石,小伙子回答说:这不是我塞的,是鹅肚里原来就有的。鹅卵石,顾名思义,就是鹅体內的石头吗。女员官悻悻而退。” “纯属胡说!”孟老夫子站起来,说“我们该走啦,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去找我们。张老师,你们是邻居,你常来跑跑,多照顾。” 你看到他连连点头。你感觉到全⾝⽪肤发庠。剃着光头的张老师蹊跷极了,你心里有些害怕。 教师们像来时一样,又鱼贯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后,眼镜片里有两点磷火闪烁着,死盯着你。师范大学图书馆狭窄黑暗的过道里的情景蓦然涌上你的心。 屠小英不由自主地呻昑了一声。这呻昑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呻昑。 他极不情愿地随着队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家门。 孟老夫子说:“你们两家离得真近啊!”你看到他脸⾊徒变。你听到他说:“是…是…” 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便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家。是关上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还是敞开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她犹像着,也好像等待着。 你敞着破烂的大门摇摇摆摆地穿越着短小的庭院。庭院里没有石榴花,也没有厕所,周围的住户都在一个厕所里解手,也就是说。你无法闭门不出。你每天都要碰撞到他那两只鬼怪气十⾜的眼睛上。他的⾝体、动作、声音都使你不舒服,也使你留恋。自从他托着盛着 ![]() ![]() 刚刚望见那只把劈柴尿 ![]() ![]() ![]() ![]() ![]() ![]() “大 ![]() ![]() “大 ![]() 叙述者曾提示过“大 ![]() ![]() ![]() ![]() ![]() ![]() 她脖子后的发际感到刺庠庠的,⾝体发起热来。她吃惊地感觉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完全是人为的、像造神一样),流出了滑溜溜的 ![]() 最紧要的关头往往发生突然的变故。她摇晃脑袋时,看到了那帧披着墨染皱纹纸的结婚照片。年轻的方富贵脉脉含情的眼睛里 ![]() ![]()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温柔的节制动作把他从自己背后剥下来。她儿乎是在哀求他: ‘张老师,张大哥,我不能够…他在看着我们。” 她指着那镶在镜框里的照片。 她从他脸上没有发现愧羞的表情。完全正确,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愧羞是愤怒。他 ![]() ![]() “你的心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也是个人嘛…”屠小英宽容地说“我不能⼲对不起嫂子的事…” “小英…”他真的流泪了“我没有死…我就是方富贵…是你的亲丈夫呀…” “你说了些什么呀!“屠小英感到愤怒。 “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的左腿上有一块疤,是小时生疮落下的…”他说。 屠小英倒退着,这个陌生又 ![]() 他数说着往前 ![]() “你…你别过来…你是鬼呀…啊…”屠小英⾼声叫起米。 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吓走吗?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这样了解我? 第三个小故事又揷进了这个正在继续演变着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个小故事是鬼怪与现实的结合物。鬼怪部分说一个人的 ![]() ![]() ![]() ![]() ![]() 我的心是 ![]() “你女儿有神经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经病? 难道张⾚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己⾝边觉睡。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雪⽩的人站在 ![]()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 他始终没给我们讲清楚第八中学的方位。在你的嘴里,它一会儿坐落在蓝⾊的小河边,一会儿紧傍着“美丽世界”一会儿又好像是民人公园的近邻,而那豢养着飞禽走兽的动物园,又似乎是民人公园里的园中园。现在,又有一道立体 ![]() 田鼠的洞口一样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师家的出口。到处都是石灰池,到处都是砖瓦木料,到处都有起重机的巨臂,我们的城市在建设、在⽇新月异地变化,这就是叙述者告诉我们的一个确切的印象。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豪华饭店的影子还没投过来时(确切的说法是:豪华饭店尚未建筑时),屠小英就在家兔⾁雄头厂里上班了。 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的心情是狂喜。校办工厂的厂长是位方面大嘴、头发乌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就感到老太太鹤鹰般锐利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这样的目光下,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剥得一丝挂不,好像在接受着一个老鸿子对新进 ![]() ![]() ![]() ![]() ![]() ![]() ![]() ![]() ![]() ![]() ![]() ![]() “你的⽪肤为什么要这样⽩?”—“是新沙皇派来的⽩俄特务!说,你窃取了多少报情?” “你的xx子为什么这样大?”—“你引勾过多少导领⼲部?珍宝岛事件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头怪⽑!’—“你的电台和发报机蔵在什么地方?密写药⽔?手 ![]() 她无疑对你极端厌恶。几乎每一个担任了导领职务的女人,都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部下充満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为她们改换 ![]() 是虔诚的,尽管恐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诚。这种状态好有一比:“上帝”要跟你 ![]() ![]() ![]() ![]() 的,但 ![]() 因为她代表着神圣、代表着民人。 她继续用她的枯瘦的正义手爪指责着你的⾁体。 你的心里第二次响起了遥远的、红⾊的、动人的、庄严的音乐。演奏这音乐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狂疯的钢琴在轰鸣;有三支金⾊的铜号在咪亮;两把京胡在悲凉;十支噴呐在优伤。这些乐器的合音使最原始的行为升华成为“上帝”献⾝的圣乐。 屠小英就是在这种圣乐中被一位了不起的⼲部享用了。他用牙齿和手指享用你。你被精心洗涤过的⾁体痛恨着他的软绵绵的殖生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辉煌的主题音乐;有斑斓的⾊彩;有惊心动魄的⾼xdx嘲。 他们用充満着強烈义愤、浓厚的阶级感情、火热的复仇精神的殖生器轮番通近你的具有新沙皇气味的殖生器。 那时候音乐到达所谓的“华彩段落”你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了不起的精神痛苦。他们走了后,属于你的事情就是慢慢地爬回自己的家。⾁体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当时你对方富贵的痛哭不十分重视,你认为他有点做作。⾰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命年代鲜⾎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价值的。 你经过了这一次,以后就没人再⿇烦你了。由此可见,即便是原罪,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救赎。 “听说你在文化大⾰命中受过害迫?”兔⾁雄头厂的“女政委”(不久后屠小英听到厂里无论是剥兔⽪的还是剁兔头的都这样称呼)放下刚刚漱出过一口⽔的玻确杯(杯子⾼桩圆肚外套塑料绳编织套),几乎是 ![]() 你哑口无言。 她严肃地说:“我不管你受没受过害迫,也就是说,我不会因为你受过害迫就不严格要求你。你受那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要求你忘掉受过的害迫,拼命地⼲活,你⼲得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道理很简单。” 你想:我受过害迫吗? “你有什么特长呢?”“女政委“问,没及你回答,她又接着说“听说你学过俄语?还有一半俄国⾎统?如果我们厂与苏联挂了钩,我会想起你。现在,你到第一车间去报到吧,他们会告诉你该⼲什么和怎样⼲。” “女政委”摸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你愣不拉叽地看着她嘴 ![]() “你可以走啦!“ 第一车间是宰杀车间。车间主任是一位英俊威武的男青年,讲一口相当优美的普通话。他的位置应该在舞台或电视屏幕上。他扔给你一件黑⾰连 ![]() ![]() ![]() 车间的南墙上有一个方形的小洞口,洞口旁站着一个与你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你似乎每天都能见她。又好像第一次见到她。她手持着一柄黑⾊的橡⽪锤子站在洞口一侧,洞口外悬出来一块木板,颇似体育馆里的跳⽔平台。车间主任对你介绍情况,他说:“这是第一道工序:把兔子打昏。也叫‘为兔子敲警钟’。” 主任示意那位提锤侍立的女人开始 ![]() 她的脚踩了一下地面上的机关,洞口里有层透明的挡板缓缓地升起来,两秒钟后,一只褐⾊的肥胖家兔从小洞里钻出来。她的脚松开,透明挡板缓缓落下。家兔蹲在悬空的木板上,左顾右盼,搔嘴抓须。她板着脸,半眯着眼,对准家兔的脑门,教捷而准确地打了一⽪锤。家兔哇啦一声,栽下木板,恰好跌进一只小铁车里。她又用脚踩了一下机关,那小铁车就沿着地上的、像拇指肚那般宽的钢轨,无声无息地滑行到一个开剥兔⽪的老女人面前。她又照样表演了一番,惟一不同之处,这次被打下平台的兔子是深咖啡⾊而不是褐⾊,其他的—包括跌下悬空木板时那“哇啦“一叫,都一模一样。 “你如果愿意⼲这工作,我可以把她调到别的工种去。在这个岗位上,你每天要敲昏大约八百只兔子,并负责把它们分发到每位剥⽪员面前。这个工作的要求不⾼,难点是,你手上的锤子要准确地打在兔子的脑门正中。只能打昏,不能打死;只能打一下,不允许打第二下。如果打死一只,就要扣除你当⽇工资的十分之一;如果一下打不昏,也要扣除你当口工资的十分之一。” 又一只草绿⾊的兔子被打昏,跌落在铁⽪小车里。那手持铁锤的女人呼昅平稳,神⾊安详,连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又一只兔子,亚⿇⾊的兔子站在悬空⽔板上等待被⽪锤击昏。 “你考虑一下,”车间主任说“如果要在这里⼲,我可以先给你一百只兔子实习,练到一锤打昏的程度再正式上班。当然,实习期间是只能发给你工资的。” 你认为自己不适合⼲这工作,你好像怕那些黑亮、漂亮的兔子眼睛。 车间主任把你带到第二道工序。他说:“按文雅的说法,这道工序的名称应该叫做:‘脫袍摘帽’,实际上就是趁着兔子还没清醒过来,把它的⽪剥下来。” 他把你引到那位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仿佛没感觉到他和你的存在。 ,’这项工作的好处是可以坐着进行,对患有腿部静脉曲张的人比较合适。”车间主任说。 老太太从滑过来的小车里拎起一只灰蓝⾊的兔子,倒挂在钩子上。兔子没有死,它仅仅是昏厥,能看到它的肚子在收缩和膨 ![]() ![]() ![]() ![]() ![]() “这工作难度小,真正的难点有二:一是不能损坏⽪⽑;二是不许流⾎。” 老太太已经把兔子处理完毕,兔子⽪放在⾝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铁牌,一推,小车跑了。把裸体兔子—它依然颤抖着,眼睛里寒光闪闪—放在⾝体另一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木牌,一推,小车跑了。 “我看你也不要犹豫啦,就在这‘脫袍摘帽’吧,实在不行再A换,”车间主任说。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好工作。”屠小英眼泪汪汪地对车间主任说 “今天就不要上班啦,”他说“我那里有一本详尽的教材,你拿回去看看。重点看第二章,那里边有关于你即将从事的工作的意义、技术要求、 ![]() 只用了两个小时,你就看完了教材。不愧是受过⾼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就当众表扬屠小英是心红手巧的模范工人。 你开始思念车间和工作。只有工作着才是幸福的。 屠小英必须不停地把兔⽪从兔⾝上剥下来,才能维持住內心平衡。冰凉的手在这工作中得到温暖。五颜六⾊的兔⽑温暖你的手;一律鲜红的兔⾁温暖你的手。它们像可恶的阶级敌人一样,剥了⽪心还不死。她喜 ![]() 有一天,旁边一位老太太挂起了一只啂⽩⾊的兔子。她瘪着嘴骂: “这只俄罗斯⺟兔子!快看呀,俺弄了一只俄罗斯⺟兔子!“ 老太太还说了一些极端肮脏的话,连我们这位素有恶名的叙述者都不愿转述了。 车间里的老太太们都开心的笑着。添油加醋敲打着边鼓。在这样一群老太太面前,屠小英感到自己与挂在吊钩上的那只啂⽩⾊⺟兔子完全同一啦。 她每遇窘急就感到⾝体⾚裸裸的,梦中多次被人剥过⽪。男人们剥,女人们也剥,连孩子们也剥。 屠小英挂着汗珠、红润的脸(工作时她总是这样)变⽩了,泪珠与汗珠混在一起。 车间主任(那天他特别漂亮)挥舞着手臂训斥那位老太太: “刘金花,你工作时起哄,扣发本月奖金。” 刘金花不服气。奖金被扣了。 后来,有了不少谣言。 后来,屠小英受车间主任指教,痛打了刘金花一顿(车间主任用一个小时教给了屠小英两个武术动作)。 屠小英在等候与丈夫遗体告别的⽇子里,想着那富有魅力的工作。她的望渴是強烈的。 当等待晗仰丈夫遗容的焦虑和望渴工作的烈火就要把屠小英烧焦了时,校工会主席送来了二百元钱和一张大红证书。他说有关方面整理方富贵老师的档案时,发现了他生前写下的一封遗书。遗书里说,他死后,一不要整容,二不搞遗体告别,三不开追悼会,四要把遗体贡献给医学院,供研究之用。他说这二百元钱是医学院里给的(医学院买尸体一般开价一百元),方老师的精神感动了医学院所有的人。大红证书是医学院给的。一一艰难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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