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时代是崔曼莉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阿珂小说网
阿珂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伦理小说
小说排行榜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卻望唐晶 情栬生活 特殊嗜好 娇妻呷吟 纵卻紫筠 萝莉女仆 美女何姎 希灵滛国 疯狂夜空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珂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琉璃时代  作者:崔曼莉 书号:41869  时间:2017/9/22  字数:15120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早在1913年,上海工商界陆伯鸿-25]等人便立志要创建中国的钢铁企业,邵元任也是其中一份子。1913年2月到11月,陆伯鸿将《化铁炉说略及预算》一文广发至上海实业界和金融界,在文中,他们利用国内外资料对比,详尽地阐述了创办钢铁企业的重要、必要和可能,以及无法估算的利润空间。在邵元任等人鼎力追捧下,先后有乐振记、姜炳记、四明银行、丰昌庄、增泰行、慎记号、合兴厂等工商、金融企业参与其中,以6万两票存资金和2。3万两押款作为投资,兴办了第一家民族资本钢铁厂,定名为:和兴化铁厂。

  钢铁厂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正式投产,但邵元任对此信心百倍。民国之后,上海工商业虽有了长足进步,但大抵以轻工业为主,陆伯鸿、邵元任等人认为,中国工商业想要真正地发展,重工业必不可缺。而且他们深信,只要把钢铁厂做起来,就一定能得到比丝厂多出千百倍的利润。

  像疯子一般的投入工作,为邵元任减轻了雅贞这个心结,但美莲获救后,他又一次陷入了自责。这个女孩的部分不幸是他造成的。他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希望影响一个国家的命运,但对于一个女孩,这实在让他感到不…为了让凤仪强大起来,他逐渐安排她接触社会,但女人要如何强大,又应该强大成什么样子?他没有答案。他也接触过一些革命女同志,她们穿男装、像男人一样谈论事业,邵元任虽然钦佩,却很难从心底里赞同,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

  为了帮助美莲,也为了减轻心底的内疚。他请美莲在德昌堂管理一些慈善事务。连年的灾荒和战,导致每天有无数灾民涌入上海,德昌堂除了振济粮食,管理义冢,也开办工人技术学习班,让难民们学到技艺、找到工作,在上海立足。邵元任觉得眼见到别人的不幸会降低自己的不幸感,他希望从事有意义的工作能让美莲重拾自信、得到慰藉。

  美莲也确实在德昌堂渐渐找到了新生。回想在学校时的集会、演讲,她觉得那只是青春的一股热情,生活是实际而困苦的。有些简单的问题很难回答和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可以穿金戴银,有些人却为了温要苦苦挣扎…她有了更多的想法与困惑。

  她计划开办一个针对妇女和儿童的技术培训班,供应给上海的纺织企业。邵元任为她争取到了这笔慈善基金,并派来元泰的技术工人担任教师,就在一切顺利的时候,一个小报记者找上了美莲,他写了一篇文章,行文极其俗,名为:《金家小姐贪恋拆白,贴钱贴;租界巡捕房误信绑架案,贻笑大方》。他将此文寄于金伯达,声称没有两千元的酬金,他就在报上刊登此文。

  金伯达通过前段的事件,深知新闻与帮会的力量,何况此事既关系女儿名声,又直指巡捕房,思前想后,他把钱和文章转送给邵元任。邵元任的惊讶不下于金伯达,这篇文章可能会带来极为恶劣的后果,难道有人要为余祥桂报仇,还是步云山等人再度反水?他急命李威调查此事,并迅速把钱付给了记者。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此人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一切行动都出于私。李威说:"为了大洋发疯了"。邵元任让李威找他"谈谈",不要再纠此事。如果有经济困难,可以向德昌堂救助。但那人写了更刺的文章,再次向金家敲诈。

  金伯达不盛烦扰,埋怨了美莲几句,美莲一言不发,搬到了德昌堂居住。不管金伯达夫妇如何劝解,也不肯回家,金伯达无法,托凤仪劝劝美莲,凤仪屡劝未果,金伯达又转托邵元任。邵元任借口询问妇女儿童技术培训班开办的情况,将美莲叫到了办公室。

  美莲详细汇报了各项情况,看得出来,她很努力。邵元任打量着她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这个少女的内心坚硬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美莲,你爸爸让我劝劝你,还是回家住吧。"

  "我喜欢住在慈善堂。"美莲迟疑了半晌:"除非…"

  "除非什么?"

  "那个记者不再打扰我父亲。"

  邵元任微微一震,这句话既像请求,又像命令,甚至可以是威胁。难道她知道了剿灭余祥桂的实情?这不可能,他企图在美莲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这个女孩只是倔强地坐着,再也不说话了。

  "好,"邵元任温和而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情交给我。"

  "谢谢您!"美莲感激地道,邵元任示意她离开,她走到门口,突然被他叫住了:"是你父亲教你刚才这样说的?"

  "啊…不!"美莲的脸色刷地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邵元任笑了:"不管是你父亲,或者别的什么人,我都要谢谢他教你这么说,没有你这句话,邵叔叔还不敢擅自主张的帮忙,你毕竟是当事人,要尊重你的意见,现在,我只想知道,是谁这么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美莲舒了一口气:"是凤仪。"

  邵元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与她告别。美莲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邵元任的那些话,无非骗她说出幕后指使者,她越想越心惊,到处寻找凤仪,最后,在元泰丝厂的办公楼二层,她找到了她。她正饶有趣味地听工程师们讨论,如何改进丝厂的机器。美莲将她拉到过道,把经过说了一遍,凤仪高兴地道:"爸爸答应了就好,你不用担心,事情肯定能解决。"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解决?"

  "他办法多嘛。"凤仪见四下无人,悄声笑道:"他肯定让人把那家伙打一顿,打得他再也不敢来找你。"

  美莲皱起了眉头,难道凤仪对邵元任一无所知吗?还是她根本没有理解:"你怕你爸爸吗?"

  "怕?!"凤仪惊讶地问:"怕什么?"

  "如果是我…我会怕…"美莲若有所思。她无法向凤仪解释,社会的另一面是什么,能操纵那个世界的人,足以令人生畏。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举着块画板跑了出来:"凤仪小姐,你的东西。"

  "谢谢刘叔叔,"凤仪接过来:"我差点忘记了。"

  "女画家怎么能少了自己的工具,"那人和蔼地帮凤仪背好画板:"你要不要回去?车子有吧?要不要我准备一下?"

  "我先回了,我们自己坐车,"凤仪笑道:"您不要费心。"

  那人走后,美莲问:"他是谁?"

  "他叫刘庆生,是元泰的副总经理,一直帮着爸爸管理工厂。"

  "我来了几次也没看见过他。"

  "他一直跑丝行洋行什么的,很少在家的。"

  两个人朝德昌堂方向走去,美莲询问凤仪明年毕业后,考不考美术学院,凤仪叹了口气:"我喜欢画画,可是,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美莲不冷笑了一声,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咽了回去。凤仪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自从美莲回来之后,她们之间有一层说不出的隔阂,这和友谊无关,而杏礼正忙于准备婚礼,为避免美莲尴尬,杏礼没有邀请凤仪当伴娘,三个女孩曾经幻想和讨论过的婚礼,只与杏礼自己相关了。凤仪试图说服杏礼,请美莲当伴娘,但杏礼有些犹豫,而美莲一听说此事也严辞拒绝了。

  凤仪依然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感到不孤单。父亲和哥哥没有具体的消息,爸爸只是告诉她,他们都活着。唯有画室可以让她宁静。她喜欢将自己置于画笔与画布之中,但她仍然无法做出终身从事绘画的选择。她还是想不明白,她是因为孤独才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喜欢画画。

  这个有些哲学意味的命题困扰着她,但她的绘画天赋令神父欣喜不已。在神父看来,她拥有了学习绘画的一切条件:天赋、勤奋和经济基础。

  "凤仪,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我可以介绍你去欧洲,去那里继续学习。"这天喝下午茶的时候,神父又说起了这个老话题。

  凤仪抚摸着精美的白底玫瑰花瓷杯,它细腻的质感宛如美丽的教堂景。院中青桐树的叶子开始黄落了,而五月结红花的石榴只剩下浓密的枝条,木栏后的青草坪开始出现不同的色彩。而围墙外,是宁静的马路和同样丰富多彩的杉树。这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很多人梦想的地方。可是她知道,离开这里不远,就有最狭小的里、最破烂的棚户;在福州路的大街上,女们沿街拉客;在爸爸的丝厂,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为了吃饭拼命工作。同样生而为人,大家为什么要活在两个世界?难道人只要一个世界活得好,就可以对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那为什么让她的心会隐隐作痛。她的亲生父亲会为此奔走?她不能安然地坐在这里,假装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她的父亲,哥哥,还有爸爸,都在为那个世界里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在她看来,他们都是英雄。她又怎么能退缩于象牙塔之内,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一块画板和一支画笔。

  "邵,"神父听她絮絮地说出这些心事,长叹一声道:"也许你复杂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包括你的父亲、哥哥和爸爸,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你是个单纯的人,又很有绘画天赋,也许你该学习听从神的旨意,顺从命运的安排。"

  "我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我怎么会不了解他们的世界?"凤仪反驳道:"我承认我单纯,可是我又怎么知道,绘画是神对我唯一的安排。"

  "理想主义者,"神父苦笑了一声:"也许曲折的道路才是真正的道路。"

  "我听不懂?"

  "我只是你的绘画老师,"神父意味深长的说:"神的声音只有你自己才能听到。"

  凤仪陷入了苦恼,感到很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爸爸为了钢铁厂的事情夜忙碌,李威似乎不合适讨论这些,杏礼在忙结婚,美莲…还是算了吧,不要太打扰她…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她回想和父亲的两次见面,每一次父亲都能立即指出问题的所在,给她希望和鼓舞。要是有一个能谈话的朋友…忽然,她眼前一亮,不如去找方仙,他自己创业这么久,应该能给她些指点。

  方仙经营化工社已经多年,生意一直没有起。化工社生产的牙膏、雪花膏虽然品质上乘,但销路总是不畅。他认识凤仪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刚刚进入女中,不久又带来两个女同学,美莲和杏礼,一个与她同岁,是个可爱的少女,一个比她们大两岁,是个十分美的少女,一晃四年过去了,而现在,方仙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杏礼。她上着翻领单扣西式外套,下着薄呢长裙,显得既摩登又有一种鼓动男人本能的热情的优雅。

  "美莲最近怎么样?"方仙问。

  "她在做慈善事业,"杏礼的声音有一些烦躁:"做的好。"

  "凤仪呢?"

  "她还是老样子。"

  "你的婚礼呢?"

  杏礼抬起头,修长而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桌上用力地敲了一下:"仙,除了美莲、凤仪、我的婚礼,你就没有要问了的么?"

  方仙笑了笑:"那么,你最近又看了什么比较好的小说?"

  杏礼浓到极致的眉毛和眼睛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他是不会对她说实话了。虽然她已经定了婚,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选择这个清贫的化工社,但是,她对他的感觉,还有这段时间他看她的眼神…哪怕在成婚之前,有一段精神上的恋爱也是十分美妙的…

  这种初恋一样的朦胧爱意,和即将面对婚姻的压力,让这位美的女孩像花一样,突然盛开起来。方仙转过头,不敢再看她的模样。虽然他猜不透这女孩的心,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她永远不会和贫穷相关。如果说美莲能因爱情莽撞出走,凤仪还单纯不通时务,而杏礼,永远不可能犯她们犯的错。她太爱现实中的东西,比如豪华场所、漂亮时装和名贵首饰。方仙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打动了她,但这种打动极不可靠,像一个没有达到平衡的化学方程式,不足以证明什么的。

  杏礼幽幽地叹了一声:"上次你送我的雪花膏感觉还不错,我喜欢那个香味。"

  "是吗?"方仙笑道:"我等会再送你两瓶。"

  "我觉得包装不太漂亮,不象那些法国货,味道虽然一般,但是外面包的瓶子、纸盒都十分精美,让人一看呢,心里面就喜欢。"

  "我是小本生意,再说东西都让货郎挑着上街卖,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买买,要求别太高了。"

  "我知道,"杏礼娇媚地嗔道:"但是你的东西比他们都好。"

  这时有人敲门,仙打开门,惊喜地看见凤仪站在门外。他笑道:"你们要么是天天都不来,要来还都一天到了。"

  凤仪进来,看见了杏礼,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杏礼笑了,啐道:"你不好好画画,跑这儿来干嘛。"

  "你不好好嫁人,又跑这儿来干嘛,"凤仪笑道:"莫不是看上了方先生。"

  "你?!"杏礼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你这个宝货,什么话都说的出。"

  "我开玩笑嘛,"凤仪腻在杏礼身旁:"别生气呀。"

  杏礼轻轻戳了她一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已经长得够大了,"凤仪吐出一口气:"正好你也在,我有事情请教方先生呢。"

  "什么事情?"方仙奇道:"还要请教我?"

  凤仪叹了口气,将是否继续求学绘画的事情说了出来。仙听后沉默不语,杏礼却不以为然:"我要是你就去欧洲,在那儿呆个几年,可以嫁个留学生,或者回来再嫁人也不晚。"

  "你整天就知道嫁人。"

  "女人大了就要嫁人,你要去欧洲留过学,回来就能嫁得更好。结婚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无所谓,"杏礼瞄了方仙一眼:"对女人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两个世界,"仙若有所思:"也许世界只有一个,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只有一个吗?"凤仪问。

  仙点点头:"去欧洲还是考美院,或者从事其他工作,都没有什么区别,你这么年轻,花点时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是值得的。"

  "是啊,反正你比我还小两岁,"杏礼说:"晚两年结婚也不要紧。"

  凤仪琢磨着仙的话,半晌问:"仙,你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没有觉得和卖东西是两个世界吗?"

  仙一愣:"有吗?"

  "也许没有吧,"凤仪心中似有所解,又似乎完全无解,笑了笑道:"谢谢的意见,我觉得好多了。"

  方仙包好两分雪花膏,递给她和杏礼:"别谢了,这是我的新产品,你们拿回去试一试,还要请你们多提意见呢。"

  凤仪回到了邵府,躲在房内发呆。她有三样东西可以诉说心事,一样是挂在墙上的父亲的字,一样是放在头柜上的雅贞姑姑的照片,还有一样,是摆在书桌上的玻璃碗。马上就要十六岁了,她觉得自己浪费了大量的人生,又觉得未来一片迷茫。中学即将毕业,杏礼要嫁人,美莲在慈善堂工作,她的人生,应该如何选择呢?

  她忽而看看墙上的字,忽而看看雅贞姑姑的照片,忽而拿着玻璃碗,烦恼始终不能消散,她感觉很不舒服,决定还是拿起画笔,画一张未完的风景。她正准备动手调颜料时,阿金推门进来了。她神秘兮兮地道:"小姐,你晓得吗,今天有小报把美莲小姐的事情登出来了。"

  "什么?!"凤仪心中格登一下:"你听谁说的?"

  "对啊,"阿金道:"我听送报纸的阿三说,好多人都在买报纸,一叠一叠地买,好多新闻纸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就被他们买走了。"

  想起这事对美莲的影响,凤仪又惊又怒,站起身便往外走。阿金慌忙拉住她:"小姐你去哪儿?马上要吃晚饭了。"

  "我去德昌堂,"凤仪边走边道:"你给我留点饭就行了。"

  "天黑了,"阿金叫道:"让小卫陪你去。"

  凤仪和小卫出了门,叫了辆马车,径直到了德晶堂。他们在宿舍没有找到美莲,见办公室亮着灯,便走了过去,不料听见了邵元任的声音。

  "还有多少份报纸留在市面上?"

  "他们的发行量很小,只有一千多份,"李威道:"今天派出去的兄弟估计收回来一千份左右,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人买走了。"

  "那个主编说什么?"

  "他很害怕,保证再也不登这样的文章了。"

  "记者呢?"

  "扔进黄浦江了。"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找到美莲了吗?"

  "美莲小姐下午请的假,回了金家,现在还在那儿。"

  "凤仪没和她在一起?"

  "没有。"

  凤仪转过身,悄悄地退到拐角处,小卫忙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神父的话像警钟一样在她耳中响起。是的,她在黑暗中痛苦地想,我的爸爸,我的李威叔叔,他们随时都会杀人的!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小到大,阿金、小卫、李威甚至雅贞姑姑,那么多的人都惧怕爸爸,还有美莲…那么,父亲会杀人吗?哥哥会杀人吗?她惘地想,哥哥一身的好武艺,她不闭了一下眼睛,她不记得是谁说过,革命,需要很多人的血。

  办公室的门开了,邵元任和李威走了出来。小卫连忙伸手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凤仪等二人走远,道:"我们走吧。"

  "小姐…"小卫嗫嚅地,想说又不敢说。

  "我们没来过这儿,"凤仪道:"我一直在家吃饭,吃过饭就睡了。"

  "哎!"小卫用激动地语调答应了一声。凤仪从小卫的反应中意识到,如果爸爸发现他们在偷听,小卫可能就会没命了。她走出了墙角,在淡淡的路灯中,默默前行。小卫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凤仪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有些事不得不如此的滋味。她是撒谎了,但是她保护了小卫。她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冷冰冰的舒服。

  凤仪一生都没有告诉过邵元任,她知道了这个小秘密。有时她想,她为什么没有因此憎恨爸爸和李威,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自豪。是因为那个人先威胁了美莲,还是因为她本能地尊重了弱强食的动物真理?如果是她是邵元任,她会怎么办?是尽量不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如果不可能呢?必须要有一方受尽伤害呢…她感到,爸爸和李威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小卫和阿金的俯首贴命,也不是因为主仆情深…这让她越发想念方谦,父亲的慈爱豁达,一定能为她解答心中的困惑。可是要见父亲一面是多难啊。她只有默默地等,等见到他的那一天,把问题提出来,得到一个好答案。

  时间一天天过去,邵元任也因联系不到方谦而苦恼。凤仪拒绝报考美院,也拒绝去欧洲留学,这让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应该赞成,还是反对。这是人生的关键时候,走错一步就决定了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他觉得凤仪十分单纯,但有时候,又有一种难以捉磨的复杂。她现在什么都不缺:钱、机会和天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可她偏偏要调转头,走向社会…邵元任不回想自己当年,执意要离开湖南老家到上海闯天下…不能说当年的选择错了,可他也不想说,这就是对的…

  和兴化铁厂兴建在即,自己很难兼顾元泰。让凤仪去元泰,倒是一步好棋。如果她真是这块料,就可以慢慢把元泰交给她,自己开身,在和兴全力以赴…离凤仪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邵元任终于决定,把未来交给凤仪决定,她自己的人生道路由她自己选择。

  中学毕业之后,杏礼在张园举办了盛大的文明婚礼,在园内的ArcadiaHall(洋房名,意为世外桃源,中文名为"安垲第")大厅,高悬着两面红、黄、蓝、白、黑,象征着"五族共和"的国旗,国旗下是两个红色双喜字的霓虹灯,灯下的长条礼案上放着结婚证书,印盒、手花和花篮。案前陈列着亲友们送来的各礼品,凤仪给杏礼画的油画肖像也在其中,画上的杏礼穿着女中校服,浓眉微舒、杏眼含笑,纯真中一派妩媚。

  大厅摆了八十八张中式圆桌,桌上放着精美的礼单,上面写着来宾姓名。凤仪和美莲在桌子中间寻找她们的座位。"在这里。"凤仪拿起礼单,这一桌都是些小朋小友,方仙也在其中。忽然,她看见方仙旁边写着"袁子欣"三个字,不心头一震。是那个做玻璃碗的人!难道他回来了?!凤仪又惊又喜,脸一下子红了!

  美莲见她脸上红红的,还以为厅内太热了,怕她中署,便向服务生要了两杯冰水。两个人坐在席前喝着凉凉的清水,看着厅内华丽的布置与往来的宾客。

  此时是1917年初秋,上海还处于炎热之中。男士们大都身着长衫,也有穿学生装和西服的,女士的服装则多姿多彩。由于时装观念的变化,不少女士都出一截手臂,或者脖颈,或者一截小腿肚,妖妖娆娆、分外好看。凤仪见来宾越来越多,不免害羞起来。自己是先到外面转一转,等方先生带着袁子欣落座之后,大大方方的进来;还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他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漂亮的微笑?她这样想着,不觉脸上又是一阵发热。美莲奇怪地道:"你穿得也不多,怎么这么热?"

  "我没事儿"凤仪娇嗔道:"空气不好,有点闷了。"

  "凤仪、美莲!"只听后面一声朗的笑声,凤仪与美莲回过头,便看见方仙和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身后。二人忙站了起来,含笑施礼。方仙介绍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方凤仪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弟,刚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袁子欣先生。"

  凤仪看着袁子欣,见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尤其是两道浓浓的眉毛,在脸上神气地向上仰着,还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调皮地看着她们。凤仪不觉乐了起来,这个人长了一张多快活的脸啊。袁子欣也微笑着看着她们,一个身量不高,圆润的小脸配着精致的五官,两道微挑的剑眉比自己的眉毛还要英俊清秀。另一位同样脸庞圆润,但眉儿弯弯,眼儿长长,颇有妩媚之态,偏偏又打扮的十分朴素,看起来与众人不同。

  四个人在席中坐下,一边聊天一边议论着婚礼。仙道:"凤仪,我听杏礼说你给她画了一幅画,那画呢?"

  "喏,"凤仪朝主席台上遥遥一指:"放在那儿了。"

  "我们也去吧,"仙对袁子欣道:"现在国内流行,宾客们若是送礼物的,都可以堆在主席台的长几下。"

  "真的,"子欣乐道:"那赶紧去看看!"他跟着仙后面,跑到主席台上,凤仪与美莲远远得看着他们站在上面,仙规规矩矩地站着,那袁子欣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不知忙些什么。凤仪与美莲都笑了起来。过了半晌,那两个人才走了回来,刚一落坐,袁子欣便对凤仪道:"你画的新娘子太漂亮了!她真的有这么漂亮?"

  "当然了,"凤仪笑道:"当然有这么漂亮了,她可是我们威德女中的校花!"

  "不得了,"子欣道:"新郎官好有福气。"

  "那自然了,"美莲晒道:"人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又是长子,嫁过去就是大少!"

  仙恐这样议论婚礼,触动美莲的伤心事,便问凤仪:""凤仪,你考美院的事决定了吗?"

  凤仪摇摇头:"我不打算考了。"

  "你准备去留学?"仙问。

  "我可能要去爸爸的工厂了。"

  "去元泰?"方仙惊讶:"为什么?"

  "还记得我你说过的两个世界吗?"凤仪道:"我不知道我选择绘画,是真的喜欢绘画,还是因为一直这样画了,所以要画下去。而且,我也想知道绘画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两个世界,"美莲道:"方先生你听听,她这肯定是瞎想出来的。"

  "怎么会没有呢,"凤仪道:"比如同样这个时候,在这里参加婚礼,和在工厂上班,就完全不一样。"

  美莲心中一沉,不再说话了。仙见她脸色不好,忙问:"神父怎么说?"

  "他尊重我的决定,"凤仪道:"他说,神会给我指引。"

  "那你见到那个神了?"袁子欣听她这么说,不问。

  "没有。"

  方仙碰了碰子欣,悄声道:"你不信基督教,别说话,她的绘画老师是个美国神父。"

  子欣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这时,《美酒高歌》的乐曲奏响了。杏礼穿着婚纱走进了大厅,她乌发高盘,领口略低,一条钻石项链闪耀在白腻的脖颈上,衬得她雍容丽。全场来宾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子欣见杏礼果然美,而且他觉得,凤仪画上的人要更加漂亮,更加的动人心弦。他不想,这个画画的女孩这么有才气,难怪她的老师要劝她继续求学。他不看了凤仪一眼,而凤仪,正迷茫地望着主席台,陷入了沉思:这就是杏礼想要的,极尽繁华也极尽浓烈,符合一切生活的标准,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可是,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她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还是敬重像父亲那样的人生,至少,他在改变一个时代,在为了自己的国家倾其所有…

  婚礼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双双在婚书上盖好印鉴、换戒指…仪式完成后,全场高举酒杯,庆祝晚宴正式开始。很快,杏礼又换上一套中式红色礼服,依然裁成最新的款式,出脖颈和小手臂,和顾家安一同给宾朋们敬酒。

  "顾家可真开明,"威德女中的几个女生开始议论纷纷,一个道:"不仅给穿西洋婚纱,就连中装也能做成这样…"另一个道"前些天新闻纸上还有些老学究写文章骂人呢,"她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此等妖服,始于女,女以事人,本不足责,乃上海各大家闺秀,均效学女,女教沦亡,至斯已极…"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美莲经过拆白一事后,已颇通人事,她见仙笑得开心,悄声打趣道:"一入豪门深似海,方先生一点也不担心?"

  "杏礼也出身大家,又喜欢热闹,嫁入顾家是个好选择。"方仙望着新郎顾家安地跟在杏礼旁边,一会儿为她挡酒,一会儿又低头与她窃窃私语,笑道:"何况新郎是个谦谦君子。"

  "还是个掉进罐的君子。"袁子欣在旁话道,众人又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整个大厅喜气洋洋,独有凤仪若有所思,不知为什么不能开怀。子欣见她这般模样,不也有些沉默。他在国外也参加过一些婚礼,但无论奢华程度,还是宏大场面,都无法和这个婚礼相比,这就是中国,不管国家是否分裂,民国是否存亡,人们都能在有限的条件下,把生活过到无限。他感到有些眩晕,从前天下船到现在,他还一直无法从眩晕中摆出来。

  "他们来了!"女生们发出一阵欢呼。杏礼和顾家安双双走到桌边,两个人都面红晕,显然喝了不少酒。不等两个人解释,众女生把早倒好酒杯递到他们面前,顾家安陪笑道:"各位小姐,我们还有很多桌要敬。"

  "哟,其他桌都可以喝,独独我们不行,你这是不把杏礼的朋友当朋友哟。"

  "这样吧,"顾家安指着身后一位穿西服的伴郎:"我把他留给你们,他是我弟弟顾家俊,今年二十岁,在圣约翰大学读书,还没有女朋友。"

  "那就把伴郎留下,"女生们笑道:"至于伴娘嘛,我们就不要了。"

  顾家安与杏礼得了这道赦令,忙把顾家俊推到桌前,慌不迭地逃走了。顾家俊倒也大方,端着酒杯在一张空位上坐下来:"我代表家兄和大嫂敬大家一杯。"众女生见他虽与顾家安有几分相似,但脸型瘦长,看起来颇为清秀,不像顾家安圆中带方,一脸"富贵"相,不免都羞涩起来,吃吃笑着各饮了一口。又有善饮地拿话逗他,劝他饮酒。顾家俊连喝了数杯,神色不变,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请问各位之中,谁是方凤仪小姐?"

  凤仪听见自己的名字,愕然地看着他。顾家俊立即反应道:"你是方小姐吧,我代表大嫂敬你一杯,谢谢你为她画了这么好的肖像。"

  "哟——"女生们嘻笑起来:"你是喜欢画画的人,还是喜欢画上的人?"

  顾家俊微微一笑:"我当然喜欢画画的人了。"女生们哄地闹将起来,要罚顾家俊三杯。顾家俊毫不在意,举杯三饮而尽。众人又闹凤仪,凤仪酒量不佳,端起酒杯,勉强抿了抿。女生们不干了,强迫她喝了两杯,顾家俊见她实在不善饮,又代喝了一杯。美莲听顾家俊在"圣约翰大学"读书,不触痛了心中伤疤。她今天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就是不想在以前的同学面前丢了面子。自从到德昌堂教书后,她逐渐地找回了自信,那里的学生十分尊重和信赖她,称她为"金老师"或"美莲姐"。

  她虽然嘲笑凤仪的"两个世界",却感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觉得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们非常无知与可笑,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对顾家俊的好感和顾家俊的举止,都让她联想起了纪今明。她压抑着心中愤怒与屈辱,默默地坐着。

  凤仪两杯酒下肚,不有些头晕,她悄悄和美莲打了声招呼,起身朝洗手间走去。这个洗手间很大很干净,温度比外面稍低。凤仪用冷水洗了洗手,又把帕子打了,轻轻擦了擦脸。洗手台上有一面大镜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她没有杏礼那么漂亮,也不如美莲那么有气质,还有雅贞姑姑,她多么美啊!她不有些气馁,感到自己像一只丑小鸭,缺少动人的吸引力。

  她们已经那么美了,可是她们却不幸福。雅贞姑姑死了,美莲遇到了坏人,杏礼嫁人了,她应该很幸福,可是,凤仪想,这幸福却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我到底想要什么?她不想再回大厅,洗手间旁有一个偏门出口,她走了出去。凉爽的晚风轻轻吹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张园花草怡人、景优美,远处的戏台传来阵阵歌声,霓虹闪烁处,是电影院和一些游乐设施。她走到近处一个池塘边,池塘不大,朝另一边纵深而去,两旁的大树在隐约的灯火中,显得茂密丰盛。

  六年前她来到上海,还是清王朝,那时候租界公园不允许中国人和狗入内,而现在,像张园、愚园这样华人对外开放的公园,无论从风景还是设施,都不比租界公园差。六年前雅贞姑姑还裹着小脚,活在世界上,自己在南京,还因为裹脚离家出逃,而现在,杏礼可以穿着袒的婚纱举办婚礼…一切变化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等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会是谁呢?她的头脑里突然跳出袁子欣这名字,她一阵激动,转过身,失望地笑了笑。

  "在看什么?"顾家俊走到她身边,盯着池塘问。

  "风景。"

  "你喜欢优美的东西?"

  "是的,"凤仪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太多了。"凤仪答。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顾家俊打量着她:"那你喜欢什么?"

  "真实,"凤仪随口说出这个词,不一怔。她五年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虚空,父亲和爸爸到底在做什么,她根本不了解。她一直和优美打交道,画风景、画街道、画人,不管画面是什么样,绘画始终是一件优美的事情。优美?她冷笑道:"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热爱的人们产生了怨恨。她感到自己的长处成了自己的羞辱。这是个五光十的时代,上海每天都在更新,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有人一夜之间从乞丐变成富豪,有人一夜之间从富豪变成乞丐;有人死了,有人死里逃生;有人欢笑,有人悲啼…是的,他们生活在五颜六之中,不停地让她嘲讽自己。虽然她拥有真正的画笔和画板,却始终不知道生活的颜色。

  如果说,之前她对选择元泰还有几分困惑和不自然,那么现在,她几乎完全坚定了信心。她可以选择绘画,但前题是,她必须在现实世界里,轰轰烈烈地战上一场。

  她的好奇心、好胜心,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她年轻且骄傲,不愿意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亲人,都以各自己的方式与时俱进:汪静生是老秀才,却能对传统抱有警戒之心;方谦从读书人变成革命者;邵元任抛弃舒适生活,只身在上海打天下;而上海,这个拥有特殊地理位置、特殊发展经历的地方,一直以极快的速度变化着,并成为与西方最接近的城市。她深受这些人和这个地方的影响,从骨子里已经变成一个冒险家,而不是一位东方淑女。
上一章   琉璃时代   下一章 ( → )
崔曼莉的最新架空小说《琉璃时代》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阿珂小说网只提供琉璃时代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琉璃时代是崔曼莉的作品,章节来源于互联网网友。